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什麽年代了,還有人寫信……”

鬼面摳着塑料皮嘀嘀咕咕,半會兒才反應過來,“啥?給判官帶?!”

鳳皇瞧不上他一驚一乍的樣兒,涼涼道:“不寫信,那你倒是将判官的手機號給我?”

鬼面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似乎不相信她所求之事竟這麽簡單。

可見她的模樣坦然自若又氣定神閑,沒有半分心虛,倒像是鬼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雖然心有疑慮,但做回信使罷了,倒也不是什麽難事兒,至于她是否真有能力将他超度——算了,尋思這個也沒用,他也打不過她。

思及此處,鬼面頓時悲從中來,想他作威作福已久,如今竟被個小丫頭拿捏住。

鳳皇估摸着他半推半就的,應該是點頭了,于是扯了張紙來,洋洋灑灑開始寫信。

——地府判官掌管輪回生死與獎勵懲罰,她莫名其妙穿越的事情,問判官應該沒錯。

半晌,她信成擱筆,将紙張以真炁封口,随手便塞進兜裏,又問道:“附近哪兒有賣符紙的?”

“找找呗,醫院附近的喪葬宗教用品多得很。”鬼面在瓶子裏無聊地轉一圈,沒多在意。

反正他去不了,這麽多年兜兜轉轉也離不開醫院,否則也不至于費老大勁選擇奪舍。

奪舍也就是借別人身體還陽,也不是容易活兒。

沒搶過的話倒也罷了,最倒黴就是身體搶到手了,與魂魄卻不相匹配,身子太強,他難以駕馭,身子太弱又可能難以承受魂魄的能量,分分鐘就要崩潰。

鳳皇卻旋開了瓶蓋,神色淡淡道:“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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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得自由,鬼面見狀一呆,随即大喜,一陣煙兒似的從礦泉水瓶裏竄了出來,立馬就要往窗外逃。

可還沒奔出一米遠,就被狠狠拽了回來。

他猛地吃痛,低頭一看,一根雲霧似的淡淡長線栓在腰間,正是昨夜他搞不明白是為何物的玩意兒。

而那長線的另一端,正在鳳皇的手中,随着她的手緊握成拳,他腰間的線也越收越緊。

真炁出體,散則成炁,聚則成形。

雖然不如法器兇利,但對付個孤魂野鬼綽綽有餘。

鳳皇與他對視一眼,左眉一挑。

鬼面心下一凜,頓覺危機四伏,默念着好漢不吃眼前虧,灰溜溜地回來了。

他自覺丢臉,還咂摸着嘴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唉,在瓶子裏呆得可怪難受,濕噠噠的給我惡心壞了,得舒展舒展身子。”

鳳皇沒接他的話,徑自出了病房,鬼面只能被迫飄在她身邊,好似是她拽着的一面風筝。

常人确實看不到這戲劇性的場面,可這是醫院,藏着多少孤魂野鬼?

其中不乏曾經被鬼面欺負過的鬼,這會兒都在角落裏指指點點,小聲嘲笑着他。

而鬼面只能兇狠地瞪回去,挽救一點點岌岌可危的尊嚴。

鳳皇和護士打了個招呼,離開了住院部。

他們溜溜達達下了樓,到了鶴羽醫院的一樓大廳。

她正要往大門處去,卻聽見前方一陣喧嘩忙亂聲。似乎是救護車送來了傷者,保安驅趕着人群讓路。

鬼面飄高了瞧一眼,啧啧道:“無妄之災呀!”

那是個出了車禍的年輕女孩,渾身是血,昏迷不醒,護士們直接推着擔架車往急救室跑,旁邊還跟着個哭哭啼啼的中年女人,像是傷者的家屬。

但鳳皇和鬼面的眼裏,卻多了一人。

——女孩因傷勢過重而魂魄離體,此時正茫然地跟在後面飄着。

她似乎不知為何有兩個自己,一個在擔架車上躺着,一個懸浮在空中。

鬼面一瞧,整個鬼都興奮了起來!

這又是個奪舍的大好機會啊,這傻姑娘半點不知魂魄離體是多大的危機。

若他能借此占了那具陽壽未盡的身體,自然能逃出鶴羽醫院這座牢獄,再活一回。

想罷,鬼面便餓虎撲食一般朝那女孩沖去!

然而才剛一動,腰間那雲絮般的細線卻将他緊緊一勒,竟是又動不了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擔架車消失在走廊盡頭,拐進搶救室了。

鬼面暗恨不已,咬牙使出各種能力,想要掙脫這邪了門兒的細線。

可他百般掙紮間,腰上的那一條線不僅沒斷,竟然又分裂出一條,迅速地攀援而上,結結實實地捆在他脖子上!

鳳皇一擡手,鬼面就被拽了回來,連滾帶爬地被扣在了她手邊。

“你還真是賊心不死,都說了會送你走,怎麽還想着做壞事?”她似笑非笑看鬼面一眼。

他不服氣地怒目而視,她卻拽緊了手中的線,牽着他朝手術室走去。

而這一回,她不像放風筝了,倒像是在遛狗。

在角落裏衆鬼揶揄打趣的目光中,鬼面絕望地想,她最好是能實現諾言,否則就今天這被折辱的架勢,他以後在鶴羽醫院該怎麽混啊?

