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捉蟲)
第 10 章(捉蟲)
行了一天,于傍晚時分入了宿夜城。
宿夜守備早已備好了接待儀仗,肖岩被迎去了晚宴。
蘇遇則一頂軟轎入了驿站,穿過三進的院落,進了上房正屋。
室內地龍燒的正旺,熱浪迎面撲來,她脫了襖裙,松松披了件長衫,便将跟來的小丫頭通通打發了出去,自己赤腳往羅漢榻上一躺,覺着甚是舒坦。身子一放松,整個人竟迷迷糊糊小憩起來。
“夫人,王爺來了。”
蘇遇迷迷糊糊間未聽清,只覺吵人的很,她翻了個身,又要入睡。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肖岩挺拔的身影閃身走了進來,一并帶來一室醇厚的桂花釀。
聽見聲響,蘇遇懵懂間擡起頭,看到那張清冷的臉後,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慌忙想要爬起來,不料衣衫被榻上懸帷幔的銀鈎一扯,整個人一趔趄,骨碌碌滾了下來。
長衫滑落,香肩半露,一痕雪白若隐若現。
美人滿目迷蒙,小鹿般慌亂的眼神撞進肖岩的心裏。
他腳下一趔趄,酒醒了大半,立時背過身去,擡腳便走。
曾帶幾千輕騎立于胡人三十萬大軍前而不變色的漠北王,此刻帶了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捏了捏額頭,自己孤身慣了,竟是忘了這屋裏多了個女子。腳步一轉,去了前院書房。
第二日一大早,蘇遇洗漱完畢,一個小丫頭已送了帖子來,說是守備夫人拜見。
她匆匆吃罷早飯,便轉去前院。
Advertisement
将将進了院門,就見兩個高梳雲鬓、容貌昳麗的女子倚着廊柱低低啜泣。
寒冬時節她們依然穿着輕薄的紗裙,顯出妙曼的身姿,肩膀因哭泣而微微抖動,真真我見猶憐。
身後的青端搓了搓手,無奈的勸道:“非是兩位姑娘不好,只是我家王爺在女色上本就不甚上心,你二人還是快回吧。”
其中一個綠衫的女子忽的回身,抓住青端的衣袖,低低哀求道:“王爺連我二人的面都沒見着,怎的就知道不喜呢,大人,懇求您讓我們見見王爺吧,為奴為婢都可以,只要讓我們留在王爺身邊服侍一二。”
她昨日晚宴上偶見肖岩,位高權重的王爺端坐主位之上,修長偉岸,眉目英挺,在一衆賓客中明珠般耀目。
如若錯過了這樣的人物,回去後還不知會被送給哪個糟老頭,是以她願冒險一試。
蘇遇好奇的看了會子熱鬧,走過去悄聲問青端:“怎的,這是為何?”
青端撓撓頭,攤手:“這是昨夜守備大人送來的兩位美人,王爺不肯收,她倆又不肯走。”
蘇遇輕嘆了口氣,覺着這兩位也是可憐人,不禁動了恻隐之心。
她對青端道:“讓我同兩位姑娘說幾句話。”說完便帶着兩人進了旁邊的廂房。
她将房門一關,臉上露出為難之色,艾艾道:“兩位姑娘真的覺着留在王爺身邊是福分?”
兩位美人止住哭聲,疑惑的看着眼前嬌媚的少女。一時竟不知她是何身份。
蘇遇背過身去,将衣衫褪下,露出昨晚因滾落床榻而留下的一背青紫,沉痛道:“這位漠北王,看起來一身正氣,私下卻極是粗暴殘忍,尤其是在床第之私上,花樣繁多,折磨的人生不如死。你道為何他現下身邊只餘我一人?因是先前伺候的那些姐妹都死在了他的榻上!”
