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一場大火,燒的朝廷送婚使節措手不及。只能簡單收拾了一番,尋了個客棧落腳,好不灰頭土臉。
第二日一早,監禮大人便去了守備府,想同漠北王商議下婚禮儀程,卻被一個軟釘子碰了回來。
那府中管事只道王爺早已離府,至于去了哪裏、何時歸來,均是一問三不知。
蘇遇睡了個回籠覺,起身已是巳時,身子骨散了架一般,脖頸上利箭留下的擦痕隐隐作痛。
常嬷嬷心疼不已,拿捏着力道替她按跷,正松乏間,忽聽樓下鞭聲震響,接着便是女子中氣十足的呼喝:“蘇遇,給老娘下來!”
蘇遇與常嬷嬷對視一眼,均都有些震驚。
待出得門來,見樓下木梯旁立着一個女子,利落騎裝,手握長鞭。
紅漆扶手被她鞭出一條裂痕,旁邊的店家正陪着小心與她說話。
蘇遇瞧着那個背影,熱淚滾滾而下。
她的舅母,那個撫育了她十年,後在益州之戰中力竭而亡、連個屍首也沒收全的河西崔氏,此刻正活靈靈的站在她面前。還是記憶裏飒爽英氣的模樣。
她腦海中茫茫一片,提裙便往樓下奔。
崔氏正向店家打聽送婚使團的情形,冷不防一個玲珑身影一頭紮了過來,抱住了便不撒手,滾滾淚水頃刻就濕了她的衣襟。
她本能的想推開,卻在看到耳垂上那顆細小紅痣後收了手,輕拍了兩下,恨鐵不成鋼道:“怎得就曉得哭?回了蘇府竟被欺負至此,自己的婚事都能被人換了,舅母怎麽教你的?連個信也不會送的嗎?”
一句句質問砸過來,蘇遇卻聽不到,只是抱着舅母聲聲哽咽,前世今生的委屈終于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腦傾瀉而出。
天字號上房裏,一身便服的肖岩正臨窗而望。從這個方向,正好可以看到校場演練的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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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偶爾會來,私下檢看一番。
此刻聽樓下婦人啼哭,不耐的皺了下眉頭,細一聽,卻又聽出些熟悉的聲調。
門邊随侍的青端,立時要下樓将人驅散,被他擺擺手,止住了。
肖岩幾步跨至內窗,見下面纖細的小姑娘窩在婦人懷中,哭的驚天動地,孩子般無助又彷徨。
他微一愣,還記得前夜那個沉穩尋找出路的姑娘,堅韌又冷靜,竟也有這般凄絕的時刻。
校場上一聲號響,又将他拉了回來,默不作聲轉了身。
這邊廂,蘇遇哭了個痛快,悵惘間被攙回了房。
崔氏來時的那股氣早散了,看見小姑娘哭,一顆心都縮緊了。
甫一關門,便摟了她道:“啾啾,別怕,舅母此番來就是替你做主的。你舅父跟表哥有官職在身,不便現身漠北,你要曉得,整個益州都是你的倚靠。你若不想嫁,明日我去找那漠北王,同他道明因由,領你回益州。”
“不可!”蘇遇急急出聲阻止,又緩和道:“舅母,這樁婚事本就是朝廷強壓下來,漠北本也不願,現下要是知道蘇家換婚,立馬便會翻臉。益州若是攪和了這樁交易,聖上震怒之下,如何能饒了你們。便是我,棄婦之身回了京師,又能得什麽好下場?”
向來雷厲風行的崔氏,臉上罕見的現了頹色,喃喃道:“啾啾,這些舅母又怎能不知。可你若嫁了,在漠北王心中也只會視你為朝廷眼線,如何能同你交心呢?這日子你要如何熬啊,舅母看不得!”
蘇遇心中自然明了,只是這條路卻不得不走。
只好拿出少時的殺手锏,睜大了清淩淩的眼,紅唇輕抿,無辜又渴盼,道:“舅母,這換婚之事其實是我情願的,啾啾聽聞漠北王文才武略,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前日城門一見,更是難以忘懷......”
說着聲音低下去,臉上浮起兩朵紅霞,羞赧啓口:“我想嫁給他......”
崔氏沒說話,只一下下撫着她順滑的發。
蘇遇也靜默下來,伏在崔氏膝頭,看了一上午漠北的日頭。
黃昏時分,崔氏提筆寫了封信,蓋的是益州刺史的章,命小厮送去了守備府。
肖岩收到信時,正在燭火下批閱文書。
他一目十行的掃了一遍,最後将目光落在了紅泥印章上,确認了一番。
擡頭對下首的王太傅道:“這益州倒也大方,肯為了一個外侄女,開一個通商關卡。”
大興嚴禁藩王與各州府通商貿易。每年按定價收購藩地糧礦特産,各藩若有缺,也只能從朝廷購得。益州肯冒這個險,确實出乎他的意料。
王太傅也頗為吃驚,道:“如此看來,這樁婚事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肖岩颔首,果斷道:“不日完婚。”
王太傅自是倍感欣慰,當即便出了正廳去置辦。
......
