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五月初五日, 端午天中節。
天氣一下熱辣起來,日頭照的煞亮。
中庭內, 赤日當空,樹蔭匝地, 鳳尾森森,竹影參差。綠蕪端着捧盒,順游廊至房中, 只見外間床上, 蘇蒲并如安和紅拂,橫三豎四的睡着。
蘇蒲年幼, 占地卻最大, 只因學了蘇芩蹬被的毛病。旁人若睡過去些,必要被踹幾腳蹬醒。蘇蒲握着兩只小拳頭抵在耳畔,四仰八叉的,小臉紅撲撲的沁出些許汗漬。
綠蕪輕笑一聲,輕手輕腳的轉過十錦槅子至房內。
紫竹榻上, 蘇芩青絲披散, 歪頭睡着。身上一件白绫紅裏的肚兜, 上頭紮着成片蘆葦, 葉綠花紫。外頭罩一件銀紅紗衫子,底下一條綠紗小衣, 露出一截纖細嫩腰和一雙小巧玉足,正睡得酣熟。
蘇芩素來有蹬被的毛病,再加上天熱, 蹬的便更起勁。紅拂與綠蕪也不能時時刻刻看着人,便每日裏哄着蘇芩将肚兜并小衣穿上,這樣縱使夜裏不留神蹬了被,也不會傷了身子。
放下捧盒裏新切好的西瓜,綠蕪拿起花幾上的那柄白犀麈,往紗眼處揮了揮。趕走些蚊蟲。
蘇芩素來歡喜那些花兒、草兒的。廊前屋後搬了數十盆的綠植,這些蟲兒都是花心裏長的,喜花近水,總愛往置着冰塊的屋子裏頭鑽。
盛暑之際,熱浪湧湧,滿耳蟬語,靜無人聲。
游廊下,陸霁斐身穿蟒袍而來,他立在紗窗處,透過綠紗往裏瞧。
碧色朦胧間,小姑娘那纖細白挑的身子印入眼簾,面薄腰纖,兜着肚兜,側身壓出一片白膩,就跟塊上等白玉似得瑩潤。
“大爺。”綠蕪瞧見陸霁斐,趕緊推開了碧紗窗。
陸霁斐斂眉回神,聲音微啞的開口道:“端午日,宮內大張筵席,讓你家小主子收拾妥當,晚間與本官一道去。”
“是。”綠蕪應聲,送走陸霁斐,便趕緊上去喚人。
“姑娘。”
蘇芩閉着眼眸,毫無動靜。
“姑娘?”綠蕪再加大了些聲音。
蘇芩顫了顫眼睫,整個人乏累的厲害,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姑娘,您都睡了半個多時辰了,若是再睡下去,當心晚間歇不着。”
蘇芩緩慢睜開眼眸,水霧霧的透着懵懂。她盯着面前的綠蕪看半響,然後搭攏下眼皮,又睡了過去。
“姑娘,奴婢給您擦擦臉,醒的快些。”綠蕪取了用井水沾涼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替蘇芩擦了擦臉。
蘇芩瑟縮着往軟枕下頭縮,被綠蕪又按着香肩擦了把臉。
井水浸膚,蘇芩被涼的一個機靈,瞬時清醒過來。她眨着眼,神色怔怔的盯着帳頂子瞧。
“姑娘,大爺方才來講,宮內設宴,要帶您一道去呢。”綠蕪說話時,難掩喜色。
按照如今蘇芩的妾位,能被陸霁斐帶着進宮,這真是綠蕪沒想到的。
“進宮?”蘇芩蹙了蹙眉,一想起要起身梳妝打扮,便渾身懶骨。“我不想去……”
“姑娘,今日端午,宮內定有很多好玩的物事。再說了,您不是最喜歡吃宮裏頭禦膳房做的粽子了嗎?”
