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開心

開心

沈夜白的筆鋒銳利,和他人一樣。

夏晗晗倒不是沒和人傳過紙條,只是和沈夜白傳紙條,讓她覺得新奇,在一個月以前,她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沈夜白,竟也會和尋常學生一樣,在上自習課的時候,暗暗給自己傳遞紙條。

夏晗晗毫不猶豫地在沈夜白那行字下寫:有。

她的字寫得并不如何好,可和沈夜白的自己放到一起,竟有幾分和諧的意思。

連元年看他們将一張便利貼大小的紙條傳來傳去,伸長了脖子想探個究竟,夏晗晗一眼望過去,溫溫柔柔的,倒顯得他實在有些小人行徑了。

連元年撓了撓頭,想,我為了孟冬青不受欺負,挨了好一頓打,怎麽在他們面前還是心虛呢。

他心裏不明白,夏晗晗心裏卻是明白得很。

連元年有心病。

只是連元年自己稀裏糊塗的,她也不想說。有些話,旁人再怎麽說,都不如他自己明白過來。

沈夜白回來的時候,竟破例問了句連元年傷勢怎麽樣了。

已經過去好幾周,連元年早就活蹦亂跳。只是被沈夜白一問,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沈夜白也不等他,自己回了座位。

連元年終于長嘆一聲:“我沒聽錯吧,沈夜白和我說話了?”

夏晗晗在旁白接道:“是你聽錯了,他剛剛什麽也沒說。”

連元年狐疑地看看沈夜白,再看看夏晗晗,最後夏晗晗是在忍不住,大笑起來。

夏晗晗現在早已不用江淮接送,進了十一月,江淮的晚自習時間被延長一個小時,和夏晗晗無論如何走不能一起走了。但他還是異常堅持自己騎車走,堅決拒絕江豔紅讓司機接他。

晚自習結束後,沈夜白和夏晗晗等樓梯裏傳來的腳步聲輕很多的時候才下樓,夏晗晗穿着寬寬大大的校服,黑白二色的校服和她平時穿着打扮很相近。

下樓的時候,她起了玩心。把手縮回校服袖子裏面,那袖子又肥又大,長出一大截,她輕甩着,問沈夜白:“你看,像不像水袖。”

現在樓梯裏基本上沒人了,燈光是感應的,他們腳步輕,燈光時明時滅,照得他們兩人半明半暗。

沈夜白伸手捉住了夏晗晗的衣袖。

夏晗晗把衣袖放下,任他牽着。沈夜白走在前面,夏晗晗走在後面,下了層樓的樓梯。

他們就這麽走着,誰都沒再說話。

只有微光靜靜地看着他們。

終于出了大廳,晚來風涼,呼吸到新鮮空氣,夏晗晗仰頭,感受夜風的吹拂。

沈夜白依舊牽着她的衣袖,好像一路走來,牽的不是她的衣服,而是她的手。

夜空中深藍而黑,上面漂浮着灰色的雲。

夏晗晗坐在沈夜白自行車的後座上,抱着書包,擡頭仰望天空。

今夜無星,月亮也不大,好像有點陰沉沉的,也許明天是個陰天。

她沒問沈夜白要帶她去哪。正如她不會問沈夜白的家世與家事。因為生活總是那麽枯燥無趣,夏晗晗便自動為自己尋找有趣。她喜歡期待,喜歡未知,喜歡神秘。也正因此,她喜歡撩撥人,卻不願深交。

最初對沈夜白,她也是抱了這種心思的。只是發展至今,她也不得不承認,沈夜白是一個例外了。

她也是沈夜白的例外。

互為例外的感覺,也不錯。

“不問我要帶你去哪嗎?”

“不問。”夏晗晗回答得幹脆,“你也不要說。”

“不怕我賣了你?”沈夜白竟也學會了開玩笑。

夏晗晗很是認真地想了想:“你賣我,誰買?一個病鬼。”

沈夜白騎車很穩,但在夏晗晗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打了個彎。夏晗晗何等水晶心肝的人,當即笑着補充:“也只有你肯買了,好好看路,當心點,若是把我摔到,你可虧大了。”

沈夜白果真有把自行車行駛得穩穩的了。

夏晗晗不大記路,但等到沈夜白騎到幾乎荒無人煙的那條馬路上的時候,夏晗晗也終究認出了這是去哪的路。

“你要帶我去利北區?”夏晗晗問道。

“嗯。”

“利北區嗎,前幾天聽說政.府要組織拆遷重建了,也不知道這次能不能建成。”

“能。”

“你怎麽知道?”

“猜的。”

“那你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麽?”

“你在想,我已經不住在利北區,為什麽還要回利北區。”

“聰明,你如果算卦,一定很準。”

“我雖然不在利北區,可還有一個人在利北區。”

“誰?”夏晗晗好像已經隐隐猜到了,卻仍是想确認。

“你外婆。”

沈夜白說完這三個字,夏晗晗沉默了。她垂着頭,許久不說話,微風吹過,她耳畔的頭發有些亂。

“她不會見我的。”半晌,夏晗晗低聲說道。

沈夜白沒有接着夏晗晗的話說,而是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當然記得。”夏晗晗也活潑起來,“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像來索命的修羅。你一句話不說,我也不說。對了,我還給你手臂上貼了創可貼,你記不記得,是粉色的。我故意買的粉色。”

