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周錦書明明記得他有鑰匙, 而如果現在沒看錯的話,他好像在爬他陽臺。
兩人對視片刻。
周錦書說:“你先下來。”
這樣太危險了,上次他就被吓了一跳,這次程庭又故技重施, 看姿勢像是很熟練的樣子。
程庭撐着手, 手肘一彎從圍欄上一躍而下,“下來了。”
又是一陣無聲的沉默。
最後還是程庭先開口, “這麽晚還沒睡?”
周錦書轉過身去, 側對着他仰頭看月亮:“好像睡不着。”
“因為專業裏的事?”
“你也知道?”周錦書沒想到程庭也會關注這種事。
程庭嗯了一聲,“因為和你有關系。”
他直白的話讓周錦書心尖一顫。
自從兩人說開,程庭的狀态反而更加放松了, 想親就親, 說話也很直接, 每每讓周錦書不知所措。
程庭和周錦書都一清二楚,他們中間, 只差一層窗戶紙就能捅開。
程庭顯然不想再裝,周錦書還維持着兩人之間微妙的平衡關系,沒有正面回應過關于喜歡這件事。
“你要轉專業嗎?”程庭也和他并肩站在欄杆處,偏頭看他, 神色平靜。
周錦書說:“當然不。”
“那為什麽會睡不着?”
程庭笑了笑:“既然肯定不會轉, 還有什麽需要想的, 你可不像會失眠的人。”
經常是他在他旁邊徹夜難眠, 他卻呼呼大睡得很香。
周錦書小聲哼了一聲,“那說明你還不夠了解我,我失眠的次數多了。”
程庭失笑:“那你和我睡了這麽多次, 每次都是秒睡,我這麽催眠?”
“別亂說。”周錦書嘟囔:“什麽睡了這麽多次, 注意你的措辭。我在你家睡覺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怎麽知道我現在失不失眠?”
“好好好,我不說。”程庭往旁邊一靠,順從地舉起手,“那我能不能聽聽,你為什麽失眠?”
“我也不知道。”
說到這個,周錦書覺得自己有些迷茫,茶棕色的瞳孔迎着月光,顯而易見地失落。
“傳統雕塑以後不再開班,意味着了解這個的人越來越少。閻老師是個好老師,他喜歡雕塑,我也喜歡,但我們沒辦法阻止它走向衰微,我媽也不喜歡我讀雕塑....”
周無憂有很多商業上的朋友,有時候會來家裏做客,聽說周錦書在讀雕塑,都有些驚訝。
他們沒有多說別的,只是感嘆:“金融和管理方面是比較難考,不過後面單獨請人教也是一樣的。”
所有人都像周無憂一樣,覺得雕塑是公子哥玩玩的玩意兒,最後他還是要回歸“正途”。
可什麽是正途?
正途又是誰定的?
為什麽他非走“正途”不可?
周錦書的心情很喪,将手伸到欄杆外晃了晃,“也許很多人覺得我出身這麽好,一定受不了沒錢的日子。但是如果.....如果我不是周錦書,我只是一個黃土上奔跑的小孩,能玩一輩子泥巴,我也樂意。”
周無憂給了他好幾張銀行卡,他不知道總共多少錢,有的直接留在家裏,從沒看過。
他物欲很低,很少有看上什麽非買不可的時候,吃飯挑食但不挑貴賤,家常菜最合他胃口。
有的人不需要很多錢也可以,他就是那種人。
程庭偏頭将他的神色盡收眼底,伸手将他一縷飄起的頭發壓下,“為什麽喜歡雕塑?”
