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這與其說是誓言,不若說是想交給她一件把柄。

當今建在,輕言登基換帝,乃是大不敬,往重了說乃是謀逆之心,他就是要用自己的致命軟肋,換她的心安。

他寫完将紙張往寶匣下一壓,擡起頭來,望了她的眼兒,低低道了句:“你放心。”

這句“你放心”是蘇遇上輩子從不敢奢望的偎貼,此刻聽來只覺分外諷刺,一時不知作何言。

她微微偏開頭,半晌冷笑道:“臣婦沒這個福分,天晚了,殿下請回吧。”

太子知道他的皇後向來守禮度,重名節,也不敢逼的太緊。

他從善如流的站了起來,走到在殿門前忽而頓住,耳根微紅,道:“日後.......日後,孤常來看看你可成?”

這句話忒無恥了些,蘇遇臉漲的通紅,再忍不住,随手拿了擱架上的玉如意朝他砸去。

太子閃身一躲,出得門來,倉促喚汪全:“快走。有人要惱了。”

待他走沒了影兒,蘇遇撲在常嬷嬷懷裏,兩行清淚滾滾而下,顫聲道:“嬷嬷,你說,他拿我做什麽了,娼館裏的妓子嗎?”

常嬷嬷跟茵陳俱都落下淚來,前路茫茫,如這濃稠的夜,稍有不慎便是萬丈懸崖。

第二日一早,太子便遣人去尋了一只通體雪白的兔子,打算晚間送去章含宮。到了晚間又被江南的急報拖住了,連軸轉了大半個月,進了八月才能喘口氣。

這日午後得了片刻閑,瞟間冰鑒旁悶頭酣睡的肥兔,不禁失笑,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瞧瞧,他的皇後見了這兔子會是何種神情。

這笑意還未消散,有內侍打簾近來,躬身道:“殿下,皇後娘娘賜了飲子,可要進一些?”

肖珩颔首,沒見着母後身邊眼熟的奴才,倒是瞧見一抹纖弱的身影自屏風後轉了進來。

掐腰雲绡宮裝,一身病弱,袅娜風流,擡起頭來,蘭花般清雅,竟是他許久沒想起過的衛貴妃!

沒有別後重逢的欣然,太子的第一反應竟是恐慌,慌的是這私下獨處傳到章含宮裏,那只貓兒,又收起了張揚的爪子,再不肯在他面前露出柔軟的肚皮。

他不着痕跡的後退了兩步,笑吟吟道:“阿儀何時進的宮,孤竟不知。”

衛儀将飲子往海棠小幾上放了,袅袅上前幾步,行萬福禮,道:“月前便進了京,乃為随母探親,昨日被娘娘召進宮的,殿下日程繁忙,哪裏顧得上這些小事。”

她說着頓了頓,将鬥彩高足杯往前推了推,細聲細氣:“只阿儀記得殿下最怕暑熱,這飲子我加了金銀花露,您喝喝看。”

她這話裏帶了點落寞的幽怨,還有殷殷的關切,只怕沒男人能招架的住。

太子心裏起了微微的歉意,只這些微的歉意被心裏巨大的後怕給壓倒了,一心想要避嫌,正忙着給汪全扔眼刀子。

汪全心領神會,上前請到:“這內室不透風,外殿新添了幾只冰鑒,正沁涼,殿下不妨與姑娘外面話舊。”

太子從善如流的往外走,邊走邊道:“有勞阿儀,差個奴才送來便是了,還要親自跑一趟。”

衛儀臉微紅,垂了頭抿唇笑,露出羞怯的女兒情态,瞄了一眼冰鑒後露出的一截毛茸茸貓尾,随着他步了出來。

又見了描金葵花幾上的棋盤,撲閃着一雙杏眼看過來,帶了點天真與嬌态:“這幾日娘娘總想找人下棋,可惜阿儀并不通此道,不若殿下教教儀吧,也好給娘娘解悶子。”

太子瞧了她一眼,避開那目光,他記得上輩子衛貴妃拉着他的袖子,說的是“妾自小鑽研棋藝,愛的很,不若跟殿下切磋一二。”因着與她下棋太浪費光陰,聽了這話心裏便會湧上不耐,因此記到現在。

