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太子啊”蘇遇語調飄忽,想起前世種種的牽扯竟有些不真實的恍惚感。
她一時語噎,片刻後釋然一笑,單從表象點評道:“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說的便是太子吧。一曲終了動京師,下筆成篇弄風月,人俊朗,美恣儀,一身風流意。”
肖岩下颌繃緊,沒作聲。
他攤開手,看着上面的厚繭皺了眉。
那是雙握劍的手,那是雙殺人的手,翻不了樂譜,撥不了琴弦,不能像肖珩那樣讓她在自己的琴音裏翩然起舞。
他有片刻的沮喪,也只片刻,忽而勾唇一笑,震袖而起,三尺清風劍陡然出鞘,不屑道:“撥琴弄曲,吟弄風月,終究缺了點男兒氣概。”
他說完,周身的淩冽肅寒陡然而生,長劍一抖,便是破空淩厲的風聲,劍影如流光,行雲流水般灑脫,帶了俠氣與矯健,光影裏全是氣貫長虹的傲然。
蘇遇看的入了神,月光下的花影裏,男子“振衣千仞崗,濯足萬裏流”的氣概,一點點振顫了她的心胸。
許多年後的黃昏裏,她經常想起此時的光景,那樣鮮活明亮。
看的興起,她随手撿了一片柳葉輕放唇間,清越的旋律逸出來,合着男子游龍般的劍影,纏綿在一處。
一招幹脆的游龍擺尾,肖岩收了劍勢,卓然立在樹下,微側了臉朝她笑。
俊挺的五官柔和了幾分,發尾輕輕晃動,拂過他弧度利落的下颌,恍惚間是情窦初開的少年飽含情誼的看向心儀的女子。
蘇遇心裏微動,驀然識得了這人的可貴:人心看遍,陰毒識盡,卻依舊保有一份少年浩然氣,一顆赤子心。
他大步流星的走過來,微擡了下颌,倨傲道:“怎樣?也不比太子差?”
蘇遇翹起唇,笑他這孩子氣的別扭,纖纖玉指點他的肩,忽覺腰上一緊,整個人被往前一帶,緊緊嵌在了那人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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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冽的沉水香萦繞鼻端,男子清俊的臉一點點放大,近到彼此呼吸交纏。
蘇遇像被施了定身術,竟一動不能動,任憑鼓蕩的微風在她心裏掀起一圈圈漣漪。
直到那沁涼的唇貼上來,柔柔的觸感帶來異樣的情愫,她雲游天外的魂魄終于歸了位,臉一偏,櫻唇擦着男子的側臉堪堪避過。
肖岩瞬間僵住,那濕潤而綿軟的唇瓣在他耳側點了火,轟的一聲引燃了全身,他的手稍稍松開,竭力壓下那股幹熱,冷不防被懷中人一推,身子微晃了晃。
蘇遇兔子一般跑開,進了門哐當一聲下了栓,她倚在朱漆菱花門上,捂着胸口,一點點滑坐在了絨毯上。
胸腔裏劇烈的跳動讓她不安又驚恐,不敢細想這種種。
蓮花更漏無聲浮沉,鎏金燭臺上積了厚厚的蠟油,清輝益發明亮,已是三更。
蘇遇側耳聽了聽,一點動靜也無,心知那人已是走了。她心裏煩亂,和衣一躺,看帳頂垂下的流蘇,不知不覺便睡了去。
翌日一早,精神有些不濟,喝了碗血燕窩,打算再歇一會,見常嬷嬷與茵陳一臉的欲言又止,不由問道:“可是有什麽話?”
常嬷嬷坐在腳踏上,來點她的額,嘆息道:“啾啾,你現下剛與王爺緩和了些,如何又使性子,竟将人曬在院子裏吹了一夜冷風,也虧得王爺好脾性。”
蘇遇一時有些摸不到頭腦,不禁“咦?”了一聲。
茵陳便也拉着她的手嘆氣:“我昨夜看見王爺倚在廊柱上眯了一夜,這春日裏露水重,指不定要受些寒氣,以後可使不得。”
蘇遇有些語噎,覺着自己算是說不清了。
前庭的軒正殿大門四敞,冠冕整齊的藩地大員們陸續走了出來,軒敞的室內便只剩幾名武将,被肖岩留下來探讨北地防務。
羅文遠瞧着肖岩,總覺得他的四哥哪裏不同了,雖眼下有些青痕,卻脫去了前幾日的沉郁,整個人都明朗起來,連語氣都平和了不少。
今日大殿上的官員俱都舒了口氣,前些日子不敢禀的政務也敢小心翼翼上報了。
等議完事,他湊上前去,觑着肖岩的神色,好奇道:“四哥,可是有什麽喜事?”
