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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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洲瑟縮着脖子,可能是緊張過度腦抽了,三兩下把白癡撮吧撮吧揉成團塞進嘴裏,吞了。
溫七不可思議瞪大眼睛,阿洲瘋啦?
阿洲沒瘋,阿洲撲通跪到地上,眼圈發紅:“公子,您別找了,成嗎?”
他越界了。阿洲哭的稀裏嘩啦:“白青衣狼心狗肺,她不值得!”公子這麽好,她那麽黑心。一開始就不安好心,他就知道,就知道!
溫陸平反而笑了,眼眸蘊藏着風暴:“讓我猜猜,她是不是早就把銀票換了?”
他給過白青衣很多銀票。五十兩的,一百兩的,金棵子,銀瓜子。溫府出了個會賺錢的二爺,商賈傳出去名聲不好聽,好處卻是實打實的。溫府這些年從不缺銀錢,溫陸平一副字畫流傳出去也能賺不少錢。
開始是白青衣明裏暗裏拐着彎從他手裏套好處,後來,溫陸平覺得白青衣是從前過得太苦,時不時給她貴重的玩意。身外物能給青兒安全感,買賣很劃算。
如今想來……
溫陸平盯着阿洲,清冷的氣場凍結成冰,仿若冬日般冷厲森然,阿洲在他比刀鋒更加銳利的目光在張了張嘴,聲音幹澀喑啞,說話時都不敢看公子此刻的表情,他想象不出來:“七八個月前,青衣姑娘就……”
“就在籌備銀子!”眼一閉心一橫,死就死吧!
溫府用的銀票都出自溫家名下的票號,只要盯準了兌銀子的地方票號,就能尋到白青衣的位置。
可白青衣早在半年多前就把所有銀票換成了其他票號的銀票,還混着些便于攜帶的珍貴玩意。
這說明了什麽?
白青衣在與公子濃情蜜意的時候就想好了退路,現在才能全身而退,滴水不漏。
暴怒,空氣中好似有粘稠冰冷的東西流淌,那是如雨後春筍蓬勃生長出來的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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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七和阿洲大氣都不敢出,溫七也默不作聲跪到地上。他們額頭緊貼地面,聽到了衣袂摩擦的聲音,窸窸窣窣,緊接着是什麽東西崩裂坍塌的動靜。
漫天灰塵散盡,這安靜簡陋的小屋如豆腐般坍塌成片,泥瓦片碎了滿地。
溫七深吸一口氣,幾乎和阿洲同時沖過去抱住了公子雙腿,大聲呼和:“公子!”
溫陸平長劍出竅,寒光耀目。他平靜将長劍插入劍鞘,束發的玉冠在日光下散出暖融融的溫合光澤,同青年清隽溫柔的笑容相稱,如三月清風,又似溫柔月輝。他垂首,笑:“你們怕什麽?我還能拔劍追過去?”
他只是很生氣,很困惑。怒意困惑摻雜着,甚至短暫地壓過了那窒息般的痛。
“我對她不好嗎?”男子沐浴在陽光裏,喃喃低語。聲線低柔疑惑,阿洲竟然還聽出了三分委屈。
像個得不到問題解答的孩子。
溫陸平捏着劍柄的手指發白,輕聲自語:“她喜歡什麽,我都給她。她不喜我同其他人一般追逐風月,坊間風流,我便棄了那些。她想要自在活着,我叫成姑看顧她。”
“她想幫齊放,我也同意了。她喜歡花燈,縱使孟佳姚搶走了,我可以送她更好的。”
“現在,她是想告訴我,我給她的她原來都不屑一顧嗎?”溫陸平聲線很低,低得仿佛随時會破碎在塵埃裏:“阿洲,她到底想要什麽?”
