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遠徵篇(五)

遠徵篇(五)

他說得不錯,在繁華的地方生活的确事事方便,需要用到的藥材、想找到的能工巧匠都可以在一兩個時辰內得到确切消息,我不再為各種毒藥解藥的原料而煩憂。

他在我的規定下按時喝藥,按量吃飯,起風了就添衣,疲倦了就休息,慢慢将養。我也給他規定了練功的時間和程度,但他每天都偷摸着超額練功,花了十餘天,恢複到三四成功力。

我說他過于激進,他卻還嫌自己進展緩慢。

他平日裏要處理的事務很多,宅院每天都是人來人往,部下排着隊要見他。他亦是好耐心,我在他邊上守着不動腦子都覺得煩了,他卻每天精神爽利條理清晰地處理各種事。

我忍不住捂嘴打了個無聲的哈欠,他注意到了,同我說:“不用守着我,此處有不少侍衛,屋外也有暗哨,我很安全。”

“話雖如此,可我不放心。”我這麽說,他只無風無浪地聽着,并不參考我的意見。

之後他議事就不讓我在場了,事事都變成機密。

我失去了當侍衛的工作,便整天在宅院裏晃悠,拾起老本行,研制毒藥。

百姓們閑來無事,總會給自己安排很多節慶,我和他到都城還沒有十天,就碰上一個良辰吉日。

我只逛過舊塵山谷中的集市,沒有見識過都城內的大集市,尤其是正在舉辦燈會的情況下。那晚他特意和我一人拿着一個燈籠,并肩去逛燈會。滿目都是熙熙攘攘的景象,人們摩肩擦踵,歡喜異常。

我從來沒有身處這麽熱鬧的地方。

我湊到他耳邊說:“我們現在很像是一窩螞蟻,挖開泥土經常能見到,密密麻麻全都擠成一團,土裏是螞蟻疊螞蟻,這裏是人疊人。”

他挑眉笑笑,問:“不喜歡熱鬧?”

“也不是,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和哥哥一起四處看看,只覺得我們和所有人一樣,歡喜,自在。”

“嗯,那我們以後常出來湊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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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張府待了将近一個月,府裏來了一行六人,看樣子他們幾個是江湖中奔忙的漢子,衣服破舊,滿面風塵,但身材魁梧,腳步堅實,外家功夫應該練得不錯。

哥哥在正廳見他們,我不能去打擾,在院子旁的小屋照看我的花草并喂毒蟲,我專門挑這間屋子做我的藥屋,因它離正廳和書房都很近。

待我将諸事做完,脫了手套往外走時,正巧撞見那六人離府。

我沿着小路到正廳去看看他。

他見我進門,卻不想平日那般對我笑,也不與我說話。他端坐在廳內,神色凝重,目光冷漠兇狠,如一只蟄伏的兇獸。

我不自覺放輕腳步,走到他身邊,蹲下來問他:“哥,怎麽了?那些人是誰?”

他垂眸看了看我,憂慮盡顯,低聲說:“他們是投靠了無鋒的人,來探我的虛實。遠徵,我們離開宮門的事已經被無鋒獲知。”

我暗道不好,忙問:“那我們該怎麽辦?”

他思索半晌,似做了一個決定,冷靜地同我說:“先離開這裏。”

我起身要去收拾些細軟,還未轉身就心生一念,停下動作,說:“既是無鋒的人,就絕對不能放過,我去将那幾個人都殺了。”

他搖搖頭說:“殺了他們沒用,他們只是些小喽啰,被無鋒推出來做肉盾的。我們先離開這裏吧。”

他又說了一句:“你去收拾些東西,我有幾句話要吩咐部下去做。”

“好。”我應道。

我很後悔,我不該這麽聽他的話。

只不到一刻鐘,我再回到正廳,他已不在廳內。

我攔下一個奉茶的婢女,問她:“角公子呢?”

“角公子方才出去了。”

我的心頓時因恐慌而亂跳,激烈地沖撞胸腔,我痛得眼前一黑,揪着婢女的手腕就叫道:“去哪了?!”

托盤和杯盞落了一地,紛亂聲響之後是婢女害怕的聲音:“不、不清楚。”

“往哪個方向去的?!”

“那邊。”婢女另一邊手抖着往西南方向指了指,“和客人們離去的方向一樣,或許角公子有話要和客人說。”

糟了!

