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梁京夏日多雨，剛剛還放晴的天，到了晚間，又陰雲密布，飄起雨絲來。
太子将最後一冊文書合上，轉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狀似不經意道：“幾套頭面可都備好了？”
汪全将案上的文書碼了，讓小內侍抱下去，躬身回話：“妥了，明兒個尚功局便能送來。”
肖珩颔了颔首，攤開手看掌上的紋路，那隔着薄衫的溫軟觸感似是尚在，讓人的心也跟着溫軟。
他垂下眸子，浮起一抹暖融笑意，手臂在長案上一撐，起了身。
這抹笑看的汪全心裏隐隐不安，這是他未見過的殿下的笑意，往日殿下的笑是不羁風流的，是勾人心神的，只是總覺如隔雲端，讓人捉摸不透，全不似現在像是內心裏透出的歡愉,真實而暖人心。
他愣了片刻，交握着雙手，躊躇了又躊躇，一咬牙開了口：“殿下，容奴才說句冒犯的話。現下蘇大姑娘畢竟是外命婦，若是傳出去不免有損皇家顏面，切不可過于愛戀啊。”
愛戀？！
這兩個字砸在太子心裏，“咚”的一聲響，令他猛然頓住，一臉莫測的陰寒，微提高了音調：“汪全，你說什麽？”
汪全冒了一腦門的汗，腰躬的更低了，戰戰兢兢道：“奴才......奴才是說，現在蘇姑娘身份不同了，不宜有太明面的牽扯......”
“下一句！”肖珩語氣不善，打斷了他的話頭，直截了當道。
汪全暗自回想了下剛剛過嘴的話，心一橫，嘆道：“殿下對蘇夫人，不宜過于愛戀啊。”
太子立在窗前，背着手站成了靜止的風景，好半晌，揮揮手，讓汪全退下了。
窗外廊下的八角宮燈映出斜斜的雨絲，天地間茫茫一片，正如他此刻看不清的心。
愛戀？他的愛戀是蘇大？
Advertisement
他想起上一世，那時他們剛成婚，也是這樣細雨蒙蒙的天，他一時興起去了永樂宮。
進了院門，正撞見他端莊知禮的皇後，赤足坐在廊下，一雙白嫩的小腳晃啊晃，點着懷裏的兔子，繃了一張小臉訓道：“你再不守規矩，明兒個便把你炖了。你還別不信，我這人說的到做的到！”
他錯愕的立在廊下，片刻後胸腔裏是壓抑不住的愉悅震顫。
廊下的女子聽見響動，轉頭來尋，看清來人後有一瞬的驚駭，迷蒙的桃花眼帶了點慌亂，水盈盈的望過來，像極了一只受了驚吓的幼鹿。
他到現在還清晰的記得，那一日，她額前散了兩縷碎發，毛絨絨的撓人心尖，全不似平日的齊整。
自打那日後，他往永樂宮跑的更勤了，總耐不住想要逗逗她，看他端正完美的皇後不經意間露出的鮮活。
只是這樣的日子轉瞬便逝，月餘後他在承恩殿酒後失德，也便順水推舟，将身後有個強大幽州的衛姑娘迎入了栖霞殿，為了平衡朝政，後宮也填充了越來越多的妃嫔。
永樂宮裏那只審慎的貓兒，又一點點收回了她柔嫩的爪子，再不肯在他面前行差步錯。
再後來益州城破，她誕下了死嬰，那雙潋滟的桃花眼裏便再也沒有了光，連先前的恭順也不再，只剩下冷漠的疏離。
她開始網羅臣子，一點點替自己織起護身的金剛網。
他那時恨她與自己離心，更怕看見那雙眼裏的灰敗，輕易不肯踏足永樂宮。
他不斷的告訴自己，皇後結黨營私，心機深厚，自己永不可能對這樣的人動心，他厭棄她！
說着說着便自我麻痹了，連整個人都是麻木的。
現在重來一回，他第一次審視自己的心，他真的厭棄皇後嗎？
不，厭棄一個人不會一次次的想靠近她，不會不擇手段的要留住她，不會被她的情緒牽着走。
是了，他愛着她，這份愛深沉的讓他從來不敢正視。
“汪全！汪全！”
他深吸了口氣，猛地推開了門，對門口候着的汪全道：“去，現在便去尚功局，把那幾套頭面拿來。”
汪全一時沒反應過來，微張了嘴，偷觑了一眼太子的神色，不敢有逆，麻溜的去了。
肖珩在殿內踱了幾步，幹脆到廊下等了，他心裏酸澀又甜蜜，漲的滿滿的，只想要立刻見到她。
