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遠徵篇(一)
遠徵篇(一)
我帶着他離開宮門的那天,正好是驚蟄。
夜裏下了一場雨,将整個山谷都沖洗得幹淨靈秀,陽光溫暖,空氣清新,樹上全是新出的嫩芽,百鳥啾鳴,彩蝶翻飛。我在舊塵山谷最漂亮的時候,下了山。
宮子羽過來送我,一臉欲言又止的神情,揚揚下巴示意我身後的軟轎,說:“你應該等他醒了再走,你這樣做……”
宮子羽沒有說下去,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便依舊拿出同樣的借口搪塞他:“我這樣做都是我哥的意思。我哥有事要辦是會拜托你還是會拜托我?是你了解我哥還是我了解?”
宮子羽沒有反駁,只婆婆媽媽地佯裝關心我:“你從來沒有出過宮門,你知道在外面怎麽生活嗎?”
“我一身本事,難道出了宮門還會餓死不成?過去留在宮門是因為我哥哥希望我留在這裏,現在帶哥哥離開,是因為我不希望哥哥再留在這裏。”意識到說漏嘴了,我趕緊停下,不耐煩道,“不說了,你管好你自己,別管我的事。”
雖十分瞧不上宮子羽,但念在同樣姓宮的份上,我不得不交代一句:“守好宮門,別再犯傻。”
宮子羽不太高興地點點頭。
“走吧。”我同身後的一隊人說。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下山,可心中全無激動欣喜之情,唯有一派慘淡。
我在很小的時候想過,如果我要下山去,必定是和他一起的。如今倒是全了兒時的願想,不過他的情況令我憂心。
我頻頻回頭看那頂軟轎,仿佛能透過轎簾子看到他那張蒼白異常的臉。
幾天前無鋒集結四個魍并一衆魑魅進攻宮門,死傷無數。
我和他聯手對付寒衣客,從早打到晚,誰都筋疲力盡。可人在死前的那一刻是難以估量的,寒衣客垂死掙紮,用盡全力攻擊他。那時我護不住他,我不夠強大。
他生生受了那一掌,被震得心脈盡斷,要不是有出雲重蓮在,他活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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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他的恐懼足以毀天滅地,我眼睜睜看着我的世界坍塌,也看清楚了這個世界的虛妄。都是假的,關起門來玩的過家家,用輕飄飄的話語欺騙了一段又一段珍貴的人生。我開始憎惡我們曾經用性命守護的一切。
我不可能再讓他為宮門賣命。
他還沒有醒來,我便着急帶他走。我在利用他的虛弱。
若他是清醒的,這件事絕對做不成。
他對宮門實在是盡職盡責,以不知幾百年前的先祖定下的大義之舉為己任,以江湖衆生的安危為己任,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保護者,護着所有不相幹的人。
我很懷疑這件事是否值得,也懷疑以延續百年的辦法去完成這件事是否明智。
我永遠比不上他,我是爛人一個,不在乎手裏有幾條人命,不在乎毀過幾顆人心,不在乎對不對得起百年前的先祖,不在乎世人活得好不好,我只在乎他是不是好好活着。
我也只要他好好活着。
他的心中是充滿愛的,他愛父母,愛幼弟,也愛養育了他的宮門,他甚至将這些愛當作是信仰,将守護宮門作為一生的使命。
我知道他的執念,但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執念,我知道他的心,但不能完全認同他的心。
一個人怎麽會有這樣用之不竭的愛呢?
卻也正因如此,我渴望分到他的愛,我知道唯有他會愛我,在那個危疑的宮門中。
我失去父母,無人庇護,如果沒有他作為我的靠山,我在宮門會受盡冷眼長大。
他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待我如兄如父,承擔起所有讓我健康長大的責任。徵宮太過冷清,角宮也人煙不旺,他便讓我留在角宮生活,與我一同居住,教我練武習文,照顧我的飲食,給我講述山下的人與事,說了無數為人處世的道理。
剛去角宮住的那一年,只要他在家,他就都會過來我房間哄我睡覺,坐在床邊陪我至深夜,他怕我做噩夢,因為他每晚都做噩夢,夢見家人慘死。
他還讓徵宮那些混得油了的大夫們到角宮去教我學習藥理,他知道沒有他的強制命令,徵宮不會有人願意教我任何東西。大夫們巴不得我什麽都不懂,巴不得我沒能力管他們,好讓他們在徵宮,乃至整個宮門說起話來都有分量。
那時我年歲小,無法理解他對我那麽好的原因是什麽,只覺得是天上掉餡餅被我撿到手了。
後來稍大一些我明白了,因為我生在宮門之中,是宮門的一員。
他因為愛宮門,所以也愛我。
可是宮門不愛他,宮門只是需要他,不愛他。如此涼薄之地,不該是他的家。
宮門也不愛我,不曾給我任何庇護和溫情。
我父母死後,我在宮門就是一個四處流浪的孤兒。
這個聳立百年的古老家族和組織,需要強大的族人,卻不曾花心思細細培養,任由孩童在最熟悉的家裏流浪,着實奇怪。
我沒有任何力量保護自己的時候,他保護我。
我很感謝他,深夜驚醒看見床邊的他時,受着他溫柔的安撫時,我就在心裏暗暗立誓,我要對得起他,成為一個對他來說有用的人。全部的我,都是他的,都可以為他犧牲。
他教我的一切,以及希望我學會的一切,我都用心去學了。
世上根本沒有什麽藥理天才,只有能豁出命去試毒、又唯恐自己死掉而費盡心思找尋解毒之法的人。求生的欲望可以讓人迅速成長,迸發最大的潛能。
待我學得夠多,制出了各種前人沒有接觸過的毒藥解藥,對宮門起到的作用夠大,撐得起徵宮之名,當得起一宮之主,我便成為了讓宮門中人畏懼的徵公子,而不是爹娘早逝的人人皆可輕視的孤兒。
尊敬這種東西在某些時候顯得可笑,我根本就不是為了他們而學的,他們不曾善待于我,那麽他們是死是活又與我何幹?
只要他一個人對我滿意,便足夠了。
我為他培育傳說中的出雲重蓮,原是想着給他增強功力的,我不希望他會出現性命垂危的險境,誰知怕什麽來什麽。
雖出雲重蓮将他的命暫時保住了,可他如今仍是心脈受損嚴重,無法醒轉,需要好好照顧。他每天都要泡藥浴,要接受我為他施針并配合摻了出雲重蓮根莖的艾草進行艾灸,幫助全身經脈運行,要含着參片維系元氣,緩慢地用身體裏僅剩的力氣去恢複。
照我的經驗來看,心脈需七七四十九日才可愈合如初,前幾天我守在他的床邊,焦急異常,情緒不穩。後幾日我稍稍冷靜些,想到他的處境,也想到我自己的處境,遂當機立斷,将他帶出了宮門。
宮子羽的婆媽并非全不在點子上,方才是我嘴硬罷了,我的确不知道在外面的世界應該如何生活。
我對外面的所有知識,都是來自他的講述,而他講述的,大多都是江湖糾紛,不是生活瑣事。
幸好我帶了金複,以往他出門辦事,金複總是跟在他左右,護衛他也幫助他,他在外邊的宅邸、商鋪、心腹,金複都知曉。
金複護送我和他到離舊塵山谷不遠處的小鎮上,看着我和他住進一個清雅小院,看着小院中的婆子婢女将上上下下都打理好了,便要回宮門去。
金複是宮門的侍衛,不是他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