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再醒來時,已是兩日後,床邊圍了一溜的宮女太醫,俱都松了口氣。

院使王大人縷着花白的胡須,連聲喚門邊的內侍:“快,去通知皇後娘娘,蘇夫人醒了。”

不多時,衛皇後便踏了進來,身後跟了幾名宮人,手捧犀皮漆器托盤,上面海棠雲銷宮裝、點翠頭面。

她在床邊坐了,握着蘇遇的手連念了幾聲阿彌陀佛:“可算是醒了,真真把本宮給急壞了,可還有哪裏不舒泰?”

言語間盡是關切,一臉親善,全然忘了蘇遇這場病的來由。

蘇遇倒是愣了一瞬,忽而想起昏睡前聽來的那句“漠北王已抵京郊”,心裏沒來由的打鼓,她不動聲色的抽出手,并不答話,勉強扯了扯嘴角。

衛皇後視線一轉,便有宮人将宮裝托盤高舉過頭,膝行至床側。

她扯了扯素紗宮滌,面不改色道:“這身行頭倒是極襯你,晚間宴上,定是明麗無雙。”

蘇遇還是不吱聲,由着皇後故作姿态,偶爾不鹹不淡回一句,也讓衛皇後心裏不太爽利。坐了一炷香的空兒,便匆匆走了。

到了晚間,合宮上下盡燃燈燭,惶惶如白日。

蘇遇被宮人簇擁着進入乾清宮時,前庭寒暄私語的席面忽而有一瞬靜默,衆命婦貴女的目光齊齊投了過來。

京中貴婦的臉面最為多變,此刻全然沒了當初的審視與輕慢,是含笑的贊賞與親善。

今日漠北王率三千輕騎入京,太子親迎于安定門,步兵清路,皇家儀仗,一路莊嚴顯赫入了宮,更甚者文昌帝親率百官,于承泰殿撫慰犒賞,到了晚間便于保和殿設朝宴,于乾清宮延請官眷,真可謂隆盛至極。

官眷們最懂審時度勢,此刻團團将人圍了,這個誇贊蘇遇姿容無雙,那個誇贊王妃禮度周全,都想露個臉,結交這權勢煊赫的漠北王之妻。

蘇遇清淺的笑,既不過分熱絡,亦不下各位的臉子,進退得宜的應付幾聲,又引來一陣稱贊。

衛儀隐在人群中,一臉莫測的笑,悄悄杵了下身側的小公主,調笑道:“公主,這下可是見着比你更招人喜的女子了?”

小公主肖妙咬了下唇,冷哼了一聲,轉身跑沒了影。

席面正式排開,衛皇後賜了頭道菜,雅樂也奏了起來,一派皇家氣象。

吃了大半,蘇遇被這夜晚的涼風一吹,又開始發熱,臉頰染上暈紅,人也乏,笑容益發勉強。

正昏沉,忽見乾清宮正門大開,一群內侍手執拂塵,恭恭敬敬站了一溜。門影裏走出三個人影,前方那個明黃身影分外醒目,赫然便是文昌帝。

衛皇後領着一衆命婦跪了,山呼萬歲。

文昌帝免了禮,爽朗一笑,調侃道:“漠北王妃出來吧,你夫君等不得席散,便要來迎你了。”

蘇遇猛然擡頭,遙遙望過去,那人绛紫官袍,金冠玉帶,立在文昌帝身側,看不清神情。

她從未想過這人會來,便是今日醒來也一直有種不真切之感,此刻見了人,還是有些恍惚。

肖岩揚了唇角,朝她招手,說的是:“王妃,過來。”

衆命婦貴女也都好奇的瞧過來,想要看看這傳言中的漠北王是否真的有三頭六臂,待看清燈下那男子,卻俱都忍不住要贊一聲好。

此人五官深邃利落,修長挺拔,站在太子這等世間少有的人物之側竟絲毫不遜色。

雖不及太子眉眼精致,也無太子的一身風流雅致意态,卻自帶金戈鐵馬的銳氣,峥嵘磊落,威儀更盛。不禁心下都有些泛酸,這樣好的人物,竟被蘇家大女撿了去。

蘇遇腳步發顫,虛虛往前走,身旁的人仿佛都成了背影,只映出那個紫袍金冠的男子。走的近了,瞧見他漆黑的眼,忽而鼻子泛酸,攥了他的袖,一時竟不能言。

肖岩反手握了她的腕,甫一觸到她的肌膚,便覺出幾分灼熱,語氣也帶出了焦灼:“何故?如此燙!”

這句話落在蘇遇心裏,沉甸甸的,再忍不住,滾下淚來,哽咽道:“我的兔子.......死了!”

肖岩的眉擰的更深,将人護在懷裏,周身氣勢也跟着凜冽起來,沉聲問道:“誰?”

