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掌心蓮

清晨,任三接伸了個懶腰慢悠悠的推開窗,微微一怔。

下雪了。

烏沉沉的雲厚厚實實的壓近地面,天低得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大大小小的雪花如風吹柳絮紛飛,不一會就落了厚厚一層,樹上,地上,到處是皚皚的白雪,亮堂的仿佛在發光。

風靜靜的掠過,雪撲簌着旋轉落下。

一片晶瑩玲珑的雪花翩然飄至眼前,風裏花一樣的舞動,任三接伸手去接,雪花輕柔的停在手掌,親昵的吻一吻任三接然後化在他的手心,涼涼的,癢癢的,任三接忍不住露出一個笑來,眼睛亮晶晶的,天上的太陽落在他的眼裏。

羲鴻站在雪地裏,和寂靜無聲的雪景靜到一處去了,好像下一刻就會像那飛雪消失在雪地裏,或者和那冰雪融為一體,他看向笑意盈盈的小宮主,目光克制而柔軟。

有些人——比如鏡花宮小宮主生來就适合笑着的,神采飛揚的笑,怡然自得的笑,漫不經心的笑……只要他一笑再美的景色都黯然失色,只要他的小宮主對着他笑上一笑,他可以為他把心刨出來獻給他。

他可以為了他的小公子死,為了他做任何事情。

可是小宮主對所有人都願意笑,獨獨對他是不笑的。

明明他以前還是願意對他笑的,為什麽不笑了呢?

為什麽讨厭我了呢?

羲鴻面容平靜的看着任三接,只是眼底就像極域裏的幽冥鬼澤翻滾着各種惡意,無盡惡意浸染着琥珀一樣的眸子将那瞳孔染成暗沉的暗金,冰冷的滾燙的惡意交織得密不透風。

任三接對此一無所知,他殘留的最後一絲負面情緒就在這一場不期而至的落雪裏消失不見,他對着羲鴻招手,臉上猶帶着還未收斂的笑,聲音清亮,“下雪啦。”

光明驅散了黑暗。

羲鴻輕垂眼睫,掩去了眼底神色,再擡眼還是幽幽的一池山泉,透亮冷冽,清清冷冷。

任三接小跑着出了屋,像一只貪玩淘氣的小鹿蹦蹦噠噠的挨到羲鴻跟前,揮揮手招呼羲鴻一起玩,“來玩雪嗎?一起玩嘛~”沒等羲鴻回應就拉着他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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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落在眉梢發間,蓬松的落雪被踩的七零八落,突然任三接松開羲鴻,就地抓起一捧雪穿過羲鴻衣領塞了進去,然後一溜煙跑遠了躲在樹後看着羲鴻笑的開懷:“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懷好意的問他:“冷不冷呀?”

羲鴻怔愣,冰雪是他的本源,雪對于他就相當于身體的一部分,更何況修士是不畏冷熱的,這種程度的冰冷可以忽略不計,他隔着衣袍撫上那處血肉,那裏似乎還留着任三接指尖的溫度,是那麽的溫暖,那麽的炙熱,燙得他整個人都溫暖了起來。

任三接看着羲鴻還沒反應過來,一副凍傻了吓壞了的樣子,然後眼尖的發現先前的雪化開浸濕那處的衣袍,暈染了缥缈的寒氣,任三接瞧着羲鴻額角的雪化成水沿着眉角下滑,看起來就好像他在哭一樣,撇撇嘴糾結的問他:“你沒事吧?”

羲鴻聞言輕輕的搖了搖頭,眼底也是一片盈盈水潤溫軟。

這回任三接也沒興致拉羲鴻跟他一起玩了,眼珠靈動的轉了轉,撒丫子繞着羲鴻跑來跑去,在雪地裏踩出一個笑臉出來,“送你啦。”

轉眼間星隕島上銀裝素裹,鏡花宮四季如春,別說是雪了,連霜也沒有,在人前他是代表鏡花宮的化身,看見了雪就算是新奇也不能表露一絲一毫,上次玩雪還是在霜北莽原的那次。

任三接興沖沖的玩了會雪,哼哧哼哧的滾了雪球,把雪球擺了一個鏡花宮的圖案,然後活力滿滿的堆了兩個雪人,高大威猛的是他自己,另一個自然就是羲鴻。

“怎麽樣?本少爺待你不薄吧,不客氣。”

大功告成後任三接拍拍手,昂起下巴,一臉驕傲自矜的小模樣,然後一掃眼——

我了個乖乖。

冷若冰霜!總是板着臉的羲鴻劍君竟然笑了!?

不是眼花!也不是錯覺!

羲鴻眉眼舒展,眼底的寒冰融化,琉璃般的眸子此刻像是盛了美酒的玉盞光華流轉,總是緊抿着的唇也彎起一道不甚明顯的弧度,卻是真真切切的笑了。雖然秦晝也會笑,但就是不一樣的,任三接也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同樣的一張臉,羲鴻的笑卻顯現出截然不同的溫柔缱绻。

在一片冰天雪地裏,任三接差點就看着羲鴻看呆了。

回過神來再看羲鴻,看他笑的開心,任三接又感覺莫名其妙,然後眼尖的發現羲鴻嘴角昙花一現地浮了一個淺淺的梨渦渦,小小淺淺的,而且只有一個,還只有左邊有,當下驚奇的不得了,可惜羲鴻很快就收斂了笑,梨渦也消失了。

任三接連忙叫羲鴻再笑一次,“你再笑——”話音未落,任三接反應過來了,這樣似乎有些逾矩了……

一時無話。

風也緘默了雪撲簌着跌落了一地,他們兩個人就這麽站在雪裏。

說些什麽……

小宮主心底莫名有些酸澀,撲通撲通的跳動着,林間跳躍的小鹿啊跌倒了,有些窘迫,有些惱怒,還有一點點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委屈。

管他有沒有梨渦……

“玉林。”

羲鴻淺笑着輕聲喚他,漫長寒冬後的萬物複蘇,冰雪消融彙成山川河流一路流淌到歌舞升平的秦淮,他擡起手截住妄圖落在任三接唇角的一片雪。

“做什麽?”