她說着将衣衫拉攏,轉過身來時小臉微皺,有化不開的愁苦:“你們兩位還是清白之身,憑兩位的相貌,以後不論去哪家府上,恩寵榮華都是指日可待,何必在這裏苦苦煎熬。不像我,已被這人占了身子,想走都找不到出路。”
兩位美人倒吸一口涼氣,臉色巨變,恐懼的說不出話來。
蘇遇打開門,真誠道:“兩位快走吧,願你們得遇良人。”
美人們朝着蘇遇深深福了一禮,白着臉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蘇遇站在門邊,整理了下衣衫,噗嗤一聲笑了,帶着孩童般的天真頑劣。深覺現下雖奈何不得肖岩,敗壞下他的名聲倒也蠻讓人舒心。
她腳步輕快,剛邁出房門,就見門外的肖岩玄色束袖胡服,長身玉立,沉沉看向她,眼若點漆,深沉似海,臉上表情微妙不可言。
蘇遇愣住,控制不住的打了個冷顫。
男子往前一步,挑了眉峰,清冷的聲音裏帶了點暗啞:“沒想到夫人對某如此了解,先前确實有幾個姬妾死了在了某床上,不過本王覺着,這幾人都是身子骨太弱了些,經不得折騰。我看蘇氏你身子還算健朗,不若今晚試試?大概死不了。”
蘇遇瞧着他端肅的臉,往後退了一步,臉上血色又褪去了幾分。
肖岩看着她眼裏生了畏懼,剛剛那點怒氣頃刻消散,反而生出幾分頑劣的歡愉,往前幾步,将小姑娘抵在了牆角,帶了點痞氣,挑眉道:“花樣繁多?嗯?你倒是說說怎麽個繁多法?”
蘇遇是真的認了慫,伸手抵在那堅硬的胸上,一貫伶俐的人竟言語空白起來。
肖岩勉力壓住要翹起的嘴角,總覺得還不夠,又傾了傾身,想再吓唬她幾句,卻見豆綠襖裙的小丫頭冒冒失失跑了進來,喊道:“夫人,守備夫人已在院門前等候了。”
他陡然清醒過來,站直了身,還是一派清風朗月。
蘇遇心思回籠,猜測肖岩乃是故意唬人,扶着門框重又站穩,臉上挂起得體的笑,從肖岩身邊匆匆擠了過去。
嵌了明珠的鹿皮小靴,一個不查,踩在了肖岩的皂角靴上,狠狠一旋,又立刻離開了。面上風輕雲淡,連裙擺都不曾動一下,除了吃痛的人,倒無人看出這裙下的動作。
她今日穿了牙白镂金寒梅窄襖,藤紫色百褶素裙,雲鬓上斜斜插了兩支鳳釵,減了幾分容顏上的嬌媚,反襯得整個人淡雅得體。
此刻扶了小丫頭的手走的很是穩重,又套上了端莊大氣的殼,仿佛剛剛的頑劣只是他人的錯覺。
肖岩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微的恍惚,想起啓臨的大帳裏,她通透而篤定,一語道破了這場局;昨晚那個沒骨頭一樣躺在塌上的人,今早又一臉頑劣的說些渾話;現如今端起架子便又成了滴水不漏的高華氣度。
他心內升起十二分探究,朝廷到底給他送了個什麽樣的王妃來?
至晚間,肖岩回來的時候,驿館的燈火已亮了起來,蘇遇正聽院裏的下人說些宿夜趣聞,聽到會心處,衆人笑做一團。
有眼尖的婆子看到門口籠着寒霜的高大身影,吓得噤了聲,一時間衆人紛紛斂了笑意,恭敬的候在了廊下。
蘇遇無奈,這人一身端凝,走到哪裏,哪裏便是一片肅穆。
她走過去,接了他的鶴氅,帶了些許暖融的笑:“回來了,可要用些飯?”
肖岩頓住,他孑然一身許久了,此刻有個女子等他吃晚飯,令他心裏有些奇怪的別扭。
他在軍中已用過飯食,剛想拒絕,擡頭見燈下的女子一身桃紅襖裙,明媚的面上蒙了一層柔和的光暈,仿似等待丈夫歸家的新婦,鬼使神差般就應了一聲“好”。
剛落座,蘇遇微湊近了幾分,悄聲道:“我今日用了王爺些許銀子。”
肖岩疑惑的瞧她一瞧,便見那女子臉上帶了點難為情的笑,繼續道:“此行匆忙,我身上沒帶什麽銀錢,今日打點下人的禮錢,是我跟驿館管事大人借的,報的是王爺您的名。”
他擡手飲了一杯酒,掩了嘴角的幾分笑意,又聽她道:“王爺,今日見了守備家眷,倒是有一樁事要說給你聽。這守備大人新納了一房寵妾,這寵妾舞姿了得,只有一點......”