我連忙飛身朝西南方向而去。

約莫追到十裏以外的一處密林外,看見一匹馱着行李的矮馬,我立刻奔進林中。

沒見到他就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我心中更加驚慌,不禁加快腳步。

約莫是在林地中央的位置,我見到了深紅的落葉和發黑的泥土,那幾個壯漢皆滿身血污氣絕倒地。纏鬥的痕跡很明顯,每個壯漢的屍體上都有歪七扭八的幾道傷口,就連附近的幾個樹上都有被利器砍到的痕跡。

他以刀撐地,站在屍體之間。

白衣被血染紅半片,淩亂發絲飄動,他眼裏淩厲的殺意還未散,狀似修羅。

但他其實非常虛弱,他從前殺人從來不需要這般大動幹戈,三招兩式就能置人于死地,被他殺死的人身上會有非常整齊平滑的傷口,稱得上精美,仿佛他在用嚴格利落的手藝在向死亡進獻藝術品。

且無論是他自己的身上還是被他殺死的人身上,都不怎麽會濺到血。他讨厭血腥味,不會将殺人的地方弄得這般血淋淋,更不會讓自己也沾上血,他曾跟我說過,血腥味是清洗不掉的。

除非他力所不逮。

被血液侵襲而無法反抗的脆弱白衣,就如同他本身。

“哥!”我飛身過去,一把抱住他。

他像個木偶娃娃,沒有一點力氣,任由我抱着。

我摟着他,用力将他按在我被瘋跳的心撞疼的地方,可這樣無法減輕痛楚。我喘了幾下,摸索着他的背,又粗略打量一下他的身上,沒見有外傷。我問他:“哥,你感覺怎麽樣?有沒有逞能?我說了你現下不能運功太過,你怎的還這般亂來?你勉強了自己多少?身上痛不痛?”

他垂眸不語。

他握刀的手還在微顫。

我輕輕掰開他的手指,拿過他手中不知從誰那裏奪來的刀,扔掉。

探了探他的脈象,果然,他強行運功致使元氣大傷經脈受損。好不容易才将他的身體養到今日的程度,他一個任性就讓我幾個月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沒有帶什麽藥出來,翻來翻去只有幾顆八珍丸,平日裏我讓他吃的,便喂他吃一顆。瞧着他白得發青的臉,想着他此刻承受着的經脈損傷灼燒之痛,忍不住責備一句:“哥,你不聽話。”

他擡眼看着我,無言語。

但伸手給我擦了一下眼淚,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哭了,估計他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哭了,他只是出于習慣這般動作而已。

他眼中無甚神采,眼眸是一雙漆黑的晶石,他的殺氣和狠戾盡數破碎,像一只在厮殺中磨掉利爪斷掉尖牙的頭狼,浴血哀鳴。

哀鳴聲音就在我的耳邊回蕩,我責備不出第二句了,只好同他說:“以後要聽話,好好養傷。”

他輕輕點頭。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應承,但他此刻實在過于乖巧溫順,不尋常,我擔心他的情況。

“我們先回去吧。”我脫下外袍給他穿上,環顧四周,看到另一匹馱物資的馬,便去牽了過來,卸掉馬背上的東西,将他扶上馬,我牽馬帶他回去。

我不懂得騎馬,因為不下山,所以沒有機會學。宮門在山裏,路都是高高低低的,不合适跑馬,而宮門養的馬全在山下馬場,聽說有百匹良駒,但我不曾下山見過它們,自然也沒有騎過。

走了一段路,他有點回過神了,用嘆息般的語氣同我說:“遠徵,我從前做的就是這種事情,在江湖中與三教九流的妖魔鬼怪打交道,先禮後兵,正兒八經講道理講不通,他們不願意背棄無鋒轉而投靠宮門,那就刀劍相向,将有可能成為自己敵人的存在盡數除去。江湖中人,一旦有了立場,就一定會被卷入争鬥之中,性命就不值錢了。外面的世界比宮門更加殘忍百倍,沒有身份之別,只有能力之差,棋差一着,就會被殺死。遠徵,你要在這樣的世界裏生活嗎?”

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這層,脫離桎梏也是脫離保護,在外邊是自由的,也是危機四伏的,指不定哪一天、哪一刻就又會發生今天的事。

但我回答他:“這樣的世界起碼是真的憑本事論輸贏,盡管免不了會有相互勾結和以多欺少,但痛快的時候也是真痛快。我寧願痛痛快快地死,也不想窩窩囊囊地活。大多數地方确立過統治者之後,制度就會僵化,權力就絕對不會旁落,在那樣的地方,像我們這些沒有父輩幫忙撐腰的人,說不上話,更是絕不可能自由自在。哥,我想要自由。”

他長長地嘆了嘆,說:“不要将死挂在嘴邊說。”

我回頭瞥了他一眼,目光觸及他慘淡的臉色就難受,“哥哥既是害怕意外,為何還這般沖動以身犯險?”

