第25章 囚籠(十)

囚籠(十)

衛生間的地磚涼得刺骨,陳浩光腳站着,胡亂地給臉上塗藥。

他對動手打人很精通,對被打卻生疏得很。

在又一次被酒精刺得生疼後,他把棉簽一扔,重重錘了一下洗手池。

“草......”

跟郭霞結婚十七年,那女人平時連擡頭大聲說話都不敢,哪兒來的勇氣和力氣能把自己打成這樣?

他不信。

陳浩在衛生間裏來來回回轉了好幾圈,整張臉黑的都能擰出水兒來了。

仔細回想剛才的場面,他完全無法相信郭霞有那麽大的力氣能把他禁锢住,還是在暴怒狀态下。

陳浩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不對勁。

包括之前那股子怪異的違和感。

他将衛生間門掀開一個縫隙,左看右看發現家裏屋門全都緊閉後才小心翼翼反鎖好門,蹑手蹑腳掏出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嘟......嘟......嘟........喂?”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略帶蒼老的聲音,陳浩瞳孔微縮,放低音量小聲說道,“喂?媽?是我,浩子。”

“對,這麽晚了,有點事想跟你問問,最近,我感覺郭霞不太對勁.......”

秋日裏夜風很涼,陳浩站在通風窗口邊打電話邊掏出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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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機亮起的那一剎那頭頂燈光忽然跟着一齊閃爍了兩下,他下意識噤聲,屏息凝神聽了半晌發現只是自己吓自己,在心裏罵了一句“什麽他娘的破電路”後點起煙,又專心致志聽電話了。

陳浩沒有注意到,此時此刻狹窄的衛生間內并不單單只有他自己。

淺棕色木門前,一道黑漆漆的身影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那人腳尖點地,頭戴黑色高帽,皮膚泛着青,手中拎着條鏽跡斑斑的鐵鎖。

頭頂的白熾燈被漏進的風吹得顫悠起來,燈光一晃一晃打下去,卻照不出那人一絲一毫的影子。

範無咎不請自來,站在離陳浩五步遠外,陰恻恻地笑了笑。

這一趟他本是替小白探路,來看看那個女人的情況,畢竟那位爺執意要插手,他們兄弟倆生怕拘魂兒的途中會出什麽岔子。沒成想落地了才發現,這屋子裏居然還有死氣更重的。

使勁兒吸吸鼻子,能從陳浩的影子裏吸出一縷縷濃黑的稠霧。

範無咎嘴角咧着詭異的弧度,喃喃自語道,“啧,你是幹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兒啊.......”

“郭霞最近總是發脾氣,脾氣很大,對,就根本不像她,”陳浩彈了彈煙灰,故意隐去了自己被打那部分,“而且我感覺她很奇怪,對......什麽?媽你說什麽?撞鬼?!”

不知電話那頭說了些什麽,陳浩驚得連煙都忘了抽。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應道,“好......好......我試試吧媽。”

挂斷電話,他才後知後覺感到了冷。

罵罵咧咧關緊通風窗,轉身走出了衛生間。

路過門口時,陳浩冷不丁打了個哆嗦。

後脖頸激出了一片細小的雞皮疙瘩,那是因為黑無常青面下的獠牙擦着他的皮膚而過。

不過眼下已經顧不上這些細節了,陳浩急急地沖進廚房,翻出了一把剪刀。

按照老媽的說法,若是女人撞了鬼,把剪刀放在她枕頭底下就行。

此時已經入了深夜,整棟樓都靜悄悄的。

客廳裏沒開燈,裏外陰沉得不行,陳浩停在主卧門口,握着剪刀的手緊了緊。

他忽然想起郭霞剛才最後一句話,

“要是敢進屋,明天可就沒有腿出門了。”

不知是不是在衛生間裏凍着了,陳浩總覺得今晚上不太吉利。

他原地靜了好半晌後,才慢慢挪了一下腳步。

去他娘的吧!

陳浩咬着牙憤憤地想,老子又不傻!

五分鐘後,陳朗朗的屋門被敲響。

“喂,”他看着自己的父親站在門口,遞給他一個小布袋子。

“把這個放你媽枕頭底下去。”

陳朗朗愣了楞,“現在?”

“廢話!就是現在!趕緊給老子去!”

陳朗朗不怎麽敢忤逆他爸,雖然疑惑,但還是接過了。

“爸,這是什麽......”

“別他媽瞎問,讓你去就去!”

就這樣,陳朗朗幾乎是被趕着擰開了主卧的門。

床頭櫃上夾着一盞小臺燈,郭霞半靠着已經睡着了。

她手邊散落着那件最常穿的格子外套和一些針線,很明顯睡前是在縫補衣服。

枕頭被當成了靠墊,跟床褥中間隔着一段空隙,陳朗朗輕輕将布袋放下,剛要撤回來時,餘光瞄到了一角白。

臺燈透出來的光是暖黃色的,如同一層薄紗蓋在郭霞臉上。

不知為何,陳朗朗一下就停住了。

他腦海裏驀地閃出一個問題,什麽時候媽媽頭上有這麽多白頭發了?

郭霞手裏還捏着外套的一角,布料上插着針,指尖布滿老繭。

陳朗朗掃視一圈後,鬼使神差地坐了下來。

是因為剛才媽媽那個表情還是因為那段話或是因為些別的什麽,他說不清。

只是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看過眼前的女人了。

“媽,”陳朗朗無聲地動着嘴唇,小心翼翼從她手裏把東西拿了出來,

“這件格子外套你都穿了多久了?得有十年八年了吧?還縫縫補補的要穿?怪不得你土,買件新的不好麽?”

他把針線扯下收好,又把衣服疊了疊,嘴裏卻一直沒停。

“又土又蠢,明知道我爸是個混蛋,為什麽還能跟他過這麽多年?為什麽不早點離婚?”

即使在深眠,郭霞的眉心依舊是擰着的。

陳朗朗看見後想上前撫平,手卻在半空停了下來。

借着不怎麽亮的燈光,他看見女人偏開的肩頸處,暈着大片大片青紫色的傷。

有些是新的,有些是陳舊的,像駭人的病毒,正堆在一起密密麻麻朝他笑着。

一根塵封已久的弦忽地在胸腔中繃斷,陳朗朗倏然回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每次挨打郭霞都不會叫,像個啞巴。因為小時候他落水,耳膜曾因水壓受傷,聽見高分貝的音量會引起耳鳴;

他還想起自己小時候羨慕有錢人家孩子穿的“耐克”,有一道大大的對勾橫在胸前,郭霞買不起,只能從生活費裏擠一點錢出來買布料,連着熬兩個通宵給他做,好像還曾被哪個王姓阿姨見到誇獎過。雖然之後被陳浩發現打得很慘,但郭霞還是我行我素。

只是後來接觸的新鮮事物越來越多,自己好像再也沒有跟她提過喜歡什麽了;

還有永遠幹幹淨淨的衣服,幹幹淨淨的床,幹幹淨淨的屋子和無論前一天晚上陳浩把她打成什麽樣兒,第二天早起上學時都會準點兒擺在餐桌上的早飯。

這些的這些,仿佛叫嚣着穿過塵封已久的閘門,從每一根血脈中噴湧而出。

我曾以為永遠不會忘記的,卻被我自己用無數個理由親手埋葬了。

昏暗的燈光無聲攏起一片光圈。

陳朗朗緩緩擡手捂住臉,半晌過後,發出一聲極低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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