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淚滴滾落,重如千斤。

菠蘿的手緊緊地攥着軟被,被面上卻一點一點地染上泅濕的痕跡,繼而蔓延成一片又一片。

他竭盡所能地控制情緒,并不想以眼淚作為要挾,可那雙黑玉般的雙眸中,卻有無盡的悲怆與絕望。

難以置信,這神情竟然會出現在一個孩子稚嫩的面龐。

而與他情緒互通的暮冬,深吸一口氣,努力将共感而來的恐慌焦慮排出腦海之外。

鳳皇往前一步。

在那一瞬間,連暮冬都有些遲疑,以為她将菠蘿逼至角落是為了審訊或者恐吓。

然而,鳳皇手一揮,柔和的真炁将那失去意識的鬼魂送出窗外。

她爬上了菠蘿的床鋪,摸了個柔軟的枕頭墊在腰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躺着,然後伸手胡亂地在菠蘿臉上擦了兩下。

“你能不能——別總是腦補一些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鳳皇無奈地說,“從一開始,我就答應過,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我也不會抛棄你,但你從來都不相信。”

菠蘿一直是個乖巧又懂事的孩子。

然而,他的乖巧懂事源自于生活環境所帶來的的不安全感。

每一次難以自控的落淚,都是因為害怕被抛棄。

以前是原主,現在是鳳皇。

“現在,你只是出現了一點不對勁,我和暮冬都很擔心你,而且,第一要務是解決問題,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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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皇的言語與動作并不溫柔,甚至有些野蠻霸道,一如她粗糙簡潔的生活态度。

然而,這毫不客氣的舉動,卻讓渾身顫抖的菠蘿莫名平靜些許。

至少到現在,她的态度一如往常。

鳳皇抱着手臂,将下巴一擡,語氣不容置疑:“坦白從寬,看你的反應,應該是知道怎麽回事兒的吧?”

菠蘿吸吸鼻子,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知道,也不知道。”

在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鳳皇與暮冬逐漸知曉了菠蘿最近頻頻出現異狀的始末。

菠蘿年紀雖小,卻比一般的小朋友早熟許多。

除了原生家庭不穩定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的八字純陰,從小形形色色的魑魅魍魉就見得不少。

如此,他的情緒已經從最初的驚懼,到熟悉習慣,哪怕偶爾還會被吓到,心理素質卻是練就得比成年人還要強悍。

直到那一回校車車禍,他入水後被送至醫院,短暫地體驗了一把靈肉分離——身體躺在醫院裏,魂魄卻陷入了暮冬設下的幻境。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和其他小朋友的迥異之處。

孩子們的靈魂總是澄澈而幹淨,像涓涓溪流清泠通透。

然而他卻感受到體內不斷湧動的渾濁,像蠢蠢欲動的火山岩漿,或者是正在甕罐裏熬煮的中藥,哪怕蓋着蓋子,氣味卻已經充斥滿整個房間。

當然,渾濁并非指肮髒,而是一種混亂沸騰的狀态。

這種狀态讓菠蘿察覺到體內含着一股源源不斷要往外迸湧的能量,因此在朋友要被暮冬吞噬的千鈞一發之際,他本能地沖上去保護了朋友。

緊張的情緒帶動着能量,在他體內橫沖直撞,最後爆發,重創暮冬。

在這一切結束後,菠蘿的靈魂再次回到身體中,那股灼燒的能量漸漸平息,不知所蹤。

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菠蘿發現,那能量并未消失,只是不再喧騰,平息下來後逐漸浸透了他的身體。

與他相融時,帶來了無數的噩夢。

菠蘿并不清楚怎麽回事,遑論追溯源頭,他本想求助于鳳皇,可那時與她并不相熟,他根本難以開口。

時間越長,就越不知從何說起。

再者,鳳皇職業便是降妖除魔,他更不敢讓她發現異常。

他害怕,鳳皇發現他是個怪物以後,會直接殺了他,收了他,或者,抛棄他。

在無盡的噩夢中,菠蘿身處千年前的朝代,于金碧輝煌朱甍碧瓦的偌大宮廷裏,艱難地夾縫中求生。

身形單薄的他,被無數看不清面孔的宮人服侍着穿上層層疊疊的朝服,而後端坐在大殿內至尊之位上。

那金燦燦的龍椅寬敞極了,更顯得年幼的他瘦弱得如不勝衣。

不到五歲的皇帝,自然受不了冗長無趣的早朝。

他覺得不舒服,想要從冰冷的龍椅下來,可一只手卻按住了他的肩膀,不容置疑地阻止了他的行為。

那人就算半個字都未開口,幼帝卻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威嚴與震懾。

他再也不敢動。

他知道,這皇座并不屬于他。

底下衆數臣民叩拜的也不是這位幼帝,而是他從不曾擁有的權力。

傀儡幼帝不過是權臣掌政的擋箭牌,在兵敗後又被抛出去背鍋,曾經的權臣卻逃之夭夭。

篡位者鐵血手腕,血洗皇宮,黃金牢籠中屍橫遍野,白骨滿道。

幼帝想要逃走,卻不知去往何處。

——他生在此處長在此處,被打壓成錦衣玉食的廢物,連宮門都沒有出過,又能往哪兒逃呢?

