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那一鞭子打下來,封淵陵悶哼一聲,咬牙沒有吭聲。
楚宸元掄着鞭子連抽了數十下,直到他脊背血肉模糊,才氣喘籲籲停住,居高臨下俯視着他,“果然賤命好活,怎麽打都不會死。”
地上人氣息微弱,合着眸低笑,“陛下當真宅心仁厚,我掐死了你最寵愛的曹夫人,你就打我一頓了事,不愧是顯貞皇後親身教養出來的人……”
他的喉嚨驟然一緊,楚宸元猛地撲到地上,兩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瞪圓了雙目,尖叫道,“你閉嘴!你一個賤種也配提她的名字!朕殺了你!”
空氣漸漸稀薄,封淵陵凝注着這張形如惡鬼的臉,揚起嘴角來,就是這樣,世人眼中的齊國皇帝,不過是個已近瘋魔的可憐蟲。
“陛下!陛下!不能殺他啊!”劉讓趕緊沖上前将他們拉開,眼見楚宸元滿面兇惡,額頭筋絡凸起,直用手給他順氣,“陛下不要沖動,他到底是個魏人。”
楚宸元胸中那口惡氣出不去,仍想對封淵陵動手。
劉讓急得就差給他跪下來,“您就算想殺他,也不能在這兒殺呀,這裏可是銅雀樓!”
一聲銅雀樓便叫楚宸元滞住。
劉讓将鞭子塞他手裏,哄着道,“您打他出出氣,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撂下話便退到旁邊,手裏捏了把汗,只怕楚宸元聽不進去勸,一心想要封淵陵死,誠然這是個廢子,但如今齊國力衰,這廢子是魏國留在齊國的一根刺,不殺看着隔應,殺了齊魏必有一戰。
以當下楚宸元的精力,這仗不能打。
銅雀樓內響起一聲聲鞭笞,月上梢頭,楚宸元神清氣爽的從樓裏出來,竟有些興奮,“那只雞該蒸熟了。”
劉讓擦着腦門上的汗,“應、應該……”
楚宸元抖抖袍子,坐上步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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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駕出了甬道,徑直朝大朝殿駛去,在殿前碰上骊姬。
骊姬身着一襲丹紗杯文羅裙,妝容妖媚,立在禦道旁,喚着楚宸元,“聽聞陛下又頭疼,臣妾想為陛下揉揉。”
楚宸元眯起眼,揮手給了她一耳光,喝道,“滾回承露殿!”
他揮了揮袖子,在寺人的簇擁下進了大朝殿,片刻殿內響起奏樂。
骊姬的半邊臉腫起來,片晌失魂落魄離開了。
——
金華殿內,楚燈翻來覆去睡不着覺,門外守着秋娘,随她撒嬌求饒,秋娘都不聽,她在架子床上終究躺不住,一心還惦記着銅雀樓的美人。
那美人身上有傷,這寒冬臘月的又只穿了單衣,就怕夜裏挨不住給凍沒了。
她擔憂的很,可沒法心安理得睡覺,往後她要跟美人做姊妹,哪能叫他受這種苦。
人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她在暖閣裏舒坦,怎能任美人遭難。
楚燈這麽想着,便趕緊下床去翻衣櫃,她的衣裳有很多,每年四時宮裏的綢绫局都會給她趕制衣物,衣裳多的穿不完。
她回想着美人的身段,應是高挑清瘦,正好她有件華袿飛髾,美人那樣的身姿若穿上它,不知是何等飄逸脫俗。
她忙将華袿飛髾收進包袱裏,又多拿了幾件縛褲,随後想到了一個問題。
美人同她一樣都是女人,女人都要穿抱腹。
她低頭瞅着自己,有點羞澀,她的體态要瘦很多,自從癸水來了後,便開始起變化,一天天的長起來了,有時候沐浴都不敢望自己。
總覺得太難以啓齒了。
不知道美人是不是也和她一樣呢。
也不對,美人雖然看着瘦弱,但沒準比她豐腴,就怕她的抱腹他穿不下,可現下來不及給他做了,先将就着吧,回頭等她解禁了,再叫綢绫局給美人做幾身貼身穿的抱腹就是。
她草草往包裹裏裝好衣物,随後再塞些胭脂水粉和首飾進去,再将桌上的幾盤點心都包進帕子裏,被褥也翻出來兩床厚的。
等一切都備好了。
楚燈重又趴到窗臺上,屋檐下的多多、益善正打着瞌睡,頭一點一點的。
楚燈立即從床頭挂着的紗幔上摘一顆小銀珠,對着其中一人的後腦勺擲去。
正打到益善的耳朵上,益善哎呦着從夢裏驚醒,還以為是偷睡被秋娘發現了,唬的挺起背,一胳膊肘将多多戳醒,然後再回頭看,秋娘在房裏都睡迷糊了,哪還管的着她們。
“多多、益善,”楚燈悄聲叫她們。
多多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起來,益善撅着嘴拉住多多,跟楚燈別扭道,“殿下又想叫奴奴們幹壞事,奴奴們手都被打腫了……”
楚燈也覺得對不住她們,支吾着,“這次是我不好,我以為皇叔不生氣的,結果皇叔突然就氣了,害的你們被我連累。”
她停了停,下了窗臺,從櫃臺上抱下來蜜罐,重新爬到窗臺上,伸手在蜜罐裏摸出蜜餞,誘惑她們,“你們不是饞這個?想不想吃呀?”