阿洲得到了死亡問題,腦門子立刻見汗了,倒是溫七性子直爽:“公子,青衣那日說,你與她有承諾。”
溫七想法跟阿洲不一樣,長痛不如短痛。公子太執着,倒不如直接把這根刺從他心口拔掉。
就算拔出來鮮血淋漓,也比日後腐爛成泥強。
溫陸平一時怔住。
那時他剛從東廠離開,溫家風雨飄搖,溫老夫人使了渾身解數求溫太傅的故舊門生,求爺爺告奶奶,最後還是溫太傅壯士斷腕,用自己當犧牲品總算換了孫子一條命。
溫陸平的命太有用了,各方算計,他又重傷在身。阿洲溫七引開了一部分追兵,他還是被餘下的殺手追上了。
當時,他踉跄着滾下山坡,本以為必死無疑。黑暗的秋夜冰冷濕滑,他發着高燒,腦袋燒成了漿糊,支撐着他的唯一信念就是逃。
逃,逃出生天,溫家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溫府滿門才能洗脫嫌疑,他必須活着。秋夜霜寒露重,他一路走,血跡蔓延,追兵窮追不舍。好幾次,利箭擦着要害處過去,少年青衫被血色染紅,幾乎成了個血人。
山林寬闊,溫陸平顧不得其他,在灌木叢裏爬進滾出,四肢慢慢僵冷下去。他知道,自己血流失太快,再這麽下去,就算沒被追兵追上,他也會死。
重傷垂死的少年,另一邊是氣勢洶洶而來的殺手。他昏睡前,甚至來不及絕望,只痛恨自己無能。
拯救不了家人,祖父為他而死。
他以為自己會死,那一眼可能是看到的最後一幕。醒來時,他躺在山洞裏,溪水潺潺流動聲動聽得好比天籁。
溫陸平以為自己被活抓了,欲要絕望自殺時,看見了女孩兒瑩瑩含笑的眸子:“公子,青兒尋你好久了呢。公子真是小氣,只讓阿洲和溫七去瞧你,也不喊上我。”
那雙眼真好看啊,像是一汪清泉注入幹涸絕望的井。
那一刻,分明身處逼仄潮濕的山洞,四周皆是青苔潮濕的黴味。他卻好似沐浴着燦爛日光,嗅到了馥郁花香。
東廠裏的日子到底有多難熬,真正進去走一遭,才會明白東廠的恐怖和陰森。
暗無天日的日子度日如年,白青衣好似從窗縫裏投下來的陽光,讓那時始終有游離做夢感的溫陸平感覺到真實。
整整一個月,山洞裏日子難熬。溫陸平到如今都能記得她那時的模樣。
衣裳被樹枝劃出了好多道口子,滿臉髒污,絕望時還不忘記苦中作樂,說荒野求生真是難啊。
人家養隊友養狗子,只有她養了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矜貴人。
絮絮叨叨抱怨的模樣唠叨又可愛。
所以,他對她說了情話,許了諾言:“青兒,你是我的唯一。從今以後,至死方休。”
拼命救他,鐵定是愛慘了他。不光是他,連帶着所有人都這麽認為。
溫陸平沉默着,很久很久沒說話。眼神空濛,似是陷入了回憶。溫七不敢打斷,也不想打斷,回憶越美,現實越慘。
沒對比就沒傷害,公子多回憶點,最好一醒來就被刺激到,把那沒心沒肺的黑心女人忘掉。
他們站了沒多久,小院坍塌造成的巨大聲響和灰塵引過來一大批鄰居,鄰居們看到大片廢墟瞠目結舌,李大媽尖着嗓子沖進門:“王八蛋,誰趁着白家人不在把屋子搞砸了?想死啊——”
國罵在看見清隽一身尊貴氣的溫陸平後被李大媽咽回嗓子眼,媽媽呀,這哪裏來的富家公子爺,好俊的。
好俊也不能砸白家院子。溫陸平面無表情走出人群,看熱鬧的百姓被那身氣勢震懾住,匆匆趕過來的霍三娘正好撞上,柳眉倒豎直接開罵:“溫陸平你啥意思!對着別人家房子撒氣是君子所為嗎?虧你還是解元,趕緊着賠錢!”
“她在哪?”溫陸平走向霍三娘,霍三娘裝傻:“別跟老娘這兒擺你公子爺的派頭,趕緊着,一百兩銀子,付錢!”
溫陸平從她身旁走過,淡淡丢下一句:“她騙我的,遲早要還。”
霍三娘……狗男人被氣瘋了?
額,她心底很想放炮仗。但,溫陸平該不會給氣出毛病來吧?
“還,還你大爺!”霍三娘掐腰,扭頭就罵:“溫陸平,你趁早離白二妹遠點,她說了,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她要養幾個小白臉好生快活過日子,用的還是你給的銀子吧?诶呀,說起來這買賣不虧嘛!就當是你買命錢了,以後大家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呀。”
那行在巷道中的氣場身影有個極不明顯的停頓,在霍三娘氣死人不償命的話裏步步遠去,半句回嘴都無。
霍三娘嘴上說的暢快,罵了一通爽歪歪,身體卻很誠實地往家跑。會咬人的狗不叫,溫陸平這家夥,不反駁她幾句算了,連個眼神都不帶掃的。明知道自己參與了這事兒,不盤問不追究,別是憋着大招打算搞事吧?
霍三娘風風火火把李策從書本裏拽出來,“相公,二妹那邊咋樣了?”
“走到哪兒了?”
