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驿館的夜凄清寒涼,朔風順着破舊門窗的縫隙,呼呼往裏鑽。

蘇遇将身上的棉被裹了又裹,半夢半醒間仿佛又回到了永樂宮,洪文元年,那個倒春寒的三月。

益州的戰報雪片般湧來,封封讓人心驚。胡人圍城,已有月餘,城中糧草耗盡,骨肉相食。

他的舅舅周穆腹背中箭,屹立城門上三日不倒,從城樓墜下時已死透多時。舅母披甲而戰,力竭而亡。現只餘表哥周霖拼死抵抗。

她立在栖霞殿的廊下,握着衛貴妃的手,一遍遍懇求道:“阿儀,看在你我幼時的情分上,讓衛老将軍私下支援下益州吧,偷運幾車糧草也是好的。往後我必定相報。”

衛儀冷笑着将她送來的珠寶珍玩掃了一地,緩緩開了口:“姐姐,你跪下吧,磕一個頭,我讓爹爹送你一車糧草,如何?”

蘇遇撫着挺起的肚子,将要行禮,卻聽噗通一聲,衛儀已跪在地上,淚眼婆娑:“姐姐,您就別再為難臣妾了,出不出兵全憑陛下的一句話,後宮如何幹政?”

蘇遇倉皇回頭,果然見肖珩大步邁了進來。

顧不得他臉上無盡的嘲諷,她跪在冰涼的丹陛上,拽住他的龍袍,哀求道:“陛下,出兵吧!只要你出兵,我願自請廢後,給衛貴妃讓位。”

那人将袍角一點點拽出來,漠聲道:“為了你那表哥,皇後便如此輕賤自己嗎?蘇遇,你可曾将朕當作你的家人?”

當日便有戰報傳來,胡人破城,血洗益州。她蜷在永樂宮的榻上,覺得這個春天真冷啊,就像現下這漠北的夜,沁骨入髓。

“姑娘,醒醒,醒醒!”茵陳替蘇遇擦着額上的冷汗,一邊焦急的喊着。

蘇遇猛的睜開了眼,攥着棉被的手仍有些發顫。她穩了穩心神,對着茵陳安撫一笑,裹了披風下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良久不語。

洪文元年,也就是後年了。後年益州會破,她的舅家會屍骨無存。還有一年,她還有一年的時間!

她剛回來時,便将前世種種捋了一遍,想來在那種境地下,也唯有這漠北王能解益州之困,是以順着皇後的杆子,将計就計來了這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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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若肖岩出兵,對漠北卻是百害而無一利,又如何能勸的動。除非......除非讓那人傾心以待。

想起今日那個薄涼的背影,她伸手撫了下額頭,怎麽也想象不出,這樣的人會醉在女子的柔情中。

正頭疼間,忽見漆黑的夜幕裏閃過一星光亮,接着便是火光大作,火舌順着幹燥的風席卷而來,噼啪作響,不過片刻便燒至驿站。

蘇遇搖醒常嬷嬷,幾人撿了要緊信物便走,正慌亂間,忽聽戰馬嘶鳴。她倉皇回頭,透過窗外血紅的天,隐隐見赤色大馬上玄衣軟甲的身影一閃而過。

她一把拽住嬷嬷與茵陳,摸了幾把灰塵,将幾人的臉抹成了鍋底,囑咐道:“待會出了門,先混做驿館的女侍,随機應變。”

門一打開,便是滾滾煙塵,哭泣呼救的、奔跑推搡的,樓上樓下亂作一團。蘇遇三人用袖子掩了口鼻,互相攙扶着往外走。

不時被人踩掉了繡鞋,她回頭去尋,驀然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着了金吾衛服,立在熊熊烈火前,眼窩深邃,眼底湛藍。

她心下猛跳,這湛藍深目,從未在金吾衛中見過,明明是個胡人!

若是讓肖岩在金吾衛中發現了探子,想來他們這整個送婚使團都甭想活了。

她腳步慢下來,拽住茵陳道:“阿茵,帶嬷嬷先走!”

常嬷嬷回頭看到她火光下凝重的臉,心知定有要事,便扶了茵陳道:“啾啾,直管去,別擔心嬷嬷,切記保全自己!”

蘇遇颔首,轉頭再去尋,卻發現那人已沒了身影。倉皇間轉了兩圈,終于在石牆的暗影裏尋到了那胡人。

她提起裙擺,直奔過去,邊跑邊喊:“這位軍爺,你且等等!”

那人身影一頓,已被小姑娘拽住了衣袖,又聽她嗔怪道:“你們這些金吾衛,怎麽只顧着自己跑路啊 ,我們大姑娘還在樓上呢,今日若是大姑娘有什麽閃失,你們有什麽臉面回京!”說完拽着他便走。

啊史喏已經風聲鶴唳了兩天,今晚得幸混進了金吾衛,躲過了一波搜查,夜裏又如有神助,起了大火,正準備趁亂逃出升天,卻被一個小姑娘絞住了。心中煩悶,正想悄聲的解決了她。

卻聽轟隆一聲,樓頂房梁已塌。小姑娘愣了一瞬,頓足哭起來,嚎啕道:“我苦命的姑娘啊,這回是沒活路了!等我回了京,夫人一定會扒了奴的皮。這可如何是好?”

說完忽的轉頭,狠狠盯住他道:“姑娘沒了,你們這些金吾衛回去了也得陪葬。不若今日便同我一塊逃了吧,我對這啓臨城也算熟悉,你護送,我帶路,如何?”