“嗯……”蘇芩被說動,她動了動嘴,想着那粽子的滋味,不自禁暗咽口水。這宮裏頭的粽子別出心裁,在糯米裏加了雪梨肉。香甜松軟的雪梨肉搭配鹹香肉粽,那味道簡直絕了。
“行,更衣。”
……
太陽剛落,地上還是熱熱的。
蘇芩換一件淺绛色绉紗兒,行在房廊下,入穿廊時冷不丁瞧見前頭走來一群衣衫華貴的公子哥,當即便帶着綠蕪與紅拂側身往一旁的薔薇架子下躲去。
那薔薇架子下有一秋千,蘇芩坐上去,靜等那群人離開。
“哎,你們知道嗎?我前些日子進宮,瞧見那郴王妃沈宓,啧啧,簡直是仙女下凡呀。”身穿綠衫的公子哥搖着手裏的灑金扇,一陣搖頭晃腦的炫耀。
走在最前頭的陸應劭嗤笑道:“仙女兒?呵,她算什麽仙女兒,那是你們沒見過真正的仙女兒。”
“哦?陸二兄此言何意?”綠衫男子話罷,一旁藍衫男子便插嘴道:“桂兄初來乍到,只見了那沈宓便以為是什麽天仙人物,殊不知這陸府裏頭才藏着那麽一個嫦娥似的仙女兒呢。”
那被喚作桂兄的綠衫男子被提起興致,連連追問。
陸應劭一甩手裏的折扇,聲音垂涎道:“要說仙女兒,誰能比得上蘇府蘇三呀。”
藍衫男子接道:“那可是咱們皇城內頭一號的美人。而且我聽說呀,這蘇三是在冰雪天降的,怪不得這肌膚呀,白的跟雪似得,可真是個寶貝。若能嘗上一口,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呀。”
“就是,真是可惜了,這樣的一個美人,偏生給了陸霁斐這只瘋狗……”
“哎?這陸霁斐又是何人?”綠衫男子初來乍到,連陸霁斐的名聲都沒聽過。
藍衫男子道:“那可是個頂惹不起的人物。挾天子以令諸侯,無人能禦之。”
“這樣的人物,那你們怎麽敢,喚什麽瘋狗?”綠衫男子滿臉錯愕。
“這名可是有來頭的。先帝在時,這陸霁斐曾以雙拳血濺朝堂,當堂打死三位朝廷命官,還将其屍首挂在東安門上示衆,事後卻安然無恙,依舊做他的次輔。桂兄你說說,這古往今來,哪裏聽說過這等駭事。”
毆打朝廷命官致死,還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這樣的事,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炎熱酷暑日,一群人打着哆嗦,趕緊撇開了話題,繼續談論蘇芩,言語間頗為逾越。
一衆人污言穢語的過去,蘇芩靠在秋千上,透過薔薇架子,懶洋洋的斜觑一眼。只見那陸應劭行走時,右腳确是有些跛,看來傳聞沒錯,陸霁斐确是将這陸應劭打殘了。
這陸應劭也真是個不知疼的,都被打成這般模樣,還敢調侃那只瘋狗。
果然,當陸應劭那群人拐過穿廊,便突然噤了聲。
蘇芩側眸看去,只見薔薇花葉中,陸霁斐身穿蟒袍,身形颀長的立在那處,恰恰好的擋住了這群纨绔子弟的路。
“陸,陸首輔……”那些纨绔子弟素聞陸霁斐瘋名,緊哆嗦的往陸應劭身後躲。
可憐那陸應劭看到陸霁斐,就跟老鼠見了貓兒似得,哪裏還有方才那股子大放厥詞的嚣張勁,連腦袋都不敢擡。尤其是那條短腿,抖的跟秋日裏的落葉一般。
“大,大哥……”陸應劭結結巴巴道。
陸霁斐勾唇輕笑,撚了撚大拇指上不知何時戴上去的玉扳指,神色不明。“我說哪裏來的狗吠呢。”
陸應劭一點聲都不敢露,蔫攏的縮着身子。