她說着頓了頓,桃花眼微挑,賣了個關子,見對面的人并不捧場,只好又自己接下去道:“觀其身姿,便似無骨,尋常女子卻做不到,除非吃過.....”
她住了聲,用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寫下三個字“軟骨散”!
肖岩悚然一驚,擡頭看她,這軟骨散,乃是宮中秘藥,概不外傳。
因着近來宿夜連連出亂子,他懷疑有人潛入漠北,從中作梗,是以特意在宿夜暫做停留,軍中探查一圈沒發現端倪,萬沒想到竟被眼前人一場家宴便試出了蹊跷。
他“嗯”了一聲,掩去眼裏的驚駭,淡然道:“這倒要謝你一謝了。”
“那王爺準備給妾什麽好處?”對面的女子笑開來,一臉期待的望過來。
“今晚你借的這些銀子,不用還了,權當給你的好處了。”肖岩一句淡淡的回應,噎的蘇遇說不出話來.
前世今生,這個漠北王是她識得的人裏天字號第一混,往往一句話,便能讓人七竅升煙,偏還發作不出。
肖岩瞟了她一眼,見女子抿了唇,拿眼瞪他,在觸到他的視線後,又若無其事的移開了。
他握拳放在唇前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揚起的唇角。
門前站着的青端愣住,覺着自己肯定是看花了眼,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主上,豈會偷笑?
蘇遇懶得再理他,端起面前的琥珀杯淺酌了一口,只覺甘甜适口,不由多吃了幾杯。
這琥珀杯中的酡紅瓊釀,乃是宿夜盛産的醉花陰,以漿果釀造,味雖甘美,卻後勁極大。
不消片刻,凝脂玉面上染起薄緋,天地乾坤間都有些微晃動,她仿佛還是七八歲的年紀,總覺得此刻舅舅該給她買來城北的糯糕了,便擡起臉超上首望去。
那張臉有些年輕,不是舅舅的四方面皮,她悚然一驚,又想起益州城破了,哪還有舅舅,她啊早就無家可回了。腦中緊繃着的那根弦驀然就斷了,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面前的銀盤裏。
肖岩正自斟自飲,被這啪嗒聲砸的措不及防。
他向來看不上女子哭哭啼啼,不由微皺了眉,在心裏又加了一筆對這蘇氏女不喜的因由。
他擡眸望去,見蘇氏女籠在八角風燈的光暈裏,整個人亮堂的有些晃眼,嬌豔的唇上沾了酒漬,一雙桃花眼哀婉凄清,濕漉漉的望過來。
瞬間,他表情凝住,輕咳一聲,有些不自然道:“你......哭什麽?想要什麽直說便是了,都給你尋來,本王豈是小氣的人?”
蘇遇愣愣的瞧了他片刻,忽的伸出蔥白指尖點了他道:“你非但小氣,你還狹隘!好好的姑娘被你娶了,卻連王府的門都不讓進,生生要把人耗死在邊城。”
肖岩一時語噎,他向來不善同女子打交道,況這樁婚事絞着朝局,各人有各人的立場罷了,豈是一時能辯的清。
他将金玉樽重重一放,覺着這蘇氏今日真是有些放肆,想叱責幾句好讓她知道點輕重,可話到嘴邊,觸到那濕漉漉的眼又被咽了回去。
幾次三番,将要開口,忽見那蘇氏身子晃了晃,歪在他身上,模模糊糊聽她喊了聲“嬷嬷”,人便睡了過去。
肖岩醞釀出來的那番氣勢,只好又憋了回去。他自上位以來,雷厲風行慣了,還未有今日這樣憋屈。
他肩膀僵住,竟有一瞬的無措,女子帶着花果香氣的呼吸噴在他的脖頸,麻麻癢癢直往人心裏鑽,一咬牙,将人打橫抱起便往寝室走。
第二日一早,蘇遇睜開眼睛,就聽前院傳了信,說是今日便啓程。
馬車取道西北,行了半個月,連除夕之夜都在路上過了,于正月初八入了許郡。
只是她從未想過,會在這裏再見衛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