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管家篇

管家篇

開镖局的師兄是我在江湖中唯一的人脈,他知道我剛成了家,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而我的妻子又不肯我到镖局裏靠拳腳功夫掙點銀錢,怕我有危險,害她守寡,師兄便熱心腸地介紹我去給宮二先生當管家。

我原想推辭,在宮二先生身邊做事和在江湖中賣命相比,應該好不到哪裏去。

宮二先生的名字,稍稍有點常識的人都不會沒聽過。

對于我而言,宮二先生就是懸崖峭壁,就是危疑深淵,知道可以,絕不能靠近。

但實在是囊中羞澀,急需一份工作養家,師兄又拍着胸口向我保證:“你去那裏做事準沒錯,宮二先生人挺好的,我在押镖的時候與山賊打鬥受了傷,宮二先生知道後還特意派人給我送藥。前不久我經過麓城,特意進城去拜見他,他還留我和一幫弟兄吃午飯,他府裏的飯菜可好吃了。”

如此我便應下了,跟着師兄去麓城,到宮二先生的宅院。

我拜見宮二先生的時候非常緊張,在涼飕飕的天氣裏出了一身汗。師兄無事找宮二先生,沒有提前準備拜帖,故不能跟着進來,只能到大門邊的小房喝一杯茶。我大氣不敢出,跟着引路的下人走過好幾段曲曲折折的連廊,去往宮二先生的書房。

剛剛走到門口,忽地飛出一把小刀,勢頭淩厲,直朝我的咽喉而來,是要一招斃命的狠辣手段。

我趕緊提氣運功側身躲避,畢生所學都用在這一躲了,那小刀擦着我的咽喉飛過去,可刀刃的森然銀光似将我的喉嚨割破,我有一瞬間喘不上氣。

引路的下人見怪不怪,面色不變走進書房,行禮,輕聲報告已将我帶到,說完又靜悄悄退下。

內裏坐着一位穿玄色衣袍的男子。

我額上的汗都來不及擦,提心吊膽地學着下人那樣放輕腳步,趕緊走進去行禮,“見過宮二先生。”

宮二先生如傳聞中的那樣,陰鸷深沉,高高在上,是一柄淬了毒的利劍。

被他盯着看,如同被刺傷,渾身都會因為痛楚與恐懼而不住顫抖。

但他突然笑了一下,說:“無須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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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氣冷淡,卻沒有攻擊性,也沒有壓迫感。

我恭敬地拱手應道:“是。”

也不是說不怕就能不怕的,但我稍稍能夠正常呼吸了。

“你的功夫不錯,師承何處?”

“恩師乃崆峒派俠客,但小人學藝不精,恐有辱恩師威名,故不敢提及,望宮二先生見諒。”

他應了聲,沒再問下去。瞧他的神情,應該猜出來我的師父是誰了,我躲避小刀的輕功身法是我恩師獨門所創。

他淡淡地說:“在我身邊做事的人一定要輕功好,真遇到了險境,不需要你們拼命護衛我,你們趕緊逃跑別被歹人抓住比較重要。”

我不知道怎麽應答,唯有誇他:“是,宮二先生思慮周全。”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話音剛落,似乎聽到一陣鈴聲,極輕,極遠,不真切,缥缈如煙雲。

我懷疑是聽錯了,悄悄擡眼瞄了一下宮二先生。

宮二先生的目光落在前方開着門上,卻敏銳地察覺到我的視線,同我說:“你的聽力極佳。”

我忙說:“先生謬贊。”