啊史喏一聽,将身後拔出的匕首又摁了回去。

小姑娘手腳利落,從地上散落的行李裏扒出幾件衣服,将一件袍衫遞給男子,道:“快,換上,你這身衣服太招眼了!”

啊史喏聞言,立時扯了暗褐金吾衛甲胄,套了袍衫,短促道:“走!”

蘇遇招招手,引着啊史喏往驿館東南角門走,她記得那個玄色身影應是往那邊去了。

她也只能出這點力了,能不能捉到,全看肖岩本事了。

西南角門人影稀疏,黑沉鐵門被烘的有些燙手,啊史喏拽住蘇遇,從牆頭一躍而過,道:“哪個城門守備松散?”

“往東南走,那邊的城牆有處缺損,想必現在守衛都去糧草庫救火了,也沒人注意那兒。”

蘇遇煞有介事的胡謅,說完腳一跛,人歪在了地上,哎呦道:“軍爺我腳扭了,您背我吧,別耽擱了,快走。”

啊史喏撇她一眼,哪裏肯帶一個累贅,縱身要走,忽聽一聲哨響,一對人馬悄無聲息圍了巷子,影影綽綽,看不清人數。

利箭齊刷刷舉起,對準了他的前胸後背。

蘇遇往角落裏縮了縮,想要避免被波及,卻冷不防有個眼尖的,咦了一聲,問道:“四哥,那不會是蘇氏女吧?”

羅文遠不識蘇遇,現下這牆角的女子更是糊了一團灰,看不清真容,但他卻記得今日掀簾一撇間,裙角那朵別致的海棠。

蘇遇千算萬算,沒算到會遇上這麽個嘴快的,惱恨間,人已被啊史喏轄制住了。冰冷的匕刃抵住喉管,稍一用力便能穿透這纖秀的頸。

啊史喏拖着她往後退了一步,大喝道:“肖岩,你未過門的妻在我刀下,若想要她活命,讓出一條通路來。”

百步外,玄色身影不動如山,忽明忽暗間看不清神情。

蘇遇心提到嗓子眼,張了張嘴,沒能發出聲響,只一眨不眨的看着巷口,見那人緩緩拉開了弓,雕翎箭已是蓄勢待發,不由倉促喊道:“王爺,此人身份不簡單,要留活口啊!”

她心裏明鏡似的,知道此箭若放了,定沒了活路。

距離如此之遠,光線又昏沉,想來大興一等一的弓|弩手也只能将她與啊史喏串成葫蘆。

肖岩卻不答,弓弦一放,破曉之勢呼嘯而來。

蘇遇一顆心瞬間冰凍,緊緊閉了眼,重活一世,竟要這樣不明不白死在箭下,真是不甘啊。

箭風淩厲,不待啊史喏看清箭簇的方向,已擦着蘇遇的脖頸,對穿了他的右肩,強大的掼力将人狠狠甩了出去,匕首叮咚落了地。

蘇遇被啊史喏帶的摔在地上,裙裾撕拉一聲扯了一條口,白綢中褲上滲出幾絲血跡。

她顫巍巍睜開眼,不太敢相信自己還活着。

巷口的人馬湧了進來,将啊史喏五花大綁帶上了馬。

肖岩居高臨下的瞥了她一眼,一扯缰繩,便要轉身。

忽的一只細白小手拽住了他的鹿皮靴,聲細如蚊:“王爺,我......我腿傷了.......走不了。”

肖岩看着地上的人兒被淚水與煙塵糊花的臉,不耐的皺了皺眉,微用力,扯了下靴子,卻被小姑娘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不撒手。

周圍的将士都愣住了,槍林箭雨見多了,卻沒見過這等陣仗。

肖岩臉沉如水,緊抿着唇,片刻,猛的一伸手,将人撈到了馬上。

堅硬的手臂在蘇遇纖腰上一勒,勒的她倒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喊道:“疼。”

軟軟糯糯的聲音拂過人的心尖,令一幫将士又是一僵,便聽王爺低聲叱道:“閉嘴!”

轉出巷子,驿館的大火已被撲滅,後方的糧倉也火勢漸止。

劫後餘生的館客們聚在正門前,想要進去搶救細軟行禮,卻被騰騰的餘溫又逼了回來。

茵陳扶着常嬷嬷将将站定,擡頭便見蘇遇坐在高頭大馬上,不由揮手示意道:“大姑娘,大姑娘,這裏。”

蘇遇見她倆平安無事,心下一松,也想招手,不妨擡手一瞬,“啪”一下,手背打在了肖岩的臉上。

她心裏咯噔一下,回首去看,與身後那人四目相對。

昏暗的光線裏,那雙眼漆黑深邃,是望不到底的漩渦。駭的她往後退去,一個不妨,直直往馬下墜。

斜刺裏伸出一雙有力的手,穩穩将她托住了。

她心裏松了一口氣,剛要開口道謝,那手卻晃了晃,猝不及防的抽了回去,蘇遇便一屁股栽到了地面上。

知他是故意的,蘇遇心裏不爽利,轉頭瞪他。

卻見那人露齒一笑,臉上的堅冰化開,帶了些少年人的頑劣。只是一瞬,那笑容頃刻不見了,又是漠着一張臉,打馬便走。

赤紅大馬頃刻便至守備府,羅文遠湊過來,在肖岩耳邊悄聲道:“四哥,縱火者三人,朝北門而去,要拿住嗎?”

“拿下,人送來。”肖岩利落下了馬,簡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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