他藏在禦花園假山下的洞穴中,聽着外頭軍隊的金戈鐵馬之聲,恐懼至極時,眼淚奔流如江河,心髒震撼仿佛要從口中吐出。

在被反叛軍尋到,一刀斃命之時,他惶然感到了一陣滅頂的凄楚。

怎會如此?何至于此?

不該如此啊。

或許是因為怨氣過大,幼帝并未就此消亡。

他的魂魄漂浮在空中,看着反叛軍為了震懾民衆,割下他的頭顱挂在皇宮大門前示衆。

幼帝魂魄青白的臉流下血淚,劇烈的悲痛之下,他的周身泛起漣漪形成漩渦,将游蕩在宮中懵懂的新死之人的魂魄卷入其中,變成一縷縷微弱的風,沒進他的七竅。

他無知無覺地不斷吞噬,體內翻湧起源源不斷的能量,成為了他的刀槍,他的劍戟。

殺掉他的反叛軍,以及曾經那位苛待他的權臣,最終都和他一樣,死在了那個寒冷的冬天。

或許這就是複仇嗎?

可他并不感覺到痛快。

到此為止,他的意識逐漸恢複清醒,再未吞噬過任何。

幼帝活着時是個精美的傀儡棋子,看似是王朝最尊貴的人。

而在他死後,他終于離開皇宮。

他在世間漫無目的地游蕩,浪跡天涯,在路途中,他才漸漸發覺,大海與草原的日升月落是有不同,荒無人煙之地與市井小巷的煙火也各有佳處,一朵花的盛開與凋零,所帶來的美感與情緒亦有分別。

原來,皇宮之外的世界那麽大,人們可以在沒有充滿怨氣的爾虞我詐之中,和睦溫馨地好好生活。

只是,這些都不屬于他。

遙遙地看一眼那些人煙阜盛的市井繁華,他轉身離開。

夢境的轉折,在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陽光燦爛,歲月靜好。

幼帝魂魄在一處山坡上,百無聊賴地看着候鳥歸巢。

此時,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一道刺眼的白光,未消多時,他便出現在了千年後車水馬龍的街道上。

他茫然四顧,目不暇接。

人類仍然是人類,卻變化太多,到處都是他看不懂的東西。

雖然他平白無故地出現在此處,卻因無人能看得到他,自然也無人解釋任何。

他便繼續浪游,走走看看。

一日,他在森林公園的偏僻一隅,看到了一個瀕死的孕婦。

幼帝漂浮在空中,看着掙紮的她。

這個女人肌膚白淨,眉心有一顆殷紅的朱砂痣,一雙鳳眼飛揚,卻滿是波光粼粼的淚水。

他一眼便看出,她中了毒。

孕婦應該是想要打電話求救,手機卻已經摔碎關機,散落在旁邊。

而她也因為體力不支,摔倒在草地,呼吸困難至難以自持。

這種時候,她似乎只能原地等死。

就在此時,孕婦忽然轉動眼珠,看向了面露不忍的幼帝鬼魂。

他有些驚訝:“你能看得到我?”

孕婦靜靜地盯着幼帝,半晌艱難地擠出了個溫柔的笑容:“你準備來做我的寶寶嗎?”

“原來,網上別人分享的都是真的啊,小朋友會來選媽媽……”

孕婦的聲音又輕又柔,斷斷續續地壓抑着翻湧的情緒,“可是,我現在很難受,不知道是否還能堅持活下去。”

她似乎已經意識不清,卻仍在強迫自己沒話找話,以保持清醒。

“寶寶,你長得真好看,真漂亮。”

她凝視着幼帝,仿似喃喃自語,“謝謝你願意選我做媽媽……謝謝你,願意來到我身邊……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眼淚落下,滴在青草尖,繼而潤進土地裏。

幼帝難以聽懂她的語言,卻感受到了她的情緒。

這讓他回想起了他的母妃。

只不過,母妃在生了他以後,很快被毒死,他們未曾見過面。

他後來,見到過很多不同的母親。

偶爾他會陷入思索,若是能夠出生在普通的家庭,是否也能擁有一個愛他的母親。

幼帝将手放在孕婦隆起的腹部。

他感受到,胎兒已死。

而身為母親的她,難道不知道嗎?

她知道,所以她流淚了。

“我會救你。”幼帝開口,古早的腔調莊重沉穩,像是一個鄭重的承諾。

那是在他在宮廷中習慣的禮儀。

而後,他的周身泛起旋渦。

巨大能量的沖擊讓孕婦感到一陣又一陣的眩暈,目光也漸漸僵直。

與此同時,幼帝卻俯身擁抱了她。

他将能量全都注入進孕婦的心髒,拼盡全力讓她的心髒重新開始跳動。

而後,他蜷起身形,融進了她腹部胎兒的身體中。

子宮溫暖至極,正好給消耗了巨大能量的幼帝一個完美的避風港。

聽着她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幼帝忽而困倦,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地睡一覺了。

于是,他漸漸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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