急救室的門外,“手術中”的燈亮着。

門口坐着崩潰的傷者家屬,便是那位随救護車同來的中年女人,正捂着臉哭泣。

而女孩的魂魄雖有些遲鈍,見狀還是本能地慢慢飄上前去,想要如同以往那般觸摸擁抱母親。

可她的手,卻一次次穿過虛空。

明明近在咫尺,母親卻看不見女兒,女兒也碰不到母親。

可卻應了那句母女連心,中年女人在恍惚中忽然福至心靈,她猛然站了起來,四處張望尋找,壓抑着痛苦問道:“小雨,小雨是你嗎?你是不是在媽媽身邊?”

若是能感覺到女兒的存在……

中年女人仿佛意識到了什麽,重新跌坐在凳,眼淚從深陷的眼眶中湧出,好似沒有盡頭。

鳳皇在離急救室不遠處靜看片刻,而後伸出手指輕輕一勾。

眨眼間,那女孩的魂魄就被召喚一般,落在了她面前。

“魂魄最好不要離體,否則容易被強占哦。”鳳皇的聲音極輕,仿佛不願驚擾迷路的魂魄。

而後她伸出右手食指,在女孩魂魄的眉間一點。

女孩只覺得緩慢的思維有片刻的停滞,下一瞬,萬物倒轉,她好似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拽入搶救室。

熾熱明亮的手術燈下,輕飄飄的魂魄與沉重的身體重新開始融合。

意識墜入深淵,被送回身體裏的模糊記憶中,只剩下女人眉間殷紅的朱砂痣。

旁觀了全程的鬼面驚掉了下巴,再次對鳳皇難測的靈力有了新的認識。

這年頭,能招魂固魂的修行人已經屈指可數,萬裏都不一定能挑一。

他看看鳳皇,又看看搶救室,下意識地伸手拽了拽頸間的細線,難以置信地說:“你是菩薩下凡啊?專門做好事來了?”

“怎會?法不空施,醫不叩門,我只渡有緣人。”鳳皇若無其事地拍拍手,轉頭又往醫院大門處去,“走,買符紙去。”

鬼面聞言,深以為然。

這人看上去脾氣就不是很好,否則怎會将他關在水瓶子裏?

然而他想到她随手一點便能聚魂的手段,莫名有些後怕,思想覺悟頓時漲高不少。

——他多次冒犯鳳皇卻沒有魂飛魄散,是因為她善良嗎?

不是,是因為那封信很重要。

就算沒有他,她還能找下一個願意為她送信的鬼。

既然她這般厲害,說不定真能将他超度了?

這個想法冒出來以後,鬼面頓時覺得未來可期。

他嘿嘿笑着搓搓手,迅速地跟上鳳皇的腳步,青綠色的恐怖面龐上都顯出三分憨厚來。

這一回,他經過醫院衆鬼也不覺得丢臉了,甚至厚着面皮飄在她旁邊時,還頗有點趾高氣昂的小興奮:

“來來來,我給您帶路哈,這麽多年雖然沒出去過,但是附近開了什麽店我可都打聽熟了!”

鬼面在鳳皇的幫助下,死後頭一回走出醫院,很是神清氣爽!

于是他像個熱情的導游一樣,領着她去了鶴羽醫院附近的一條小街,多是賣殡葬宗教祭祀用品的店鋪。

他們随意走進一家小店,店主愛答不理地癱在椅子上打盹兒。

鳳皇在店裏頭溜達了一圈,在貨架上找齊了紙缯朱墨、桃木六面法印和易攜帶的短香等物品,而後走到收銀臺前,掏出手機準備付錢。

“點這個,再點這個……哎呀你到底會不會?給他掃二維碼啊!”

鬼面對鳳皇的尊敬就維持了十分鐘,繼而敗在了她的磨蹭勁兒上。

他實在看不得她慢吞吞的樣子,恨不得搶過手機來替她操作。

鳳皇見他随便逗逗就能抓狂的樣子,實在太好笑了,故意琢磨半天,終于在他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裏付了錢,才拎着店主給的廉價塑料袋出了店門。

為了避人耳目,一人一鬼轉道兒尋了個耗子都不來的死胡同。

鳳皇将袋子裏的東西拿出來,毛筆尖點了烏墨,鋪開黃紙便開始龍飛鳳舞地畫起符來。

鬼面蹲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瞧着,整個鬼是前所未有的乖巧。

他又見到鳳皇周身缭繞起缥缈的雲絮。

在這寂靜破敝的環境中,她仿佛盈潤着一層清透的光澤。

而她手中所握的分明只是三塊錢一根的劣質毛筆,墨水亦是普通至極。

可寫出來的遒勁筆劃卻有金光迅速淌過,就算是枯墨也顯得朗潤了。

鳳皇一連寫好三張符,喃喃念咒注入符膽,而後又拿法印蘸了朱砂往上蓋。

鬼面見她挺像那麽回事兒,方才消失殆盡的崇敬之情又死灰複燃,開始蹭蹭往上飙。

直到她從小香盒中拈出三根短香,鬼面才後知後覺地喊起來:“哎呀,怎麽忘了買打火機?!”