現下換了情境,她竟又能說出“不通此道”的話,他一時在那天真的目光裏瞧出些不真切,将棋子一收,有點心不在焉:“下次吧,這會子還有政事,要去趟文華殿。”

前世今生,她的殿下都是勤勉克制的,早已習慣了他因着政務半途撂下自己,衛儀當即端出體諒的笑意,道:“政事為重,殿下快去吧,儀也該回了。”

她說完施施然行了禮,悄聲退了出去。

出了東宮,忽而掩了帕子笑,對身側的夏然耳語:“我上月去信,說是阿弟捕了只兔子,雪白一團,招人愛的緊,沒想到殿下竟聽進去了,也弄了一只,要知道他向來對這些不耐煩的。”

她垂下眼,轉了轉手上的瑪瑙镯,勉力說服那顆惶惶的心:“在他心裏,我終究是不同的。”

主仆倆正說話,見兩個小內侍提了竹籃,遠遠而來,卻是東宮的文德與文善。

走得近了躬了躬身,冷不防提籃裏鑽出個毛茸茸的頭,長長的兔耳朵豎了起來,又被文善一把摁了回去,念了句“哎呦,我的小祖宗。”

衛儀愣了愣,出聲問道:“兩位是要哪兒去?”

文善聞聲站了,笑的有些局促,顧左右而言它:“奴才路過而已,勿撈了姑娘。”說完與文德對望一眼,急匆匆走了。

衛儀身子晃了晃,那顆不安的心又開始隐隐惶恐,攥緊了帕子,對夏然道:“阿然,去打聽下。”

夏然這一去,便是許久,再回來時宮裏已掌了燈,衛儀正陪着姑母聊閑篇,候了許久才得禀:“姑娘,巧的很,章含宮倒是撿了只兔子,雪白又肥碩。”

衛儀望着檐下的龍鳳和玺彩畫出了會子神,前世許多被刻意忽略的細枝末節,此刻竟異常清晰起來。

偶爾那人宿在自己的栖霞殿,半夜枕了臂,會幽幽的問:“貴妃,你說皇後這樣的人,不會獨卧時也躺的板直,絕不能亂了恣儀吧?”

亦或她婉轉獻舞時,那人也會轉着杯盞,一杯接一杯,半醉半醒間呢喃:“若是皇後也能跳支舞,那真是有看頭。”

他似乎事事要提一提皇後,看見她穿嬌俏衣料,便要嘲:“皇後便穿不了這顏色,她最愛老氣橫秋”。

見了那新鮮荔枝,也要含沙射影:“你看這帶刺的殼,倒像永樂宮那位。”

那時候她以為那是嘲諷是無時不在的厭棄,現在細想,竟品出些不同的滋味。

她眼裏浮起些決然,轉身進了內殿,接了绮姑姑的活,替皇後摁捏着肩頸,字斟句酌:“娘娘,聽說章含宮撿了只兔子,正尋主人呢。儀今日去東宮,倒是見殿下室內卧了一只,不會是從東宮走失的吧。”

衛皇後身子僵了僵,忽而摁住了肩上的手,轉頭自語了一句:“皇兒會養這個?”看見衛儀颔首後眼皮跳了跳,高喊绮姑姑:“阿绮,去看看這原委。”

此時的章含宮卻分外熱鬧,幾個宮人都圍在廊下看那只埋頭啃菜葉的兔子,時而掩鼻輕笑一聲。

蘇遇圍着它轉了兩圈,蹲下身點了它的鼻:“你到底是哪兒來的呀,倒是不見外。”

院外小宮人急匆匆跑了進來,拍拍衣袖行禮道:“主子,打聽了一圈,沒見着哪個宮裏丢了愛寵。”