戌時三刻，起了一陣風，刮着斜斜的雨絲只往殿內飄，章含殿裏的小宮人起身關了後窗，又去掩殿門，忽而頓住，噗通一聲跪了，大氣不敢出。
蘇遇詫異于宮人的舉動，放下手上的棋子，往窗外一望，頓時變了臉。
廊下跪了一溜奴才，個個以額觸地，恭敬萬分。
太子殿下步履輕快，一身竹月常服，玉冠束發，身姿清雅，面如冠玉，端的郎豔獨絕、風華無雙。
意氣風發的進了殿，捕捉到那摸清瘦身影後翹了唇，有一瞬的沖動，想要将那人緊緊擁入懷，再不肯松手，終究是忍住了，立在殿中忽而覺出些尴尬，來的太匆急，竟沒尋到好由頭。
他背着手輕咳了一聲，硬着頭皮道：“這雨下的急，路過章含宮，進來避一避。”
蘇遇咬了唇，十二分的不情願，起身道了個萬福，悄悄站遠了些。
肖珩目光膠在她身上，從她如畫的眉眼到瘦削的肩，再到纖細的腰肢，只覺無一處不合他心意，他試探着走近了幾步，将手中的剔紅嵌玉雲福多寶盒往桌上一放，頗有幾分殷勤：“南疆貢上來的鴿血紅與祖母綠，做了兩幅頭面，你瞧瞧可還合心？”
蘇遇眉擰的更緊了，臉上帶了愠色，一屈膝跪了下去，額頭重重觸地，一字一句：“臣婦收不得！殿下該明白，你我這樣的身份，萬不能有此牽扯，萬望殿下能給條生路。”
這份熟悉的執拗讓肖珩心裏即無措又心酸，強裝鎮定的坐了，雙手放在膝上，語調強硬：“起來！蘇遇，孤讓你起來！”
蘇遇依舊跪伏着，單薄的背影，偏能讓人瞧出些倔強與隐忍。
太子修長的指尖在膝上無意的點了幾下，一撩衣擺起了身，臉上無奈的笑，語氣裏帶了幾分憊懶：“不起嗎？孤抱你起來。”
他步步逼近，伸手便來握她的肩。
蘇遇心裏警鈴大作，一閃身跌坐在了地上，咬了咬唇，手腳利索的起了身，順帶把剛才的隐忍一并丢了，帶出些張揚的怒意，逼視太子：“殿下，你待如何？”
肖珩一愣，繼而握拳抵在唇邊，低低笑起來，是了，這才該是她本來的面目。
一只生命力旺盛的小野貓，終于又在他面前亮出了利爪，他心裏竟覺出幾分欣慰，背着手，又踱回了炕桌邊，給自己斟了杯茶，用的是她剛剛握着的白玉杯，安撫了一句：“你別怕，孤......孤不會強迫你，更不會讓你陷入困境。”
他說完用手摸了下杯沿上留下的一條淺淡口脂痕，唇壓在上面，飲下一口靳門團黃，問道：“漠北王是何等人，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局勢，你覺得他會為了你來梁京？”
自然是不會的，哪個男兒會棄了雄心，只身赴這場鴻門宴？更何況那個睥睨天下、從未被柔情牽絆分毫的北地之主。
蘇遇心裏清楚的很，卻不肯露怯，站的筆直，并不答話。
肖珩無奈的搖搖頭，将茶杯一放，帶出些許憐惜：“阿遇，往後，你要如何在這深宮立足？嗯？”
說完深深看了她一眼，冠玉般的面上忽而浮起一抹可疑的紅，沒了剛才的氣定神閑，說話也帶了點磕巴：“你.......你便跟我吧，孤......我以後好好待你，雷雨大風的夜也......也再不讓你一人了。”
蘇遇錯愕的擡頭，沒有太子預想中的羞怯與喜悅，冷眼看着他，平靜道：“那殿下是要臣婦做你的外室，還是見不得人的禁脔？”
“你......你竟如此想！”
太子被她嗆的拍桌而起，從來靜水深流的面上罕見的現了疾色，又急又氣，卻拿她無法。
他原地轉了兩圈，疊聲喚外面的奴才拿紙筆，執了狼毫點着她道：“你豈能如此輕蔑孤的一片心意，待孤登基後，會給你換個身份，定要立你為後的。你若不信，今日便留下字據。”
他說着揮毫潑墨，須臾書就，上寫：“蘇氏女啊遇，孤甚心儀之，他日登基，親迎為後，若違誓言，定當衆叛親離，死無歸處。”落腳寫了個“珩”字，又咬破手指，摁下一枚血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