“喜事?”肖岩挑眉看他,手輕撫了下唇角,昨夜綿軟溫潤的觸感似乎還在,眼裏溢出笑意,話語裏卻聽不出情緒,淡漠道:“昨夜王妃不讓進門,寒風裏将就了一夜。”
“啥?”羅文遠簡直目瞪口呆,他實在想不出,他威震四方的四哥,生殺予奪的四哥,竟被一個婦人關在了門外,還能這樣若無其事的談起。
“是了,是了,臣也常被阿香關在門外的,這女人有了氣總也就那麽幾招,王爺不若買點小物件,說兩句好話便是了”
翠蘭将軍憨憨笑起來,摸着胡須附和道。
羅文遠當胸給了翠蘭一拳,截斷了他的話頭,“呸”了一聲,不耐道:“阿蘭,我們的王爺,北地之主,胡人聞風喪膽的存在,又豈能跟你一樣,是個懼內的!”
“文遠,上次回鹘送來的鴿血紅可是入了你的手?給我送來,打一副頭面。”
肖岩一個眼鋒掃過來,駭得兩人噤了聲,丢下這句話,将岸上的輿圖一收,徑自朝殿外走去。
羅文遠仿似被雷劈了,望着那個向來敬畏的背影兀自出神,這......這真的是他的四哥?不,不能夠啊!
巳時剛過,日頭暖融,蘇遇正修剪花枝,見青端抱了一摞文書,帶着幾個小厮進了院。行了禮,便将西次間裏裏外外收拾一番,置了書桌圈椅,備了筆墨紙硯。
不多時,肖岩一身霁青常服随了來,寸長銀絲滾邊,玉帶束腰,一身的清風朗月,站在蘇遇面前自語:“前庭書房正修繕,暫在此處理些公務。”
說着進了西次間,将邁進門檻,忽而頓住,回首道:“王妃,過來研磨。”
蘇遇拖拖拖拉拉進去,耐着性子陪他耗了會,手發酸,便要撂挑子,推辭的話還沒出口,又被肖岩摁住了臨帖子,還不準吃零嘴。
蘇遇覺着這日子實在是沒法過了,正惱着,忽聽院內吵吵嚷嚷,夾着女子細細的抽泣。
菱花隔扇門被輕拍了兩下,茵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王妃,衛姑娘過來了,說是......”
話還沒說完,雙扇門扉被推開來,一個女子撲了進來,半伏在地上,曲線玲珑,壓抑着哭聲,雙肩微抖,擡起頭來,蘭花般面容幹淨楚楚,卻是衛儀。
她一雙濕漉漉的杏眼望了眼案後的男子,轉向蘇遇,顫聲道:“阿姐,你緣何如此?益州路遠,豈是我一個女子回的去的?若阿姐看儀礙眼,儀自是願避嫌,還請借一隊護衛,送儀回去,抑或等儀給益州去封信,待父親遣人來接應一二。阿姐貿然将儀趕出王府,儀......”
她說到最後聲音低下去,期期艾艾流下淚來,便似飽受摧殘的玉蘭,讓人好不憐惜。
蘇遇心裏咯噔一聲,不曉得這又是鬧的哪一出,湖筆懸在半空,一團墨汁滴在宣紙上,模糊一片。
肖岩微皺了眉,曲起指在檀木案上敲了兩下,引得旁邊的女子轉了頭,她一雙眉目含了疑惑與冤屈,定定看過來,呆氣十足,卻又嬌憨的讓人挪不開眼。
他便忍不住揚了唇角,聲音清越:“這一會子廢了幾張紙了?沒個定性。”
說完換了文書,拿紅朱筆做批注,一眼也未看跪伏的衛儀,随意道:“緣何要怪王妃?趕你離府的人領的是本王的命,衛姑娘有何不滿,應是來質問本王。”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衛儀心裏掀起駭浪,她張了張嘴,有片刻的失聲,眼裏的驚憤轉瞬而逝,又浮起濕漉漉的楚楚之色,輕輕呢喃:“表哥,你......你緣何?你明明允了老太君的,說會妥善安置儀.....”