第二日一早,羅文遠便帶了婚書過來。
監禮大人始料不及,喜不自禁的接待了來者。
只是待問清婚禮事宜後,眉眼又耷拉了下來,躊躇道:“羅将軍,王爺大婚乃是漠北要事,如何能在這邊塞小城倉促應對,不若等回了都邑再操持。”
他們一行身負使命,除了送婚,還需趁機探看漠北軍事民風,這連都邑都入不了,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羅文遠将婚書一放,豎了眉,不耐道:“哪那麽多事,不愛辦,您今日就請回吧。”
王安不敢再多言,拿了婚書去找蘇遇。
蘇遇有些錯愕,沒想到來的如此快。
崔氏面上卻淡淡的,含了些愁緒的眼瞧了小姑娘一會,轉身去置辦嫁妝了。
昨夜大火,京中置辦的嫁妝毀了大半,連禮服都撩了火。崔氏将啓臨城搜羅一遍,終于尋到一件還算合眼的婚服。又将城中珍寶鋪子裏的上等貨色一并夠下,算是填滿了箱底。
一件件辦下來,天已将黑。回去時,落腳的客棧臨時挂起了紅燈,大紅喜字也張貼了出來,終于顯出幾分喜氣來。
天蒙蒙亮時,蘇遇被嬷嬷搖了起來。在滴了香露的浴湯裏洗淨了身子,一件件套上中衣,崔氏已捧了喜服來。
鴛鴦石榴上裳,百子百福銷金描銀十二幅留仙裙,邊緣滾寸長的金絲綴。腰封一束,約了纖腰楚楚,整個人彩繡輝煌,照亮了暗沉的客房。
崔氏圍着她轉了兩圈,傲然道:“你們瞧瞧,我們啾啾這等人物,便是神仙妃子也難及!怎麽能.......”
說着聲音低了下去,拿了妝臺上的梳子,暗啞道:“啾啾,舅母給你梳發。”
“一梳梳到底。”
“二梳白發齊眉。”
“三梳......”
一滴熱淚落在了蘇遇手背上,崔氏“啪”一下,将梳子拍在妝臺上,哽咽道:“這活老娘幹不了,嬷嬷,你來!”
常嬷嬷與茵陳也是淚眼婆娑,拭了淚水,替蘇遇挽發梳妝。
蘇遇知他們看自己婚禮如此就簡,都有些不落忍,她自己卻不以為意,上輩子皇家婚禮何等風光,還不是落得個那樣境地。
最後一支步搖插上時,一個驿館女侍推門而入,道:“姑娘抓緊了,王爺已到了樓下。”
不多時,便聽外面禮贊官高喊:“新婦出妝!”
蘇遇急忙執了合歡扇,将一張小臉半遮了,腳步沒邁出去,略有些躊躇。
按理,應有父兄牽引着新嫁娘送出門,可是此刻身邊除了舅母竟旁無親眷,自己走出去多少有些不好看,正考量着是否有監禮大人來救這個急。
崔氏将手一伸,握了她纖細的臂,果斷道:“啾啾,來,今日舅母送你出門。”
客棧外,肖岩并未着喜服,绛紫蟒袍,金冠束帶,帶了幾名副将,并一列親衛,俱是軍中服制,不像是迎親的,倒像是搶親的。
街邊擠擠挨挨,城中百姓都來争睹這漠北之主的風采,對那朝中塞來的蘇氏女,反而沒人在乎。
見為首之人挺拔威儀、五官明朗,是天生的王者,都心下折服。未出閣的少女捂了胸口,那些對未來郎君的朦胧幻想都有了實質形象。
客棧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常嬷嬷與茵陳分立兩邊,散開金絲紅綢。
着了四品命婦服的婦人牽了新嫁娘,緩緩走下了臺階。
新婦亭亭,踏着雲霞而來,執扇遮了臉,臻首微垂,露出一截皓月般光潔的頸,行動間儀态端雅,又帶了絲袅娜意态。
長街上瞬間安靜下來,那些原本有意忽略的眼光一時都移不開了。
蘇遇有點訝然 ,微微擡起頭,好奇的掃了一圈,一雙桃花眼潋滟流光,便聽見人群中有男子倒吸了一口氣。
羅文遠吊兒郎當的笑僵在臉上,好半響忘了動作,在心中暗罵道:“娘的,這老皇帝是送了個妖精來啊。”
他湊近了肖岩,悄聲道:“這蘇氏女倒是可以受用一番,四哥,你今晚有豔福了!”
肖岩微擡起眼皮,在蘇遇身上一掃而過,臉上波瀾不驚。
只是握缰繩的左手微動了下,前夜,這只手臂攬了一截細腰,觸感驚人的綿軟。他從未碰過女子的腰,原來與自己的如此不同。
崔氏步伐穩健的牽着蘇遇,走到轎門前時輕聲囑咐道:“啾啾,若是受了委屈,記得給益州傳個信。你要記住,有舅家在,便不能讓你太難堪了去!”
蘇遇一張嬌面隐在執扇後,怕花了妝,不敢讓淚落下,只死死咬住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