小奴們當然想吃了,屁颠颠跑來,“想吃想吃。”
楚燈大方的将手裏遞進她們嘴裏,看她們吃的開心,便說道,“要是你們幫我送東西去銅雀樓,這罐蜜餞就是你們的了。”
兩小奴咽了咽口水,很是思考了一把,在挨打和吃蜜餞之間徘徊,最終吃蜜餞占了上風,她們拍拍胸口保證,“奴奴們保證完成任務。”
楚燈便将包袱和被褥抱給她們,叮囑道,“要悄悄的哦。”
她們也怕打,匆匆點頭,轉身就貓着腰鑽出了金華殿。
楚燈心頭大事解決,好一陣高興,她都給美人送東西去了,美人定不會跟她置氣,等她能出金華殿了,她再去跟美人道歉。
到時候他們就能做好姊妹了!
楚燈坐在窗臺等啊等,等了快有一柱香,多多跟益善兩人才上氣不接下氣的回來,嘴裏小小嚷嚷着,“殿下殿下,不好了!”
楚燈愕住,“怎麽不好了?”
多多跺着腳急道,“那個美人躺在地上,身上都是血,奴奴們不敢碰他,會不會死了?”
楚燈當即慌亂起來,“我得去看看!”
小奴們很是膽怯,“您出去要是被發現了,奴奴們害怕……”
楚燈将手裏的蜜罐給她們,安慰道,“不會有事的,現在是夜裏,他們都睡着了,沒人知道我會跑出去,我們在天亮前回來就沒事了。”
兩人面面相觑,又饞蜜餞,抱着蜜罐不撒手,咬了咬牙道,“您不能騙人的,秋娘打人太疼了,奴奴們再不想被打了。”
楚燈連忙跟她們擔保,“肯定不會,這次是我連累你們,再沒有下次了,你們別怕。”
這兩小奴原先也是富隸之女,自小就被送進宮做了宮婢,宮中妃嫔不全都是好的,遇上歹毒的,底下仆從都過得貧苦,她們吃過這樣的苦,後來所幸侍奉的夫人犯了事,她們才被分到楚燈這裏,歲數也不大,自然膽子小。
多多跟益善得了這話,還是願意相信她的,很好心的提醒她,“殿下得帶傷藥過去,美人要抹藥的。”
楚燈嗯嗯着聲,轉身去多寶閣裏揭開藥箱,将瓶瓶罐罐都拿走,随即翻上窗臺,小奴們搬來了矮凳,兩人扶着她爬下來,轉而将矮凳藏進灌木叢裏。
這檔口殿內寺人只餘幾個守夜的,都打着盹。
她們避開寺人們,悄沒聲息的溜出金華殿。
三人一路跑,直奔銅雀樓,踏進樓裏後。
她們就都屏住了呼吸。
封淵陵氣息奄奄躺在地上,纖長濃密的眼睫蔫蔫的垂着,在眼下現出一片影,先前嫣紅的唇此刻退了顏色,慘白的毫無生氣,他身上穿的那件裢衣被血浸紅,背部的布料破碎處能看清鞭痕交錯。
他側卧着,似乎無知無覺,像具豔屍。
楚燈當先反應過來,沖多多她們道,“你們快去燒點熱水!”
銅雀樓荒廢了一些年,但也曾是她母後住過的地方,該有的東西還是有的,多多和益善沒找一會就發現了小竈房,她們都做過苦活,生火燒水不是什麽難事。
楚燈急忙将封淵陵扶起來,伸手在他額頭碰了碰,滾燙滾燙,他受了這麽重的傷,還起了熱,要是她不來。
估計今晚就沒了。
楚燈眼眶紅紅,空一只手将被褥扯開,使勁拖抱着他到被褥上,動靜過大,将他從昏睡中擾醒,他睜眼的一剎那,看清了她瞳孔的顏色。
琥珀貓兒眼,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純粹,純粹的心疼他。
她眼睛裏有點點淚光,看見他醒來還笑出來,腮邊的酒窩盛滿了甜,“你醒啦,是不是很疼?”
封淵陵閉上眼睛。
她輕輕摸了下他的頭發,帶着哄,“我帶了藥,多多她們燒好熱水就能給你搽了,你再忍忍呀。”
她啊一聲,想起來自己帶來的點心,忙掀開手帕,撿一塊乳腐到他嘴邊,“這個也很好吃,你要不要嘗嘗?”