蘇遇無奈,只好将那只肥兔抱進了殿內,看着它一雙紅紅的眼,忽而想起了上一世的白白,抱着它幾番逗弄,越發撒不開手了。

晚間沐浴完,又出來撥弄它的長耳朵。

肖珩走進來的時候,便看見素白的絹紗屏風上,映出一人一兔的影子。

女子烏發散開,着了輕薄的茜色中衣,跪坐在蒲團上,微傾着身子,一下下安撫卧成團的兔兒。

他悄聲往前幾步,立在屏風前注視良久,伸出食指,輕輕描畫那抹纖細身影。

時間一長,蘇遇腿有些酸麻,輕輕撥弄了下那只毛茸茸的兔耳,起了身。

轉頭便見一個高大的黑影,矗立在屏風後,心下一跳,脫口便想呵斥,話還沒出口,手腕忽覺一緊,整個人被一股力道拽出了屏風,撞在一個溫熱的胸膛上,頭頂聲音沉沉傳來:“怎得穿這樣少,晚間風還是涼的。”

肖珩在那截細嫩的胳膊上摸出了涼意,皺了眉頭,轉身便要去尋披風。

他一副熟稔的親昵感,便似多年的夫妻尋常關懷,卻在蘇遇心裏驚起駭浪。

她急急後退,冷不防撞在了屏風架上,骨肉發酸,整個人都有些懵,還未調整情态,便聽外面汪全尖着嗓子喊:“皇後娘娘駕到!皇後娘娘駕到!”

肖珩腳步一頓,立時扯了衣挂上的薄錦披風将蘇遇裹了,退到門邊,做恭候狀。

衛皇後跨進殿時,便見兩人一站一跪,隔的老遠。

女子素錦披風裹身,肩上是烏黑濃密的發,有股子坦蕩的端方,俯身道:“未料殿下與娘娘到訪,請恕臣婦儀表不整之罪。”

肖珩瞟了她一眼,竟生起幾分驕傲,不管如何境況,他的皇後總能從容應對。

當下也和煦笑起來,朝母後拱拱手,對跪着的人道:“是孤的不對,驟然想起一局未解棋局,翻來覆去放不下,聽聞蘇夫人善弈便尋了來,竟忘了差人通報,實是不合禮度,是孤失禮了。”

他幾句話将蘇遇摘了個幹淨,站在門前擋住了衛皇後的視線,将裏面的人保護的滴水不漏。

衛皇後咽下喉嚨裏的那聲冷哼,挂上了和緩的笑,繞過兒子,徑直進了殿,伸出鮮紅豆蔻的手,将地上的人扶了起來,道:“無妨,路過而已,進來看看。”

說完又撿了案上的一粒黑子,拿在手中把完,補了句:“沒成想阿遇你還善弈,明日來陪本宮下下棋吧,近來正發悶。”

她眼神活絡,在殿內掃了一圈,拉着蘇遇又話了幾句家常,一眼也未瞧太子,扶着绮姑姑的手出了殿門。

太子便跟着出了章含宮,心內有幾分惴惴,正想探探母後的口風,見前面的人頓住了腳步,也立在了宮牆下。

衛皇後背影挺直,并未回頭,語氣裏有隐含的怒意:“皇兒,你便這樣喜歡嗎?”

肖珩未料母後看的如此透徹,一撩衣擺,噗通一聲跪在了堅硬的方磚上,異常果決:“是,心愛之人,不可割舍!舍之,便如剜心剔骨!”

面前的身影晃了晃,扶着绮姑姑勉力站穩了,許久之後嘆了口氣,有些無力道:“罷了,你知道母親,從不舍得讓你傷懷,只是你須得記住自己的身份,徐徐圖之。”

太子緊繃的身子松了下來,這最後一道屏障也掃除了,胸中都是勢在必得的激蕩,他的皇後只能是他的皇後!