周錦書很少反抗周無憂。
她說什麽他都會聽,唯獨在學畫畫和雕塑這方面,他很堅定地和周無憂作對。
周錦書說:
“你應該知道吧,我小時候,被三個人帶過。一個是我爸,一個是我外公,最後才被我媽接回家。”
“我跟着我外公的時候也還挺小的,他是一個做傳統雕塑的,做的最多的是泥塑。那時候生活不容易,我媽的公司也沒徹底做起來,我外公不要我媽的錢,就帶着我到街頭給別人捏小人掙錢。”
“他手藝好,有時候一上午很多客人,十幾分鐘就能捏一個人,但是收的錢很少,混個溫飽。”
周錦書笑笑,眼裏溢出光,神色柔和:“上午捏完泥人,下午他會拿着錢帶我去買糖吃,有時候我們會去草地上鬥蛐蛐兒,也有時候他會教我做小瓷罐,給自己做小碗,碟子。”
“他喜歡雕塑,這輩子都沒系統的學過這些,靠自己摸索也做的很好。我喜歡他教我的這些東西,也想知道,外公一生追求的雕塑裏,到底還有多少更精彩的世界。”
“因為他沒看到,所以我想替他去看。”
程庭聽着他說話的時候有些懷念的語氣,心髒像被一只手攫住,生生地疼。
說到底,他喜歡雕塑,是因為童年裏唯一快樂的時光是在外公和雕塑的環繞下誕生的,雕塑能讓他重拾當初的溫暖,讓他知道自己還是個被愛着的小孩。
程庭想,他對他再好,也沒法彌補他缺失的那一塊。
因為這是屬于親情的一部分,是童年缺失的、最重要的那部分。
“錦錦,就算所有人都不支持你學雕塑,我也會支持你。”
周錦書不說話,扭頭看着他:“為什麽?”
從小到大,程庭鼓勵過他很多次。
也是他第一次和他說:“沒關系,去學吧,如果你媽媽不讓你學,我們可以偷偷報班,我比賽給你交學費。”
程庭理所當然道:“因為你喜歡。”
周錦書看着他,突然有點感嘆:“你朋友那麽多,為什麽最後會和我這種人玩得最好?”
他性格不讨喜,從小孤僻。
程庭雖然傲,但一直人緣好。
程庭不了解雕塑,也沒興趣,那時候他們只是小學,更不存在是因為喜歡他。
看着一臉認真的周錦書,程庭笑了:
“你這種人?你是哪種人?錦錦,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傻?”
“什麽?”
“你總是記得別人的好,卻不記得自己的。”程庭深深的看着他,“你也說過,你說我手斷了,你會養我。你說我可以輸,輸了也可以哭。三年級你為了來給我加油,買不了票,自己偷偷騎單車八十多公裏來找我。”
周錦書沉默。
他确實不太記得這些事了,程庭是他童年唯一的朋友,他當然對他好。
程庭不一樣,他有很多朋友,可以和他不一樣。
後來,程庭漸漸也不和那些朋友一起走了,他總是和他同進同出,做了十幾年同桌,幹什麽都在一起。
程庭說:“我是個實在的人,如果我和你玩得最好,一定是因為,你比別人加起來還要好。”
街道像蜿蜒的湖面,夜色下墨綠色成排的樹是湖面上有生命的波紋,風吹過,波紋随風而蕩,星星點點的浩瀚下,心跳在這一刻猛然加速,然後如擂鼓般轟鳴不止。
兩人都仰頭靜靜看月,誰都沒有再說話。
周錦書從頭到尾沒有提他為什麽突然翻陽臺過來的事,只是在回去睡覺以前,說了一句:“下次直接走正門吧,這樣太危險了。”
程庭桃花眼輕輕挑起,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剛上大學的時候他就想過要放棄,可惜他在這方面實在沒什麽自制力。
他三番四次翻陽臺,翻過來也只是待在陽臺上。
從來沒進去看過,哪怕一眼。
好像周錦書的陽臺和他的格外不同似的,僅僅只是待在屬于他的地盤上,都會讓他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稍稍得到緩解。
飲鸩止渴,飲鸩止渴。
後面那句是,自取滅亡。
那大概他是沒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