原來是真的有鈴聲。

下一瞬,走進來一個高大男子,沒有腳步聲,只鈴聲更清晰了。

他練了上乘輕功,人都走到跟前了還無聲無息的,唯有幾根小辮子上的鈴铛最活躍。

那些鈴铛夾雜在小小的銀飾中,不過是收服不聽話的碎發的小辮子,偏要弄得這般花裏胡哨。

銀飾可鑒毒,還是護佑平安的祈福之物,有些父母要給兒女戴銀飾就是因為這兩個原因。我的妻子手腕上也戴着一個銀手镯,聽說是她母親傳給她的,從小戴到大。

我忙不疊地向他行揖禮,但他沒有搭理我,徑直朝宮二先生走去。

我知道他是宮遠徵,和宮二先生形影不離的宮家三公子。

宮遠徵的名聲不如宮二先生的名聲大,也沒什麽人見過他,諸事他都不出面,皆是宮二先生處理。

然而宮遠徵同樣是讓人極其忌憚的存在,他善用毒,殺人于無形,也讓被殺的人死前經歷人間最痛苦的折磨,走上一條最難死的道路。

宮二先生揚言與無鋒勢不兩立、要對無鋒趕盡殺絕的那段時間裏,被抓住的無鋒殺手的屍體都會被懸挂在城門邊上展示。

那些人的死狀是所有江湖中人熱議的話題,我們這輩子多是沒見過死得那麽慘的人。

我曾經與別人讨論過,萬一以後闖出了點名堂,被無鋒盯上了,是為了保命而暫時妥協加入無鋒,還是為了氣節而與無鋒決一死戰。

幾乎所有人都選了後者。因為入了無鋒會被宮二先生追殺,要是落到他手裏,被他扔給了宮遠徵,那就不是會不會死的問題了,而是在死前能不能少受些折磨的問題。誰都寧願跟無鋒拼死一搏,拼得過就是最好,拼不過被殺了也不賴,起碼不會受折磨,要是現場發揮得好一些,還能為自己博得身後名。

且宮二先生向歸順他的門派和俠客都會提供的各種支援,宮門家大業大,有錢,跟着宮門絕對不愁吃穿,人脈也豐富,上幾代掌門之間的恩怨,這一代掌門不想搭理了,宮二先生随随便便就能幫着聯系調和,加上那宮遠徵聞名江湖的醫術,只要沒徹底踏入鬼門關,宮遠徵都能将人救回來。

能使霹靂手段,又有菩薩心腸,才可讓所有人敬畏。

我不過是仰望他們兩人的蝼蟻之一罷了。

沒想到今天能夠這麽近距離看到他們兩人,即便宮二先生不選我當管家,這一趟也值了。

只是緊張實在免不了。我暗暗擦了一把額上的汗,心裏又更緊張幾分,總覺得宮遠徵身邊的空氣都是有毒的。

宮二先生若是一柄利劍,那宮遠徵就是一條神出鬼沒的毒蛇,無聲無息張嘴就咬。

但看樣子是看不出來的,他臉上挂着一抹笑,臉蛋白白淨淨,眼睛又圓又亮,看上去和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小少爺無異,和他那精致的小辮子很相配,是被家人關愛着的、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被寄予了最大祝願的小孩。

宮遠徵還未到弱冠之年,在尋常人家裏,也不過是一個需要歷練的半大不小的年紀,他的模樣稚氣些,想來應該不是什麽稀罕事。

宮二先生又笑了,問了宮遠徵一句話,我沒聽見,沒有心思聽。

我似乎在先生臉上看到了一絲溫柔?利劍上的毒液如春日積雪般消融了?好可怕,感覺見識到了會被滅口的一幕。

宮遠徵和宮二先生交談了幾句,而後終于注意到我,朝我的方向揚揚下巴,問:“他是誰?”

宮二先生直接說:“新來的管家。”

“管哪個家?”

“都管。”

宮遠徵瞧着我時,眉眼間全是傲氣和試探。

我忙恭敬喚道:“徵公子。”

宮遠徵沒應聲,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掌心躺着一顆小小的紅色藥丸,吩咐我:“吃下去。”

我不敢不從,哪怕知道是劇毒也得吃,腹诽着他大概只是為了試一試我,而不是毒死我。他要是真想毒死我,那可有太多辦法了,根本沒必要讓我吃毒藥。

宮遠徵露出一個得逞的笑,交代道:“以後每日過來問我拿解藥。”

“這……”

“如果我不在,你也莫慌,這毒發作時只不過是全身劇痛,不會傷你性命。”

這能不慌嗎?我又擦了一把額上的汗,艱難地應道:“呃……是。”

我偷偷看向宮二先生,他也在看着我,他的眼神似乎在讓我放心,宮遠徵只是惡作劇,沒想折磨我。

可是我放不下心,那顆毒藥在我肚子裏發燙?!好像喝了一杯烈酒似的,肚子要燒起來了?!不像是假的,跟吃了劇毒之藥毫無區別!