章含宮裏熄了燈,蘇遇卻一點睡意也無,世人都道衛皇後心慈寬宥,她卻曉得,那些深宮裏的手段何等了得。

輾轉了半夜,第二日一早便手書了一封家書,命常嬷嬷與茵陳替她回蘇家一趟,不得周夫人首肯,不得再入宮。

她做了最壞的打算,要利用母親對自己的一絲愧疚,先保下她二人。

果不其然,兩人前腳剛走,後腳便來了永樂宮的绮姑姑。年過半百的绮姑姑皮笑肉不笑,客氣道:“夫人同奴才走一趟吧,皇後娘娘等着您呢。”

蘇遇今日素面白衫,站在玉階上颔首,連個小宮人也未帶,頗為利索的出了章含宮。

長長的宮巷裏光線昏暗,她遠遠看見永樂宮的紅漆宮門大開,像是吃人的巨獸緩緩張開了血盆大口。

今日日頭毒的很,偏偏還無風,濕熱又沉悶。

蘇遇踏進永樂宮時,院內一片沉寂,入了側殿,便見衛皇後坐在南炕上,神情平靜,指了桌上的大漆描金捧盒,道:“阿遇,來,打開它。”

蘇遇抿了唇,一步步踱過去,伸手揭了盒蓋,待看清裏面的內容後,踉跄着後退了兩步,胃裏一陣翻騰。

那裏面是昨夜還睡在她臂彎裏的兔兒,此刻四肢扭曲,被活活蒸死在了屜籠裏。

衛皇後看着那張慘白的小臉露出了笑意,點着桌面道:“你看這兔兒,跑到本宮的地界來,偏還不規矩,是不是死得其所?”

蘇遇穩了穩身形,仰起臉來,是衛皇後沒見過的篤定:“可偏偏這只兔兒身後還有個強大的漠北,今日若我在永樂宮遭了厄,娘娘以為瞞的住?便不怕漠北以此為由挑起事端?”

漠北?有子的信傳出去月餘了,連個水花也沒有,一個棄子而已,偏還抱了不切實際的幻想。

衛皇後冷哼一聲,道:“本宮哪裏就要你的命,只是要你記住,在這宮裏,有些人不是你能碰的。”說完便喚绮姑姑。

殿門被從外推開,绮姑姑帶了幾個內侍一湧而入,不由分說照着蘇遇的肚腹便是一腳,将人踹出了半丈。幾個體健的內侍上前将人擒住,拖着便往後院走。

後院有口八寶琉璃井,圍了尺長的玉欄杆,幽深沁涼。

為首的內侍看了眼這個不哭不鬧的女子,拿了根麻繩在她腰間系了,将人攔腰夾起,腳朝下丢進了井內,便似随意丢棄一件物什。

蘇遇咕咚一聲落入了水中,沁寒的水侵入口鼻,涼入肺腑,冰得她在這盛夏打起擺子。下意識劃動手腳想要抓一根救命稻草,觸手皆是濕滑,昏暗裏只餘井口那一點光亮。

漆黑的水下似是有什麽軟滑的鱗蟲貼上了肌膚,蘇遇抽搐幾下,心裏的恐懼被推上頂點,張口要呼,卻灌下幾口井水,胸口像是要炸開,巨大的無力感襲來,讓人陷入無底的絕望。

垂下的麻繩忽而動了,嘩啦一聲又将人提了起來。蘇遇猛咳幾聲,大口呼吸,還未來得及舒口氣,麻繩一松,又被重重摔入了水中。

生于死、希冀與絕望間反複游走,蘇遇不曉得遭了幾回,意志崩潰的邊緣聽見井邊一陣悉悉索索,緩緩被提出了井口。

她伏在溫熱的地面上,止不住發抖,瞧見明黃色的翹頭鳳屐緩緩走近,衛皇後平和的聲線在上方響起:“你要記住,你将永遠是漠北的王妃,必要将太子推的遠遠的,你可曉得?”

蘇遇張了張口,咳出一口井水,嗓子也發啞,出不了聲。

衛皇後便嘆氣,蹲下身,輕緩拍着她的背:“長了教訓便好......”

話還沒說完,忽見當今身邊的大內侍姜喜探頭探腦的跑了進來,走的近了,俯身在皇後耳邊細語幾句。

輕飄飄幾句話卻讓衛皇後繃直了脊背,臉上是掩不住的驚愕之情。

蘇遇隐約間聽見那內侍漏出幾句:“漠北王已抵京郊”“不日設宴”。

那人要入梁京?會為了她來梁京?

她腦子昏昏沉沉,覺着自己大概又幻聽了,自嘲一笑,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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