明明說的只是幾個月以前的事,夏晗晗卻覺得他和沈夜白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

沈夜白笑的時候,把嘴抿成一條線,他說:“那是你第一次見我,可我,卻是第二次見你。”

他騎到了一處樓洞處,停了下來,夏晗晗抱着書包從後座下來,迷茫地看着沈夜白。她确實不記得什麽時候還見過沈夜白了。

沈夜白的氣質,她如果見過,不可能不記得。她不擅長記人的樣貌,卻善于認人的氣質。

沈夜白把自行車停好鎖上。然後說:

“就在那裏。”沈夜白伸手一指,指了樓洞靠左側的地方,“我在那兒睡覺,你把我當成流浪漢,還給了我十元錢。”

夏晗晗想起來了,那是她病好後第一次來見外婆,扭了腳,吃了閉門羹。

她目睹了一場打架,給一個乞丐或者流浪漢十元錢,江淮來接她,她還叫江淮不要告訴爸爸。

她想起來了。

“那天的流浪漢竟然是你。是了,你以前就住這兒。——原來,你對我那麽好,是為了感激我那十元錢,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對你說過,我給流浪漢錢,是出于私心。”

夏晗晗忽然有些憤憤然,還有些傷心,說出的話語氣不佳。但仔細想想,她又全無立場,沈夜白從未騙她。而這火氣也來得奇怪。

“可我對你好,卻不是因為那十元錢。我對你好,不是因為你有多麽好,而是因為你是你,你明白嗎?”沈夜白很少說這麽長的話。他的話一向詞約義豐。今天竟用這麽長一段話來解釋,看來是真怕夏晗晗誤會。

因為你是你。夏晗晗回味着這幾個字的意思,突然覺得苦澀,她低聲說:“我以為,只有母親,才會對自己的孩子這般。我沒有母親,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我也沒有母親。”沈夜白說這句話的時候,并不覺得如何,但說出來之後,卻覺得舒服多了。

當人遭遇不幸的時候,得知另一個人也同樣不幸,心裏大約會寬慰,本性使然。

沈夜白說完這句話後,他們都沉默了。

他們沉默地穿過廢棄的小廣場,進了紡織廠家屬樓,到了孟慶芳樓下。

這裏幾乎已經沒人住了。四樓中間那一盞窗,有孤燈如豆。那是孟慶芳的屋子。

“去吧,她在等你。”沈夜白對夏晗晗說。

夏晗晗擡手整理一下頭發,又把校服端端正正穿好,問沈夜白:“我看起來怎麽樣,可以見人嗎?”

沈夜白笑了笑,說:“可以。”

夏晗晗壓用手壓住胸口,她忽然理解了那句詩:近鄉情更怯。

她背好書包上了樓,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孟慶芳門外。她回頭看了一眼樓下的沈夜白。

沈夜白對她點頭。

她敲響了門。

似乎已經習慣了沒有回應,當門被打開的時候,夏晗晗一愣。

她的眼睛本來就像韓棠,當她驚訝着睜大雙眼的時候,就更像了。

孟慶芳已經六十多歲,依舊身材筆挺,不駝背,不耳聾,只是眼睛有些花。她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忽然想起十七年前,保溫箱裏小小的一團肉。

她張開雙臂,夏晗晗倒進他的懷裏,他們緊緊相擁。

夏晗晗從出生起便沒有感受過媽媽的懷抱,如今,隔了十七年,她終于感受到媽媽的媽媽的懷抱。

她很開心,她不覺得晚。什麽時候都不晚。

沈夜白在樓下等了一個小時,秋天的夜,已經很冷了,多虧他穿的是校服,雖然長得不好看,但保溫效果是一等一的好,尤其抗風。

夏晗晗出來的時候,孟慶芳把她送到樓下。

孟慶芳見到沈夜白,沒有一點驚訝,她囑咐沈夜白慢點騎車,把夏晗晗送到家。

好像她早就知道,并且肯定了沈夜白的存在。

孟慶芳回去後,夏晗晗對沈夜白說:“你怎麽說動外婆的。”

“你怎麽知道是我?”

“除了你,再沒有別人。”夏國華的話孟慶芳連聽都不聽,夏晗晗這個外孫女不知道吃了多少回閉門羹。可今天,沈夜白送她來,早就胸有成竹孟慶芳會見她。

夏晗晗有點累。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孟慶芳對她說這裏要拆遷,她不會再住這了。她說她最近已經看好了房子,離海盛新苑很近,只要十幾分鐘的路程。

她肖想了很久的事情,終于夢想成真,她現在還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孟慶芳認她,并且喜歡她,還把家搬到離她家很近的地方。

以前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但現在,全部變成真的了。

“沈夜白,你怎麽做到的?”

沈夜白只是笑,對她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他在夏晗晗面前蹲下身,說:“我背你過去吧,自行車被我鎖在樓洞那了。”

夏晗晗想都沒想就趴到了他後背上。沈夜白背起她走。他的後背并不十分粗壯寬闊,可是讓夏晗晗無比心安。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心安的感覺竟然這樣好。整個人的周圍好像堆滿了雲朵,軟軟的。

“這是你第二次背我離開外婆家了。”

“嗯。”

“謝謝你。”她沒說這聲謝是為了什麽,為了背她,還是為了幫她說服外婆。

“嗯。”沈夜白既不謙虛,也不推讓。

夏晗晗擡頭看天,藍黑色天幕依舊被灰色雲朵遮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但她知道,媽媽一定在看着她,她一定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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