陸霁斐上前一步,腳下的官靴踩在陸應劭腳面上,然後狠狠一碾,面上卻帶笑意,只是透着股陰冷。
“啊……”陸應劭痛的面色煞白,彎腰想推開陸霁斐的腳,卻被陸霁斐掐着脖子硬生生拉直了身子,只能生受着這股子疼。
“你這嘴要是再管不好,我就割了你的舌頭喂鳥。”陸霁斐說話時,聲音很輕,但卻滲着股寒意。男人幽深目光逡巡一圈,那些被掃到的公子哥紛紛垂眸,鹌鹑似得。
尤其是那剛聽了陸霁斐事跡的綠衫男子,雙腿顫顫,幾乎遺溺。
“呵。”男人嗤笑一聲,玉扳指抵在陸應劭脖頸處,暗暗收力,直把人逼的兩眼上翻,面色漲紅,這才不解氣的甩開。
“咳咳咳……”陸應劭躺在地上,使勁咳嗽,青筋暴露。
陸霁斐接過青山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後偏頭看向薔薇架子,正對上那雙藏在薔薇花架下的圓潤眼眸。
男人眸中戾氣未消,這是蘇芩頭一次看到這副模樣的陸霁斐。她縮着身子躲在薔薇架子下,明明是三伏天,卻只覺渾身發寒。
男人踩着官靴,路過藍衫男子,勾唇輕笑,然後擡腳,霍然一腳踢向他。
藍衫男子如斷線的風筝般飛出房廊,歪頭倒在地上,滿口鮮血,不知生死。
衆人被吓得面色慘白,緊貼粉牆,幾乎軟成爛泥。
陸霁斐抖了抖寬袖,面無表情的轉身,一步一步的朝蘇芩的方向走去。
蘇芩下意識攥緊面前的薔薇架子,卻不防被刺傷了手指。
她嬌呼一聲,趕緊收手,粉嫩指尖處沁出一顆圓潤的血珠子,被綠蕪心疼的用繡帕擦了,又沁出來一顆,鑽心的疼。
陸霁斐走到薔薇架子前,沉聲道:“出來。”
蘇芩抿着唇,挪着碎步,慢吞吞的出來。
小姑娘低着頭,露出一截粉頸,青絲鬓角處有香汗微落,不知是熱的,還是被吓得。
那團圍在廊下的公子哥們急忙着跑,卻不防這冷不丁一瞧,看到立在薔薇架子下的蘇芩,立時就被勾走了魂,只知癡癡的看着,個個跟木樁子似得。
綠衫男子看的最癡,他想起先前所說沈宓,不自禁面紅。
其實陸應劭說蘇府蘇三勝過沈宓時,綠衫男子是不信的,但如今,他卻只覺,那沈宓便是地上的泥,而蘇芩是天上的雲,如此雲泥之別,怪不得方才陸應劭會出此言。
蘇芩乖巧站着,手裏攥着繡帕,指尖鈍鈍的疼,那股子嬌媚顏色,直将身旁那大片的薔薇豔色都給壓了下去,讓人眼中再無一物。
陸霁斐伸手,觸到蘇芩沾着血珠子的指尖。
蘇芩下意識往後縮了縮。
男人頓了頓動作,斂下眸中陰鸷暗色,聲音低啞道:“怕我?”
蘇芩抿着粉唇沒有做聲,她确是被陸霁斐方才的做派吓到了。那樣一個身強體壯的男人,被陸霁斐一腳踹飛,男人動手時,那股子狠戾兇惡,觸目驚心。蘇芩這才驚覺,為何這人會有“瘋狗”這一綽號。
她對這個枕邊人,真是知之甚少。只憑着小時的記憶,便任性嬌蠻,到如今能将腦袋好好的保在脖子上,已屬萬幸。
“怕我,也得受着。”陸霁斐伸手,強硬的拉住蘇芩,将人往外帶。
男人的手,炙熱如火,燙的蘇芩心尖顫顫。
她知道,這個人已經不是她小時識得的那個陸霁斐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朵嬌花插在狗頭上……(狗頭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