他不應聲,安靜了許久,我只能聽見微風吹動樹梢的聲音,以及滴滴噠噠的馬蹄聲。

在我以為他沒力氣說話的時刻,他忽然說:“我以後,不想親自殺人了,我讨厭血腥味。”

我愣了一下,覺得這似乎是一種托付,也是一種依賴,忙應道:“好,不用哥動手,我可以将他們全部解決。”

或許是因為強行運功太過痛苦,或許是因為明白了獨木難支,或許是因為他,終于願意将我視作同行者,總之他在這個瞬間,忽然願意依賴我了。

我頻頻回頭看他,想記住此刻的他。

他卻不将自己的改變放在心上,被血腥味熏得不禁微微掀起我的衣袍,看了眼自己的衣裳,不滿道:“我就說我要穿玄色衣裳吧。”

住進張府後他帶我去過綢緞莊好幾次,買了不少布料,我将淺色的都留給他,覺得他穿淺色好看。

我說:“在淺色衣裳之上穿玄色的外袍就好。”

他似乎這才留意到我正在步行,說:“等我身體好利索了,我教你騎馬。既是要在江湖裏行走,不會騎馬說不過去,要被別人笑話的。”

我笑着說:“好,哥哥要盡快痊愈,可不能讓我被別人笑話了。”

我們要離開,卻不需要長途跋涉,張府的地下有一條暗道,通向一街之隔的楊府。

他又成了楊先生,在幽靜的院子裏養傷。

他訓練的心腹如常進入張府,通過暗道去往楊府禀告事情,再回到張府,如常走出。

日子似乎變得和從前無異,可我一直記得我是被他依賴着的。從他說出那句話,我就品味到前所未有的喜悅,與過去他答應我任何事、為我操辦任何事的喜悅都不同,這種喜悅可以落到心裏最深處,仿佛是落了一顆種子,它汲取我的心血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郁郁蔥蔥,就在我的心裏。

我沒辦法讓他看我的心,也不懂得如何說明我的感受,我只能更加緊密地陪在他身邊,更用心鑽研毒藥和暗器,期盼成為更能保護他的存在。

他是一個閑不下來的人,待在比張府小得多、清雅得多的、更加适合養傷的楊府裏也不肯乖乖休息,傷還沒好一半就廢寝忘食起早貪黑處理事務,跟我說要建立江湖情報組織,要了解各個門派的動向,在一些可以避免的災禍發生前就趕緊扼殺。

他說情報是中立的,又是最要緊的,無論大小門派,若要在江湖中行事,就必須知己知彼。

我沒好氣地說:“但也是最危險的,最費心神的。哥,你安生養好身體再折騰吧。”

“我在幾年前就着手辦這件事了,不是一時興起。像無鋒那種在黑暗中無聲建立的陰險組織,若是能在還沒有壯大之初就被殲滅,之後的所有慘事都不會發生,”他用惋惜意味濃重的眼神看着我,說,“那麽我們的家人都不會被殺。”

又是想着要幫宮門辦事,我就是舍不得看他為了烏煙瘴氣的所謂家族事業而不顧身子忙活。

我勸他:“哥哥,家人的仇是一定要報的,無鋒也是一定要滅的,但是你別再為宮門賣命了。”

“宮門不僅僅是居住在舊塵山谷裏的人們,還有世上許許多多渴望安居于一個小地方、過一生安穩日子的普通人。”他說,“你放心,我不為他們賣命,但總歸要做些什麽,為我們自己,也為從數百年前傳下來的道義。”

“除了情報,哥哥還打算做什麽?無鋒已經将根系紮深,許多門派都歸順了無鋒,難以被撼動,哥哥要如何扭轉局勢?”

“收買人心,讓江湖中的能人異士願意投靠門下,無非兩種辦法,一是利誘,一是威脅。無鋒慣用的是威脅。大多數人習武是為了護衛自己與身邊人,再用那些拳腳功夫和極佳的身體素質掙幾個小錢,非常單純。可一旦與門派、幫派相關,事情就不簡單了,牽涉的人越多,門派中的掌門就有越多軟肋,并且門派越大、歷史越久,掌門就會越希望有所作為,無鋒常是利用了這一點,用門人的安全和門派的未來做威脅。反抗要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沒幾個人會有拼着滿門滿派盡數被殺的風險對抗無鋒的魄力。”

“哥哥想要利誘?”

“宮門以光明正大為立場,我自是不能用極端手段去威脅別人,便只能利誘。”他低頭笑了一下,說,“遠徵有所不知,我經商的天賦大概比習武的天賦要高一些,如果不當行走江湖之人,我也可以當一方富商,腰纏萬貫。我用錢買他們的正義和性命,大概也是可以的。而且我需要你的幫忙。”

我一聽此言就樂:“哥哥盡管吩咐。”

他冷笑道:“恩威并施,恩是許給他們的門派發展,要錢可以,要宮門的人力和關系,也可以,只要他們願意下定決心與無鋒撕破臉,那麽我保他們無後顧之憂。威要由你的本事來實現,凡是加入了無鋒的人,無論是誰,無論是為了什麽,全部趕盡殺絕。”

這可太好實現了,我答應:“沒問題,有一個算一個,我定會讓他們生不如死。”

待他勉強自己運功打架的傷勢痊愈了之後,他同我說:“遠徵,你與我四處逛逛吧。從前都是你聽我說江湖如何如何,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現下既是出來了,也該親眼見識一下。”

我自是應承的:“好啊。”

繁華世間,哪有什麽事物是值得追尋的?

能夠在他身邊,與他同游,就是我可以想象的最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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