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七月梁京,蟬鳴正燥。
文戶巷的蘇宅,朱紅大門四敞,排了一溜小厮仆婦。
吏部尚書蘇慎,一身深褐常服,背着手立在門前。
蘇遇下了轎子,倒是頗為詫異,她常年不見人影的父親竟親自相迎,實是出人意表。
父親于她,是一個陌生的存在,十歲之前未見過,十歲後也只節氣家宴碰碰面。
蘇大人看大姑娘的目光也從來是審慎的、掂量的,審的是氣度禮議是否到位,掂量的是姑娘價值幾何、能否給蘇家攀個好親。
蘇遇上輩子看不透,看見那沉沉的目光落過來,便要端出十全的閨秀氣,引着他的父親多關注幾分,說一句:“吾兒端的好教養。”那在父母親情中荒蕪的心,便能歡欣月餘。
再來一次她倒是透徹了些許,此刻相見,再無一絲期盼。
她規規矩矩行了禮,開口便問:“家君,夫人可還好?”
蘇大人目光閃了閃,避開了話鋒,只道:“這一路跋山涉水,大姐兒辛苦了。今日皇後娘娘在永樂宮設了宴,專為你接風洗塵而置,這便随我進宮吧。”
蘇遇有片刻的愣怔,這才發現門前候了幾位女官,捧了宮裝冠冕,站的端靜肅整,不遠處停了銀頂黃蓋紅帷的官轎,小內侍打起織錦簾兒,垂着眼恭候。
她掃了眼躲閃的父親,一顆心止不住的往下沉,最後瞧了一眼這座藏了她許多女兒心事的大宅,轉身進了轎。
進了掖庭門已是酉時一刻,黃昏的光暈給盛大的宮殿蒙上了一層炫目的光,蘇遇被女官引着在偏殿換了宮裝發飾,才去了禦花園。
今日這宮宴擺在了太液池旁,水榭裏設了案幾,早已有命婦貴女憑欄賞荷,三兩相聚。見了蘇遇,俱都靜默了一瞬,齊齊投來審視的目光。
蘇家大姑娘在閨中時,那曾是冠絕京都的存在,容貌教養、禮議氣度,無一不優,世家女兒們即豔羨又妒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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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此女還有個深得聖心的父親,又得了宮中青眼,成了內定的太子妃,真真是烈火烹油,羨煞旁人。
只萬沒想到,最後卻遠嫁西北荒涼地,夫君還是個狠厲毒辣、茹毛飲血的蠻夫,聽說那漠北王虎背熊腰,面兇如豺,駭人的很。看着曾經高高在上的少女落得如此,這多少讓貴女們心中舒坦不少。
周卿撫了下發髻上金累絲九鳳钿子,起身攙了蘇遇,頗親熱道:“蘇家妹妹,這趟回京倒是辛苦了。聽說漠北四月仍飛雪,可是冷寒的緊,你可還适應?”
不待蘇遇回應,旁邊王侍中之女王玉兒嗤笑一聲,搶了話頭:“周姐姐,您又何必提這話。都知道這漠北苦寒之地,民風又彪悍,大雪封山時要人肉相食的,提起這些沒得讓蘇妹妹沒臉。”
“妹妹莫怪,是我失言了。”
周卿安撫的拍了下蘇遇的手背,嘴上這樣說,臉上卻挂了些許倨傲的笑,想當初遴選太子妃,明明自己家世禮度更省一籌,卻被太子視如無睹,何等不甘。
如今她嫁了一品忠勇候,一等一的世家,夫君也俊朗清貴,而當初那個将自己比進塵埃裏的人,如今卻這樣不堪,真真讓人暢快。
她瞟了眼蘇遇腕上那只樣式陳舊的紅寶石手镯,哎呦了一聲,道:“蘇妹妹,你手上這只镯子實在配不上這霜雪般的腕子,寶石劣質,式樣又陳,看來漠北的首飾确實差了些。不若明日來我府上,別的沒有,澄澈的寶石镯子還是可着讓妹妹挑,保管送你只可心的。”
周卿這一聲喊,将衆人的目光又引到了蘇大姑娘腕子上,有幾個冒失的,竟當衆嗤笑幾下。
蘇遇卻無一絲窘迫,抽出手臂,提起裙擺上了玉階,大大方方道:“那真是多謝周姐姐,我最喜歡西域的鴿血紅,南疆的祖母綠也是極好,還請姐姐給備幾樣,明兒個我便遣人去拿。”
這句話倒是把周卿給噎住了,連周遭的貴女都有些反應不及,實在沒見過這樣不知恥的。
這廂氛圍正微妙,那邊臨水的閣樓裏已備下了宴席,小黃門弓腰來請,将人引進了閣內。
閣內排了兩列食案,前方上首玉臺上置鳳座禦案。
蘇遇被引至鳳座左手邊的食案後,跪坐在織金蒲團上,屏息靜候。
不多時,紫檀龍鳳宮裝的衛皇後緩緩而至,旁邊雲霞孔雀紋命婦服的婦人看的蘇遇一愣,仿似兜頭被澆了盆冷水,在這京都的七月裏有些發冷。
她看着她的生母周夫人步伐輕快,雖瘦削卻全然不似大病初愈的孱弱,忽而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随着衆貴女俯身拜了下去。
衛皇後落了座,命女官賜了食,微偏了臉,一團和氣的開了口:“阿遇,本宮與你一見如故,這一走便是大半年,倒是頗為想念。今日既進了宮,便在宮裏住下吧,也好與本宮做個伴。”
蘇遇欠了欠身子,唱了個“喏”。
她心裏明鏡似的,宮裏借着周夫人的病将她哄了來,此刻皇後如此說,這便是要将其軟禁在宮中,若能因此将漠北王引進京,也算是一件大功業,若不能,将漠北王妃壓在京中做質子,也能掣肘一二。
端的打的好算盤,她只是不敢細想,自己的雙親又在這其中扮演了何種角色。
即便都清楚漠北王這樣的男兒,是如何也不會為了女人而妨礙了腳步的,那也要親手将她送進這深宮,看她幽囚終老嗎?