李策輕聲細語:“莫急,溫公子尋不到她。白姑娘人在樊鎮。”
“诶呀,你不知道,溫陸平很賊的。”龍騰镖局老镖頭跟溫家有交情,他曾經救過溫太傅和溫夫人的命,溫老夫人關照着龍騰镖局,霍三娘才能在群狼環伺下成功接收镖局。她認識溫陸平的年歲比白青衣更長,溫陸平少年時看似冷清實則是傲慢嚣張,只是平時內斂着看不出來。遭難後溫陸平又性情大變,白青衣同她講跟溫陸平好上時霍三娘就不同意,可惜已經晚了。
溫陸平早就變了,白青衣還當他是從前那個臨安城裏的少年郎,所以,霍三娘才毫不猶豫支持白青衣逃跑。
清水染了墨,再清澈不了。
白青衣更适合自由自在的日子,不适合如泥潭沼澤的溫府,不應該留在溫陸平身邊。
李策不疾不徐的,霍三娘看着就氣,奪過他的杯子嚷:“不行,我要提醒二妹。溫陸平那是腦袋進水了才自信到以為能留住二妹,這回他清醒了,二妹得更加小心才是。”
“你今日怎的這般急躁?”李策用溫和的語氣安撫道:“我們不能急,一急就會出錯。”
“诶呀!你不懂的!”霍三娘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我之前以為二妹之事不重要,溫陸平可能生氣,撐死回來派人去找,自己呆幾日就走。可他居然一直留到了現在,怒急攻心砸了白家小院,瘋了啊他!”
“相公,你不知道溫陸平有多恐怖,從小到大,我就沒見他失敗過!只要被他放在心上的事情,從來沒人争得過他。”
所以,霍三娘對溫陸平一直敬而遠之,不敢太靠近。
“娘子怕他?”李策戲谑地笑,雙眼笑眯成月牙,眼神裏有極致的溫柔,霍三娘羞赧避開他,嘟嘟囔囔:“聰明得讓我害怕,我不喜歡聰明人,太有距離感了。”
李策繼續笑:“放心,溫公子想找到她,不容易。”
他放了三個煙霧彈攪亂溫陸平的視線,此事重在拖延。拖得過溫陸平,白姑娘自然逃出生天。
“我早說過他要後悔,”霍三娘繼續擔憂妹妹。
“阿嚏!”白青衣披着外套坐在搖晃的馬車架上,換回女子裝扮,又用面紗遮了臉,擋住商隊裏各種打量的目光。白青衣捂住嘴巴,一個個噴嚏根本壓不住,面紗被吹得連連翻起。
白青衣心情很不美麗,“謀殺啊混蛋!”一天七八個噴嚏就算了,今天變本加厲了。
離開臨安城六七天了,水路陸路換了五六次,中間在選定好的驿站休息時,還有李策那邊安排好的人假裝他們朝其他方向跑。
白家三口給折騰得夠嗆,小東子肉嘟嘟的小胖臉嬰兒肥都快沒了,給白青衣心疼得呦。上個城池停留時專門替小弟弟選了好幾套超級萌的齊胸小襦裙,氣得萌弟弟到現在都不理她。
不對,這會兒是萌妹妹了。東子是他們中最大的特征,七八歲的可愛小男孩,誰能想到他能男扮女裝?
從樊鎮出發後,白青衣心情放松很多。精神放松後,開始不停打噴嚏,白青衣昨天還罵,這會連打四個噴嚏後都懶得問候大豬蹄子了。
沒勁,就知道你背地罵我呢。
罵吧罵吧,白青衣美滋滋幻想狗男人頭頂冒煙的場景,想着想着,又發起呆來。
怔愣看飛快後退的陌生景色,白青衣又走神了。東兒窩在馬車裏頭,看姐姐茫然的眼神,抿緊嘴巴去拽大哥袖子。
“哥,姐姐又走神了。”小東子消瘦很多的臉蛋有成年人的哀愁:“姐姐在想那個壞男人嗎?姐姐是不是後悔了?”
白老大嘆息,抱起弟弟,聲音很低:“大哥不知道。”他是個性子很粗的人,摸不透妹妹的想法,他更不敢問,怕惹了妹妹傷心。人總是這樣,失去就會懷念。這些日子他們緊繃着神經生怕被追到,沒時間惆悵傷感,如今有時間了,自然會想起。“以後不要在姐姐面前提臨安,也不要再提起從前任何事,知道嗎?”
東子重重點頭。
白青衣的确傷感,傷感別離,痛得想哭。
決絕是一時,她能狠下心腸刺激溫陸平,故意氣他。現在看不見摸不到,想到日後真的再看不見那人,還是會心痛。
像自己割開了自己的心,腦子裏回憶一刻不停激蕩旋轉,走馬燈似的。
愛情真是藕斷絲連的膈應玩意,白青衣突然又打噴嚏,氣得她想暴走打人。
商隊走過正午,行到傍晚,停在個偏僻的小客棧前。客棧破舊,店小二搭肩的毛巾灰不溜秋,至少三月沒洗了:“呦,客官打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