這些日子以來所有委屈齊齊湧上心頭,見了這人,竟再忍不住,蘇遇将臉埋在肖岩的懷裏,哽咽不能言。

一旁的太子身後的手緊緊攥成拳,竭力忍住了上前搶人的沖動。

他一直以為蘇遇嫁去漠北是不得已,從未想過她竟會如此依賴漠北王。她從來不向自己傾吐委屈,現下竟能在肖岩面前發洩痛哭。

他心裏一陣陣酸澀,還伴着無法遏止的恐慌。

蘇遇平順了下心情,像文昌帝告了失儀之罪,一雙眼兒定定落在了衛皇後身側的绮姑姑身上。

她這人,記仇,今日奈何不了正主兒,那摧心肝的一腳卻是要報的。

肖岩瞧着她憔悴的眉眼,知道他的王妃像來知進退,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定然不會在這樣的場合給皇後下臉子。

他将那雙柔嫩的手包在掌心,觸到她手背上大片結痂的擦傷,那股戾氣便再壓不住。

他一步步逼近绮姑姑,站在花樹的暗影裏,冷哼了一聲:“确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這人氣勢咄咄,聲音冷冽沉寒,唬的绮姑姑腿一軟,跌在了沁涼的方磚上。

肖岩居高臨下,并不看她,轉而朝文昌帝抱了拳,微欠身道:“陛下,臣願出兵解翼州之困,只......”

他頓住,瞟了一眼萎頓在地的绮姑姑:“臣要替內子讨個公道。”

文昌帝萬沒料到能如此輕易勸的動他,當即爽朗大笑,一揮衣袖,頗為爽快:“一個奴才而已,哪裏要賢侄如此費周折。”

蘇遇卻愣在了當場,她雖人在深宮,卻看的明白。

去歲幽州、冀州蝗災過境,顆粒無收,又逢嚴冬,民不聊生,今歲一開春,冀州周傳志揭竿而起,災民紛紛響應,竟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動亂。帝派了骠騎大将軍劉熊去平叛,至今僵持不下。

此番借用漠北兵力,無非是想分散漠北軍防,勝了,漠北元氣也必大傷,再無威脅之力,敗了也無妨,正好尋個由頭收了漠北,真真好算盤。

她都看的透,又何況肖岩,他竟要為了給自己出一口氣,要走這步險棋?

蘇遇下意識扯了下肖岩的衣袖,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只仰了頭,擔憂的看向身側的男子。

肖岩見了她眉目裏的憂色,安撫的拍了拍她的手,笑的張揚而篤定,道了聲“無妨。”

繼而又問:“想要如何處置這奴才?”

蘇遇一顆心忽而便安定了,微抿了唇,對着眼前的男人露出了小性子,道:“我要打她三十大板。”

話落了,便有侍衛上前來押人。

绮姑姑年過半百,這三十大板下去可是要去了半條命,當即哀嚎求助,凄慘慘喊了一聲:“娘娘救命!”

衛皇後掩在大袖下的手掐出了血痕,绮姑姑陪伴她半生,折了她便是去了自己的半條命啊,自己又如何不疼!

可轉頭瞧了眼正志得意滿的文昌帝,知道這求情的話是如何也不該說的,便是說了,也只能尋個沒臉,只能又生生咽下了口中的腥甜

一場宮宴,讓京中貴女們見識了漠北王的風采,也驚嘆于這天下間竟有如此護妻的夫君,心裏豔羨之餘又不免生出些失落與不甘,原等着看這蘇家大女的笑話,竟又被生生比了下去,散場時,便都有些無言。

蘇遇卻無暇顧忌他人所思,虛浮着腳步往宮外走,引路太監的身影總覺得有些虛晃,後背的冷汗被涼風一吹,不禁有些瑟瑟。

她勉力挺直脊背,不想在這樣場合丢了端儀,忽覺腰上一緊,整個人已被騰空抱了起來。

她壓下嘴邊的那聲驚呼,下意識抱緊了那人的脖子,悄聲道:“放我下來,這可是宮裏。”

肖岩卻并不在意,将人抱的更緊了些,一雙幽深眼眸在宮牆的暗影裏似是能洞穿人心,不高不低道了句:“蘇遇你記住,不管在哪裏,有本王在,你永不用逞強。”

這句話沉甸甸的,落在蘇遇的心湖裏“噗通”一聲,激起一層層漣漪。

她獨自一人走了那麽久,撐着一口氣,從不敢松懈,忽而有人将她護在了懷裏,告訴她不用逞強,一時竟有些滋味莫辨。

她張了張口,終是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只低垂了眼簾,乖順的依在了那個溫熱的懷裏。

太子肖珩站在角樓裏,看着宮牆下那兩個依偎的身影,手中的薄胎紅釉茶盞應聲而碎,細碎的瓷器紮了一手,淋淋瀝瀝落下血來。

伺候的小內侍吓的肝膽俱碎,立時要傳喚太醫,卻被太子擺手止住了。

他身影凝固住,一瞬不瞬的看着樓下的人影,明晃晃的宮燈一照,映出女子皙白的臉,紅霞暈染,眼眸含情,微嘟了唇,正悄聲說着什麽,是從未在他面前流露過的嬌憨柔媚。

腳步聲漸漸遠去,深深的宮巷裏又陷入一片沉寂,太子一身落寞,盯着宮牆上的明黃琉璃瓦半響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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