鳳皇沒做聲,只打了個響指,指尖騰起的真炁便點燃了香頭。

那火焰靜靜燃燒,又漸漸寂滅,變成紅紅一簇的星火。

星火仿似一個遙遠的希望,提醒着鬼面,他曾覺得遙不可及的事情,現在卻是唾手可得。

鬼面呆愣片刻,游蕩幾十年,無時無刻都在肖想着重新開始。

而這一刻真正來臨時,他卻有些無所适從。

鳳皇從褲兜裏抽出那封信,遞給鬼面:“記得交給你的任務。”

鬼面回了神,連連點頭,鄭重地接過那封信之前,還在身上蹭了蹭并不存在的灰塵。

那都是他生前的習慣,陡然撿起,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鳳皇沒有再廢話,右手豎起夾着符咒的劍指念念有詞,很快黃符便自燃起來。

她将燃燒着的符咒抛向鬼面的頭頂,零星的符灰落在他身上,像是淋了一場初夏的雪,本就趨于虛無的鬼身逐漸變得透明。

待符紙燒盡,鬼面也了無蹤跡,徒留空氣中一聲哽咽的“多謝”。

空蕩蕩的小巷裏只剩下鳳皇一人,她在餘煙袅袅中收拾好散落一地的物品。

起身時,她微微偏頭看向身後的巷口,不甚在意地說道:“出來吧,跟了一路了,藏頭藏腦怎麽說話?”

話音未落,巷口處傳來些許響動。

而後從牆後走出來一對夫妻,衣着不俗,儀表堂堂,可兩人的表情卻好似做壞事被戳穿,都有些羞赧和不自在。

男人主動搭話道:“抱歉,我們并非有意偷窺,原本是想等您出來後再上前結交。”

“我名為方斯年,這位是我的妻子,餘慈。她自小體弱,八字輕,便總能看見些……已故之人,剛才我們進醫院時,正巧碰上那個女孩兒從救護車送入搶救室,便也瞧見了您後續的大展身手。”

鳳皇聞言,看向餘慈。

餘慈看着二十六七歲的模樣,眉目溫婉,眼神靈動,确實是天生的陰陽眼。

“也不知為什麽,我平日裏是看不見這些的,可剛才卻能看見您在巷子裏……”

方斯年說來,也覺得不同尋常,以往他聽妻子念叨玄學之事,也只是聽聽罷了,今天頭一回見,儒雅如他也吃驚不小。

鳳皇一指那三根已經被插入泥土中的短香:“放心,待香燃盡,你便看不到了。”

“原來如此。”方斯年恍然大悟,轉而說起來意,“今天‘跟蹤’一回大師,是有一事相求。”

鳳皇點點頭道:“說來聽聽。”

“家父十年前因腦出血癱瘓在床,昏迷不醒,藥石無醫……”

“若只是如此,我們也認栽,在家裏好好養着便是。可是,這十年來,家裏人常常夢見他在哭泣、求救,似是被困在某處難以脫離。”

“原本我們以為,這是親人因過于悲痛,而影響了潛意識,想要為他的猝然倒下找個理由。可後來發現,不僅是我與母親弟弟這些直系血親,就連餘慈與我結婚後,也偶爾會夢見。”

“此事困擾我們已久,實在毫無頭緒,還望大師能夠解惑。”

鳳皇奇道:“癱瘓十年,難道你們沒有找人看過?”

“自然找過。”方斯年苦笑着搖搖頭,“要麽查不出原因,要麽故作玄虛胡弄一氣,要麽是知道些什麽後諱莫如深,怎麽也不肯再治……否則我們怎會這般冒失,驚擾到您。”

餘慈也補充道:“這麽多年來,這事兒已經成了婆婆最大的心病,前些日子,她甚至聯系了專門收集奇聞異事的網絡節目,就叫《奇奇怪怪》,不知道您看過沒有,流量還不錯,婆婆想要借此機會,看看能不能找來奇才異能,只要有一線機會,我們都想試試。”

鳳皇聞言沉吟片刻,沒有直接應下,只說道:“這事兒我還得親見病人狀況,才好做判斷。”

方斯年見她願意邁出第一步,已經松了口氣:“那您什麽時候有空,來家中坐坐?”

餘慈也喜笑顏開,溫柔的眼睛彎成月亮:“擇日不如撞日,大師今天還有別的事情嗎?”

“不急,你們來醫院,總歸是有事情要辦吧?”鳳皇看向餘慈,眸中映出一抹藍天的異彩,兜兜轉轉,目光最終落在她平坦的腹部,“原來是有添丁之喜,那我該先道一聲恭喜了……不必擔心,這是個乖寶寶。”

在夫妻倆略帶驚訝的眼神中,鳳皇展顏而笑:“等你們忙完,來309號病房找我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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