她微垂了眼皮,一眼未再看對面的周夫人,一點點将心裏最後那絲對父母親情的渴盼掐滅,陪着衆人演完了這和樂的宮宴。
宴散了,下玉階時忽被拽住了衣袖,回頭見周夫人立在宮燈下,略遲疑了一瞬後握住了她的手,有些底氣不足:“大姐兒,母親.....母親先前确實是病了一場,那時也是想見你的,你莫要多想。”
蘇遇一點點抽出手來,往後退了一步,即客氣又疏離:“夫人言重了,又何須顧慮遇兒所思。”
周夫人望着燈火下熟悉的女兒,卻總覺得哪裏不同了,柔和的輪廓下透着說不出的疏冷,讓她心裏有片刻的慌亂,語氣裏沒了往日的強硬:“你......那便好......”
不待她說完,蘇遇已轉了身,單薄的背影映在玉階上,孤零零一條,不由脫口喊道:“遇兒,這麽多年了,以後便喊我一聲母親吧。”
面前的背影僵了片刻,揮揮手,略有些低啞道:“夫人何必,天涼了,回吧。”
蘇遇沒回頭,随了宮人,一口氣進了章含宮。
章含宮兩進小院落,正殿面闊五間,東西配殿各三間,曾是前朝太妃居所,先前荒廢了,現下被收拾一番,雖偏居一隅,倒也清靜舒闊。
宮裏給配了幾位宮女、嬷嬷,并幾個小內侍,正提了琉璃風燈,候着新主子。
蘇遇打了個照面,進了內殿便将人打發了個清淨。
她蜷在軟榻上,有些乏,從頸間褪下一枚笑面佛玉墜,慢慢摩挲。
那是她初回蘇府之年,周夫人替她選的,那時她的母親笑眯眯摸着她的發頂,輕聲道:“願我的大姐兒往後笑口常開,無憂無慮。”
兩輩子了,她一直記得那日和煦的風,吹在臉上讓人倍感暖融,為了這點暖融,她曾為了蘇家耗盡心神。如今卻不想再戴,手一松,任它墜地而碎。
再仰起臉來時,落了點點淚痕,瞅了一眼緊閉的殿門,索性往迎枕上一趴,痛快哭起來。
世人都道蘇家大姑娘少而沉穩,內斂老成,卻只有舅母跟嬷嬷曉得,她小時候啊那可是個愛哭鬼。
步步錦後窗外,一個挺拔的身影忽而僵住。
太子肖珩微皺了眉,往前走了一步,這放肆而痛快的哭聲讓他有片刻的愣怔,這真的是他的皇後在哭?
在他的印象裏,蘇遇從來是堅韌的,一顆心刀刃箭矢不可摧,天大的事也只是垂下眼皮,緊抿住唇,從不在他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除了當初益州城破時的那一跪。
他在絹紗窗布上戳了個洞,看見那個小小的人兒蜷成一團,哭的涕淚橫流,仿似街邊無助的棄兒,一顆心不由縮緊了,說不上來什麽滋味。
宮門前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太子往暗影裏躲了躲,見兩個宮女引着一個婆子一個婢女進了殿,卻是剛被放進宮的常嬷嬷與茵陳。
兩人入了內室,又将殿門重重掩上了。
常嬷嬷見了自家姑娘先是一愣,随即放下包裹,将人攬在懷裏,着急道:“這是怎得了?可是哪裏不舒泰?”
蘇遇接了帕子胡亂摸一通,甕聲甕氣道:“無妨,哭一場便好了。”
常嬷嬷也猜出個大概,只是嘆氣,道:“哭一場也好,自打進了蘇府竟沒見你哭過。”
蘇遇換了條帕子,細細摁壓眼周,低低訴道:“哭什麽呢?若沒有疼惜的人,哭便只能招人煩。打落了牙齒也要和血吞了,又何必讓人笑話。”
這番話落在太子耳中,竟如遭雷擊。
原來自己從不是那個疼惜她的人,因此她要自己抗起一片天,小心翼翼掩蓋起自己的軟弱,生怕自己露出了柔軟的肚皮,卻又被人狠狠踩一腳。
太子心裏五味雜陳,一時生出些道不明的澀,是啊,他從未替她的皇後遮風避雨,她又因何要在他面前放肆生平。
他正心神恍惚,忽聽殿內嬌音:“窗外是哪位公公?進來相見。”
公公?得了,還是他的皇後,一如既往的會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