真是糟糕,這下服了毒,想走也走不掉了,我念着遠在家鄉的妻子,暗暗嘆氣。

之後我便留在了宮二先生的宅院裏做事,幫他管理宅院裏的大小家務事。

宮二先生和宮遠徵的感情很好,整天同進同出,跟黏在了一塊兒似的。

我頭一回見感情這麽好的兄弟倆。

宮遠徵看誰都用鼻孔來看,不可一世,任性霸道,但在宮二先生面前,絕對是不可多得的乖巧弟弟,哪怕是上一刻在用毒蟲恐吓我,下一刻宮二先生出現了,宮遠徵就立馬換了臉色,笑容滿面湊到宮二先生身邊噓寒問暖,若是他身後長了尾巴,可不知道得搖成什麽樣。

宮二先生也寵着宮遠徵,宮遠徵只做了屁大一點事,例如哪個小徒弟吃壞肚子,宮遠徵給開了一劑藥治好了,宮二先生就要誇他做得好,誇他醫術極佳。治療腹瀉的方子連我都能說兩個出來,這有什麽可誇的?且宮二先生似乎過于适應做這件事了,誇獎的話說出口全不過腦子,仿若呼吸般由得身體自動自覺去完成,等誇完了宮二先生才回過神來,同我繼續聊正經事。

到宅院裏來拜見宮二先生的人很多,進進出出的部下也多,宮二先生每天都很忙,書桌上堆疊的書信像幾座大山,情報組織、江湖各方勢力、宮門、無鋒等等的事情都要經他的手,由他下達指令。

宮遠徵也有一大堆事要做,宮二先生用的、遠在千裏之外的宮門用的、他自己用的毒藥全都由他親手配制,加上他得自己養花養蟲,自己鑽研新的毒藥配方,并且要指導他的小徒弟們練武,要因材施教,根據他們的身體情況選擇最合适他們的內功心法和外家功夫,還會陪着他們練習發射暗器,再偶爾關心一下他們的心情,不讓他們住得不高興。

饒是如此,他們竟然還能夠黏在一起,我去找宮二先生報告諸事,十次有八次能見到宮遠徵。

這倆果真不是一般人,無論做什麽事都是不同凡響。

兩人習慣在驚蟄前後出門一趟,外出游玩,時長不定,有時會讓我跟着去打點一切,有時只讓我留在宅院裏看家。

我到宅院做事的第一年,宮二先生和宮遠徵一時興起将我帶出門,去江南水鄉逛了半圈,而後硬是要去我老家,說是感受感受田園風光。

我妻子正在家裏烙餅,突然天降貴客,害得她好一陣忙活,翻箱倒櫃,将家裏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招待他們。

宮二先生和宮遠徵對所處環境的要求不算高,坐在光禿禿的巴掌大的土院子裏也自在,興致不錯地各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把玩,一同聊沿路見聞,以及向我妻子說說我在宅院做事的情況,還會耐心地聽她講述獨自生活的難處。

宮遠徵很喜歡吃我妻子做的家鄉糕點,材料有限,妻子只做了一小盤,總共不到十塊,宮遠徵就吃了五六塊,還誇了兩回味道不錯。

宮二先生瞧着宮遠徵這般喜歡,便說要我的妻子也跟着我們回宅院,在廚房當專門做糕點的廚娘。

天上不僅降了貴客,還降了喜訊,我和妻子糊裏糊塗地就能在麓城中相聚了。

吃過簡單的午飯,我們啓程回麓城。

我和妻子在馬車邊上跟着,時不時就對看一眼,難以置信我們這樣就結束分離,可以團聚了。

在一段微妙的時間裏,有一些特別的客人會到宅院來。他們都是有頭有臉的門派掌門、長老、輩分高的弟子、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等等,目的是給宮二先生說媒。

宮二先生威望高,年歲又合适,懷揣着要聯姻的奢望前來拜見的人簡直是絡繹不絕,一天下來我要給宮二先生送去的拜帖就有十幾份。

雖然不想和這些人聯姻,但宮二先生不可能誰都不見。他一般是選兩三份拜帖,要我去給這些人回話。沒被選中的人唯有等下一次。

江湖豪傑的女兒們培養出什麽模樣,全看那些豪傑心裏對女兒未來有何想法,若是想讓女兒繼續在江湖中生活的,就會拿女兒當徒弟養,養得豪爽活潑,快意恩仇,武功非凡;若是希望女兒嫁進富貴又有官職的人家,就會拿女兒當富家小姐養,三步不出閨門,知書達理,聰明伶俐,善管賬、打理家務事、與貴夫人們交際。