這凄楚的呢喃最後化成了壓抑的哽咽,說不出完整的詞句,衛儀心裏也是真的難堪。
那時聽了肖岩的允諾,便以為這身後榮華是穩了,她的岩表哥終究是舍不下她。
是以今日見了那倨傲的管事,竟不由分說要她明日離府,心中出離憤慨,咬定了是阿姐搗鬼,定要趁今日王爺也在訴一訴自己的委屈,誰成想卻是如此光景。
這抽抽嗒嗒的哽咽攪得肖岩心下煩亂。
他将朱筆一放,終于擡了眼,正色道:“衛儀,你為祖母的康健費了心力,于王府來說這是一大功,但卻收買婢女,挑撥本王與王妃的關系,是為大過失。功過相抵,送你離府自是最妥善的安置,況本王還予了你足夠的盤纏,也算是兌現了對祖母的承諾。”
這番話一板一眼,公平端正的很,一副公事公辦的态度。
衛儀的心卻一點點冷了下來,忽而坐直了身子,直視肖岩:“于公來說,确實公正,只是岩哥哥,我且問你一句,只一句。”
她說着緩緩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輕輕道:“對儀,你真的一點私心也無嗎?”
“私心?”肖岩瞟了身旁的妻子一眼,略一遲疑,颔首,道了句“要論私心,倒也有些。”
蘇遇心裏微嘆,曉得這是要訴衷腸,便識趣的起了身,想要為兩人留點私密。
腳還沒邁開,卻被身旁的人一把摁了回去,聽他不悅道:“哪兒去?字還沒練幾個。”
說罷将湖筆飽蘸墨汁,往蘇遇手中一送,微傾了身,把住那只握筆的手,引腕運筆,帶她寫了個“貞”字。
肖岩在蘇遇詫異的神色裏開了口,語氣裏有些微的愠怒:“你多次言語不遜,挑釁王妃,令她吃了些苦頭,更是親端毒酒,要置其于死地,其心狠辣,令人不喜。雖說本王答應了祖母不會懲治于你,卻實在是看見你就不爽利,因此只想請你速速離開。”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若是走的晚了,保不齊本王會如何,你且心裏掂量。”
蘇遇握筆的手頓住,下意識轉頭去看他,恰恰撞上那雙深邃的眼,裏面璀璨的光晃的她有些微失神,從未想過,這人的私心會是自己。
衛儀瞧着茜紗窗上兩人凝望的剪影,身子晃了晃。
兩世了,從未被男子如此無視過,她心裏那股傲氣令她再呆不下去,難堪的轉了身,急急要離開。
“衛儀,你且等一等。”
蘇遇将廢了的宣紙一團,扔進了字紙簍,見門前的女子住了腳,頗有些孩子氣的問了句 “現下你說,是誰蠢笨?”
“自是儀了。”
衛儀自嘲一笑,腳步匆匆出了書房,倉皇的背影在門前一晃,消失在了繁茂的枝葉間。
蘇遇有些微的得意,察覺到肖岩投過來的目光後斂了神色,有些不忿道:“是她先如此羞辱妾的。”
頓了頓,又悶悶道:“言妾不招男人憐愛,妾認,但言妾蠢笨,妾忍不下。”
肖岩剛剛抑平的嘴角又揚了起來,曲指在她額上敲了下,脫口而出:“誰說我的王妃不招男人憐愛......”
話一出口便有些別扭,輕咳了聲轉移了話題,指了那顏真卿的貼兒,丢下倆字:“練字!”
蘇遇摸着額頭,有片刻的愣怔,瞧着那人利落的側臉,忽地想起上元佳節那日,四角涼亭裏,那對交疊的影子,一時沒忍住,脫口問道:“王爺與衛姑娘一向情篤,緣何今日這樣決絕?”
“情篤?”
肖岩被她這句話氣笑了,放下筆,瞧着那雙桃花眼兒,一副坦蕩蕩:“成婚前,衛儀雖進了王府,但我因着公務繁忙,私下未曾接觸過,也便是在祖母處碰到過幾回,那時覺着此女也算溫和知禮數,順了祖母的意,娶了也是無妨的。只可惜.....”
他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道:“只可惜,你出現了。回來我便婉拒了祖母,讓其為衛姑娘令擇良婿了,在王妃眼中,這便也算情篤?”
