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邊境線的夾縫

邊境線的夾縫

蘇停雲在樓道口就認出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住院部外的雨淅淅瀝瀝,路燈在林修竹身後散發出淡淡的光芒,而他只是帶着黑色兜帽一動不動地望着她的方向。

蘇停雲心裏一陣發酸,他為什麽總是要經歷那些不好的事。明明什麽都沒做,世人要用謾罵與敵意針對他。可又覺得高興,他看起來安然無恙,還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兩種情緒在心裏交織,反應過來時她已經跑到了大樓外。

“停下,蘇停雲。你還在生病,不能淋雨。”

她再一次被他出聲攔住。綿長的雨絲擋在了他們之間,他的臉龐籠罩在夜色中,像是藏匿在雨落的盡頭。她若是往前踏出一步,他就會後退。夜裏霧氣蒙蒙,看不清他的表情,莫名覺得悲傷。挺拔不羁的背景像是要被這點輕飄飄的雨壓垮。

林修竹沒有說話,只是操控着最後一架無人機飛到她眼前。

蘇停雲帶着疑惑接下無人機上的禮盒,再擡頭時,路燈下的人影已經消失不見。

機械聲再次響起,所有的無人機往遠處飛遠,直至消失不見,應該是早已設置好了返航路線。她打開盒子看,是一條水滴狀的項鏈,像滴眼淚。

林修竹只身在路上前行,絲毫不在意越來越大的雨滴打落在自己身上,被雨水沖刷的感覺,他并不讨厭。

他曾在一段時間裏,害怕見到人,所有人。

出事的那天離畢業沒多久,是個稀松平常的三月,路邊樹叢冒着新芽,垂下的藤蔓上迎春開了花,陽光也很好,除了風格外寒冷。

許月朗找到自己借書的時候,他與宿舍其他幾個人正要去聽專業講座。

與她的認識,是因為這個師妹在學校裏迷路,自己順路領着她走了一段。他們的關系一直保持在點頭之交的範圍,只勉強能記得臉。

女生進入男生宿舍暢通無阻,一路上許月朗非常平靜,一個字都沒說。直到林修竹在櫃子裏翻出那本她要的教科書,她說謝謝師哥,我請你喝杯飲料吧。

之後,他就毫無防備地失去了知覺。

還是程晨發現他離開太久,與肖盛一起跑回宿舍找到了赤身裸體的他們。許月朗正趴在林修竹身上拍照。他們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還是程晨最先反應過來,大力地推開了許月朗,才讓她在懸崖邊堪堪勒住了馬。

等他再次醒來,看到的是許月朗發在各個社交平臺上與自己的不雅照。她還明目張膽地歪曲事實,稱他們已經很早就在一起了,只是林修竹一直以來都不肯公布,自己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她很愛很愛他,也很幸福,但也需要別人的祝福。

也清楚地記得,每個圖文後的那句讓人作嘔的話,林修竹已經沒有什麽會攔在我們面前,我們終于在一起了。

當年還的林修竹一點辦法都沒。許月朗鐵了心要拉着自己墜入地獄,他能怎麽辦?

就算告訴別人真相,都是那個女人自導自演,是她在水裏動了手腳,

可那些在社交平臺發布的照片都是真的,每一條圖文都在被迅速點贊轉發,底下跟了無數條評論,形勢急轉而下事态發酵,他們無力與數據洪流抗争。

只能在第一時間尋求了警方的幫助。

可也沒人願意相信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小姑娘會做出這種事,更願意相信是她在最後關頭守住了貞潔。就連林修竹的親生父親都不信,正直了一身的老林義正言辭地在警局呵斥他,認為他是在為自己開脫,就是不想對自己的野獸行徑。

那麽拿出當時的監控視頻嗎?程晨與肖盛還願意相信他,也這麽做了。三番五次求着學校将視頻交給他們,然後呢?

這年頭視頻都能造假,視頻電話都能用AI換臉,換聲音。那份畫質模糊的監控視頻能做什麽呢?反而說他仗着自己的專業技巧做賊心虛欲蓋彌彰,說他污染了整個專業的名聲,說不配與他們坐在一個教室裏。

就算是真的又怎麽樣?大家都只願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好像所有人都帶上了僞善的面具,嘴角咧開的口子一路蔓延到腦後。

他們說,林修竹這個人不對勁,怎麽可能有人清心寡欲得跟渡劫一樣,你看裝逼翻車了吧。

他們說,還是有點手段的,你看小學妹都不來上學了。要怎麽證明自己的清白,把赤紅的心髒擺到每個劊子手的眼前嗎?