任三接看向羲鴻,不解。

眼前倏忽陷入黑暗,相貼着的地方帶着微涼的觸感,目不能視之後聽覺感覺敏銳,任三接聽見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的聲音,什麽東西破開的聲音……羲鴻幾不可查的一聲悶哼,蓋在眉眼上方的手又涼上幾分。

“你到底在做什麽?”

任三接拍開遮住他視線的手,蹙起眉尖,面帶不悅的看向他。

羲鴻收回手,垂下的衣袖裏五指收攏虛握,低垂的眼睫輕顫着擡起,一雙眸子直直的望向任三接好似要這麽望到他的心底去。

下一瞬,半空的雪花兒輕快的跳動着聚在一起,一尾錦鯉擺動着尾鳍搖頭晃腦的游向任三接,任三接新奇的眨眨眼,伸手去碰——

‘噗’的一聲輕響,錦鯉碎開。

任三接吓了一跳,驚疑不定的看向羲鴻。

羲鴻向他伸手,五指盡數攤開後,手心裏搖曳着一朵潔白無瑕的花苞,被他輕輕往前一送,顫顫悠悠的飄到小宮主的跟前,在半空中漂浮着。

任三接看着這個白花,遲疑的看向羲鴻,試探着去摸這個小花苞,淺白的花瓣層層疊疊合攏出一個小尖兒,被任三接的指尖一觸就羞怯的點了點頭,半開了些許露出內裏更加嬌嫩的花瓣,然後似是得到了鼓勵般自憐卻一往無前地舒展開來。

花開了。

‘九天之上有山焉,其名曰渺,渺山之大非極目可視,其山高矣,上接碧瑤下連雲端,引風而被雪,多山石而少林木,其山有花名為瞬,百年為期開于渺山之巅,不可見焉。’

任三接腦海裏突然就冒出這麽一段話來,下意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伸手托住花朵,垂目細細看去——

這朵花似蓮非蓮,自外層的花瓣往中心色澤逐漸加深,淺白——淡粉——紅粉——鮮紅,到了花心則是驚心動魄的血紅,然後從中間的花蕾開始一點點慢慢暈開,最後,整朵花都變成豔極的紅。

傳說世上最冰冷最純淨的那一捧雪化作雪妖,他是落在人世的第一場雪,是亘古不變的冰封萬裏,雪妖是沒有心的,但當他遇見了心愛的人,他就會長出一顆心,心上會結出一個花苞,紮根在心底最柔軟的淨土,随着對愛人的愛意加深而成長——花的養料是雪妖的那顆心。

世人稱它為雪妖之花。

沒綻放的雪妖之花看起來是朵普通的潔白花蕾,但每一朵雪妖之花都需要主人心頭血肉的供養,愛意越深花開越盛,這份感情既是甘甜也是苦痛,雪妖日夜飽受錐心之苦,最後花完全長成,那顆心也破碎不堪,到這個時候雪妖就會把心頭的那朵花破出來送給他的愛人。

這個時候綻放的花朵吸飽精血而豔紅似火,色澤是攝人心魄的火紅。

如果打開雪妖的胸膛,人們可以發現跳動的心髒上盤踞着一朵惹人憐惜的小花苞,仿佛一陣風就可以折斷他纖細的花莖,誰會想到就是這朵看起來嬌弱的小花是雪妖苦痛的罪魁禍首呢。

“喜歡嗎?”

任三接聽見羲鴻輕聲問他,聽起來還有幾分躊躇和期許的意味,但因為聲音太低了而分辨不清到底是他日常還是風将話語吹碎了顯得如此。

掌心蓮的花瓣不經意挨過手心,讨好般的抖動了下花瓣。

“喜歡啊,”多好看啊。

任三接理所當然。

羲鴻眼睛亮了亮,臉上添了幾分血色,上前幾步。

“那、那……送——”

送給你。

好不好?

他的話最終沒能說完。

天空飛來一只傳訊的靈紙鶴,翩然落向任三接。

任三接認出那是鏡花宮傳來的靈紙鶴,忙不疊把花往羲鴻那邊一推,喜不自勝的接住了靈紙鶴,正打算将神識探入其中去聽傳訊突然似有所覺,這時方才輕慢的想起還有一個羲鴻來,仍是笑意盈盈的瞧向羲鴻,語氣輕快的問他:“怎麽啦?”

“沒什麽。”

任三接看見羲鴻的臉色瞬間蒼白了,像是傷心極了,又像是突然受了極重了傷。

羲鴻垂下眼睫,握着那失去活力的花兒,輕輕的又重複一遍:“沒什麽。”

“哦,”任三接慢吞吞的應了一聲,“那我先走啦。”

任三接如獲至寶的捧着靈紙鶴走了。

良久,羲鴻如夢初醒的快步離開,然後再也忍不住的“噗”的吐出一口鮮血,浸漬了腳下的土地,潔白的雪地襯的血跡愈發觸目驚心。

“是我逾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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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裏的花一點點褪去鮮紅,然後枯萎了。

作者有話說: 要我的小心心嗎?

小宮主不渣的,他只是沒有喜歡羲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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