蘇遇沒回話兒,只在心中腹诽,沒想到肖岩這人也是個滑頭的,竟撇的這樣幹淨。
她不欲糾纏此事,攤開一頁宣紙,正要下筆,聽肖岩又道:“王妃可是想起了上元佳節那晚?那日本欲尋個清淨處醒醒酒的,誰曾想竟遇上了衛姑娘。”
他說起來坦坦蕩蕩,讓人瞧不出端倪。
蘇遇卻耳根微紅,萬沒料到此人早已察覺了她的偷窺之舉,有些不自在,道:“王爺何須多言,本也沒瞧見什麽。”
她說完将顏體貼兒卷了,往碧玉雕西園雅集圖筆筒裏一放,尋了個說辭便要走,将轉身,聽那人在身後低笑,調侃道:“若不說清,恐怕今晚還是進不了王妃的門。”
蘇遇臉上騰起紅霞,垂了頭,打簾便走,出了門才覺出一顆心跳的厲害,在廊下立了片刻,待神色如常,方進了閣間。
跟茵陳翻了會子閑篇,眼瞧着天色越來越暗,西次間那尊大佛也沒走的意思。
常嬷嬷擺了飯,催着蘇遇去請,她站在廊下,想起肖岩那句調侃,耳根又有些發燙,竟有些躊躇起來。
腳還沒邁出去,忽見青端引着羅文遠,風風火火進了院,遠遠朝她拱拱手,便進去尋他四哥了。
不肖片刻,肖岩一臉凝重的步了出來,手裏攥了一副輿圖,風似的旋了去。
是晚,軒正殿裏燈火煌煌,衆藩臣紛紛進言,至三更方散。
晨曦微明時,下了一場春雨,淅淅瀝瀝攪人睡眠。
蘇遇翻了個身,半睡半醒間見床邊立了個人,玄衣黑甲,威儀重重,不是肖岩還是哪個,心下一驚便清醒過來,立時要起身。
卻被那人摁住了,拽過被角替她掖了掖,發了話:“別起,晨間風涼,我看一眼便走。”
他神色間有些微的疲态,铮铮鐵甲泛出寒芒,說完便轉了身。
打簾時回首望她,眼裏萬千星光彙成一處,灼的蘇遇錯開了眼。
肖岩這一走,便是月餘,蘇遇經常會覺得,四月晨曦裏的那個背影仿似是晨風裏的一縷夢,夢醒了,那人便了無痕跡了。
只也無暇多想,整個王府的中饋都落在了她肩上,整日忙于府務。
五月,京中來了一封信,猝不及防打破了這平靜。
接到這信件時,蘇遇正斜倚在海棠花架下的美人榻上看賬本,随手拆開來,一眼掃過去,有片刻的愣怔。
她反複看了幾遍,嘴唇抿住,随手一抛便抛進了柔風裏,盯着賬本好半響,又起身撿了起來,抖一抖上面的灰塵,一句輕輕的呢喃飄散在風裏:“嬷嬷,周夫人病危了,要我回去看一眼。”
常嬷嬷一愣,接過她手裏的信掃了一遍,蹲下身,瞧着她的眼睛:“那啾啾可要回京?”
“回京?”
蘇遇笑的有點薄涼,自嘲道:“那時我自願入了皇後的套,賭的是夫人定會舍棄我,可......可真等來那樣的結果......”
她說着以拳抵在胸口,沉默了片刻才道:“這裏......竟還是有些疼的。嬷嬷你說,我因何還要顧她。”
她說完蹭的站起來,進了屋。當日神情如常,再未提及此事。
是晚,常嬷嬷起夜,在海棠花下的暗影裏瞧見那個迎風而立的人,她仰着頭看天上的月,冷冷的光灑下來,映的臉上顯了哀戚。
嬷嬷長嘆一聲,撿了件披風替她裹了,柔聲道:“啾啾,回京吧。嬷嬷知道,你慣是個嘴硬心軟的,周夫人畢竟是你的生母,這最後一面錯過了,這輩字你估計都不能安生。”
蘇遇還是不吱聲,忽而掩了面,靠在嬷嬷懷裏哭了一場。
第二日一早,便給肖岩去了信,言其生母病危,務要回京。
蘇遇知道漠北王妃回京,于多年未與朝廷往來的漠北多有不利,早已做好了喬裝回京的打算,看一眼,便再悄悄的回。
只沒料到,肖岩的回信幹脆利落,只有一個“可”字,一并令羅文遠率一路精銳,大大方方護其返家。
羅文遠老大不情願,堂堂漠北鐵軍的先鋒将,要給一個女人做護衛,傳出去有些讓人笑話,卻也不敢對四哥的命令有微詞,只好領命上了路。
一路從薄寒春衫的漠北走到了喧嚣暑熱的梁京,進城時已是七月初七,羅文遠領了幾支精銳,于城門十裏處駐守,目送王妃車隊進了城門,方返。
回京虐太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