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議論。他們只會将滴着血的真物比作豬心,也不願相信許月朗在死不悔改下被家人禁了足。

有人散布謠言說他有傳染病,說他不與人接觸其實就是心裏有鬼,見不得人。

要拿體驗報告阻止這些人雲亦雲?癡心妄想,他們會高高在上地嘲笑,又拿着假的東西來糊弄人了。

他們明明是藏在面具下說的話,可聲音就是很大,像鹽一樣無孔不入,滲入了皮膚每一寸角落。大到讓世界産生了裂痕,時間都失去了意義。林修竹開始害怕所有人,開始讨厭聽到自己的名字,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錯,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麽不堪入目。夾在邊境線的裂隙裏,他總是茫然地想是不是只有他們嘴裏的林修竹消失了,自己消失了,這些聲音才會跟着消失。

這種情況下,唯一理智的選擇就是擱置這些無法解答的問題,換個地方重新開始,然而離畢業還有那麽一段時間要撐。

所幸他還有朋友,他沒能奔赴自己的墳墓,讓他在抽經剝骨中重組。可笑的是他發現拿着刀說話,比祈求別人正視事實真相容易多了。

不再去思考別人的看法想法,裝作自己無堅不摧,舉着唯一的武器在荊棘叢生的迷霧裏踏出了條路。

一條不這麽明朗的路,但不管這條路是不是正确的,他得想盡一切辦法讓它變得正确。

然後,他做到了,離開了那個是非不分的地方,回了國,改了名。

如同那句老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就算最後證實這顆蛋真的沒有縫,一樣會被人另眼相看。

連他自己都覺得髒。

事情已經過去多年,他依然這麽覺得。

現在同樣的深淵又回來了。回身去看,看到了自己這些年也不過走了寥寥幾步。

如此漫長又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路,走了這麽久,怎麽還是絕望。他好像還是那麽脆弱不堪,什麽都沒做到。他也恨自己,如果他早點發現事情不對勁,她就不會因為自己陷入危險。

急救室裏的她因為痛苦反弓着身抽搐,煙霧占據了她的身體,她沒辦法呼吸。而他只能眼睜睜看着,然後踉跄着被醫生趕出門外。

肩膀上的傷混着玻璃殘渣還在滴血,他卻感不到疼痛,痛得要死的地方在心口,急促的心跳聲在胸腔裏回響。他從未感到這麽疼過,像是從靈魂最深處劃開了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透過玻璃小窗,醫護人員的動作拆解成一幀一幀在視野裏慢放,同時也希望時間能變得無比漫長,讓那個宣判結果沒有這麽快出現。

外頭的他不停地在祈禱,也不停地在質疑自己,是不是不該回國,是不是從一開始就不該去接近她。

林修竹就這麽在雨裏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叔叔說得對,他根本沒有資格呆在醫院,他就是引發惡意的源頭。他其實也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只是貪念在作祟。見了她卻不知道講什麽,連最後的告別都說不出口,他其實就是個軟弱的人,總是把無法解決的問題留給時間。

城市的夜幕裏依舊車水馬龍,浪漫的歌手在街頭放聲高唱,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如同一條流動的銀河,漂亮得像是沒有肮髒與醜陋。

自己确實不屬于這裏。

林修竹站在墨黑的江邊,看着沒有光的水面,映出的都是她的樣子。笨拙的在對着電腦犯難的她,帶着黑框眼鏡牽起自己手的她,紅着臉攀上自己背脊的她,吵鬧着喊自己林豬豬的她,每一個都暖得像個小太陽。萬物都有趨光性,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也不例外。

最後這些畫面都化為了蜷縮在坍塌的房梁下,艱難呼吸的她。

他想了很久,直到晨光破曉,他才回了一趟家。再出來的時候,頭上多了頂黑色鴨舌帽,手上拖着旅行箱。

一路上電話一直在響,其中也有她的電話,他也沒有去管,轉身進了一家移動營業廳。

幾天後,警方根據監控找到了在小飯店縱火的犯人,一個看起來剛二十多的姑娘。她對縱火的行為直言不諱,稱自己只是失手打翻了店門口的罐子,她根本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麽。嫌疑人很快被上一級的部門帶走,這一次林父摔了市領導的桌,不管這姑娘背後站了誰,他定要為兒子讨個公道。

襲擊時間告一段落,除了林修竹的離開,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位。蘇停雲站在他曾經的辦公室往外看,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沿着自己的軌跡走。

她想起他說的一句話,“關于AI發展利弊的讨論一直都存在,總會有人會為我發聲,我只要做好自己份內的事,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就行。”

為什麽要等,她現在就可以為他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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