我借着給客人們帶路的機會,見識了十多位個性不同但同樣美麗的姑娘。我覺得哪一位都很好,當我們的夫人是再合适不過的。

只是宮二先生全都沒看在眼裏。

豪傑也好,姑娘也好,怎麽來的,宮二先生就讓他們怎麽回去,連飯都不留他們吃。

後來有幾個掌門轉移目标,将心思放在宮遠徵身上。

他們送了拜帖過來,直接言明要拜見宮遠徵。所有拜帖宮二先生都會先瞧過,宮二先生很為宮遠徵着想,嘴角含笑地提前幫宮遠徵過濾一遍拜帖,然後讓我拿着合适的人選去給宮遠徵看,或是等着宮遠徵來找他時,直接交給宮遠徵。

宮遠徵分明是笑着接過那些拜帖的,笑得很燦爛。

我以為他是開開心心接受了,要高高興興給自己選姑娘了。

沒想到這更糟糕,宮遠徵可不是好相與的,他嚣張跋扈,無法無天,誰敢在他面前開口提聯姻之事,他定要撒一把毒煙,将那人毒啞幾天,手下不留情,誰的面子都不給,宮二先生出面打圓場都不行,勸不住,宮遠徵怎麽也不肯拿解藥出來,定要那人受幾天苦。

在江湖中有名的英雄,好幾個都被宮遠徵這小子欺負得有口不能言,這氣誰也咽不下去,于是再沒有人願意給宮遠徵介紹姑娘了。

江湖傳言又多了一條——我們的宅院是鐵桶一個,誰都送不進來人。

久而久之,那些掌門都放棄了,各回各家,着手籌劃另一段姻緣,別耽誤了他們待字閨中的孩子。

久而久之,我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我相信不僅僅是我一個看出來了,但誰都沒有明說,我便不可能當第一個明說的人。

但宮二先生和宮遠徵也不是半點矛盾都沒有的。

約莫是在五毒教那位和宮遠徵同樣善于制毒的姑娘來了之後的一天,我見識過他們鬧矛盾。那姑娘和宮遠徵有話可聊,宮遠徵心情不錯,大發慈悲,給她看了眼他撒毒煙的暗器。接着宮遠徵就按照慣例将五毒教一行人毒啞了,那姑娘不肯認輸,用挑釁的眼神告訴宮遠徵,她定能在此毒消解前将毒解了。

沒過多久,宮二先生和宮遠徵就吵架了。我不敢确定是不是與聯姻事宜有關,可時間上太過湊巧,我會有此猜測也是尋常。

兩個人一整天都沒見面,誰也不主動找誰,連吃飯都不在膳廳一塊兒吃,宮二先生傳飯到書房,宮遠徵傳飯到藥屋,這是破天荒頭一遭。加上兩人都臉色不好,臉上冰封千裏,厚厚的冰面之下又有隐隐怒火,太可怕了,宅院的所有下人都心驚膽戰,在他們跟前伺候時不敢喘氣,在別處做事也不敢多說話。

一整天,偌大的宅院連根針掉地上都聽見聲響。

可很奇怪的是,他們晚上卻還要在同一間房裏休息。

那會兒我在宅院中巡視燈火是否都熄了、有無走水的隐患,院子連廊走了大半,最後一處巡視的地方就是宮二先生的房間,正巧看到宮遠徵拖着腳步也往那房間去。

門沒關,宮遠徵剛剛走到房門口,一本書就從裏扔出,摻了點內力,摔到宮遠徵身上時有悶響,“啪”的一聲,我站得遠,但能聽得很清楚。

許是為了裝可憐,宮遠徵停在門口不進去,擡手揉了揉自己肚子的位置。

宮二先生的聲音傳出來,他說了一句什麽,我聽不真切,約莫是在問宮遠徵怎麽樣了,宮遠徵回答道:“沒事,就是有點疼。”

真是很愛亂說話的一個小屁孩,就他那身功夫,一本書再怎麽摻了內力也不可能打疼他。

但宮二先生似乎信了,似乎讓他進去。沒想到宮二先生竟然這麽好騙。

于是宮遠徵大步走進屋裏,反手關上門。

房內的燭火很快暗下去。

夜深了,我不再往宮二先生的房間去,折到廚房拿了幾碗甜湯去慰勞夜間巡視的侍衛們,而後回房睡覺。

第二天那兩人就恢複如初了,不,後來恢複如初了,第二天還是與平日不太一樣的。

宮二先生大半天都不出門,就窩在他的房間裏,也不讓下人進去伺候,由得宮遠徵屁颠屁颠地跑進跑出往房裏送東西。

我想宮二先生定是在捉弄宮遠徵,要宮遠徵費心思伺候。普天之下,只有宮二先生能治得住宮遠徵。我背着手,走過連廊到廚房去,心裏覺得他們如今這樣就很好,都是有線的風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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