封淵陵再次睜眼,她維持着笑,看他的眼神隐含小心,仿佛他是什麽脆弱的瓷器,一碰就碎。
他沒有咬乳腐,只說,“我沒有漱口。”
他被關在銅雀樓後,一度過的很邋遢,送飯的寺人大多數情況下是不管他死活的,但他到底是個人,髒污終究受不了,他接過雨水、露水,也留過冰霜雪水,至少能讓他口舌幹淨。
他活着只為了能奪回原本屬于他的一切。
楚燈呆呆道,“我不嫌棄你的。”
美人都這般落魄了,她斷不會因這種小事鄙棄他,反正以後他們做了姊妹,她會将他照顧好,讓他渾身都香香的。
封淵陵皺起眉頭,她立馬伸出手指撫平他的眉毛,軟軟笑着,“別皺眉,我以後會保護你,絕不讓別人再欺負你。”
封淵陵的表情從木然變得怔忡,半晌問出一句話,“你為何對我如此?”
楚燈略微忸怩,“……我想有個姊妹。”
封淵陵僵了僵,重複她的話,“姊妹?”
“嗯!皇叔雖然對我很好,可宮裏的公主們都不喜歡我,”她能感覺到公主們的排斥,她以前努力想和她們親近,但她們都怕她,她想不明白,為什麽要怕她。
封淵陵這下聽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把他當女人了,還想讓他做她的閨中密友。
他的目光沉下來,心下不愉,敢情是個傻的,連他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還跟他親昵,楚宸元竟然能将她養的這般不谙世事。
真難以置信。
楚燈看他神色陰郁,以為他疼的厲害,手足無措道,“要是很疼就哭出來吧……”
“楚宸元待你很好?”封淵陵輕聲問她。
楚燈點頭,“皇叔待我比親生女兒還好。”
封淵陵耷拉下眼,心思百轉千回,她是顯貞皇後的女兒,楚宸元不可能真把她當自己的女兒。
他的頭發烏黑柔順,散落下來如一匹綢緞,楚燈情不自禁的順了一把,然後在一堆首飾胭脂裏找出了一根紅線,很貼心的幫他把頭發紮在腦後,她細白的指節時不時觸到他的後頸,引起一陣說不上滋味的麻。
封淵陵眼尾餘光掃着她,她噙着笑,圓潤的眼睛如水含光,細眉彎彎,好像跟他親近些,就很高興。
楚燈有點懊惱,她不會梳好看的發髻,美人就該好好打扮,她以後要多學學,才能将他打扮漂亮。
楚燈放下手,坐在他身側,瞅着他考慮,他們都是姊妹了,他應該能告訴她他叫什麽了吧。
“你叫什麽啊?”
封淵陵緘默了,他的名字太明顯,說出來就知道他是誰了。
楚燈頓時自責起來,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叫什麽。
她轉了轉眼珠,笑眯眯問道,“你幾歲了?”
名字或許不知,年歲應當是清楚的。
“十九,”封淵陵沒有瞞她。
楚燈露出苦哈哈的神态,“比我大兩歲呢。”
那就只能當妹妹了。
她揣着小心望他,細聲細氣說,“那我叫你姐姐了?”
封淵陵眼角抽了抽,臉別開。
楚燈醞釀了會兒,抱着腿蹲在他身側,湊近到他耳邊,綿呼呼的喊他,“姐姐。”
溫熱氣息撲撒在耳朵上,莫名升起燥意,封淵陵偏一點頭,沒應她。
楚燈頹喪了些許,他是不是不喜歡她叫姐姐啊。
她眨巴眨巴圓瞳,“要不然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不用,”封淵陵迅速回絕,以她的秉性,取出來的名字估計不見得多好聽。
還不如姐姐呢。
楚燈歡喜起來,伸出來小手指勾着他的指頭搖了搖,“姐姐,我會對你好的。”
封淵陵掃過她的小手指,默認了她叫自己姐姐,不過一個小傻子,等以後他有機會逃出去,奪回皇位,他們就是陌路仇敵。
多多跟益善兩人擡着一盆熱水進屋,眼對着眼望,然後老實巴交的問楚燈,“殿下,我們服侍美人洗浴嗎?”
楚燈剛要點頭。
“不用你們服侍,”封淵陵立刻道。
楚燈望着他一身傷,不贊同,“你都傷成這樣就別逞強了。”
封淵陵蹙着眉,“出去吧。”
楚燈躊躇着,“那,那不然我給你洗……”
封淵陵掙紮着從床褥起來,鐵鏈随着響動,他說,“我自己可以。”
楚燈琢磨了一下,猜他肯定是在害羞,她是無所謂的,給自己姊妹洗澡沒什麽,但像他這樣嬌弱的人,一看就很內斂,她作為他的姊妹,還是依着的好。
反正來日方長,他們遲早有一天是要坦誠相見的。
“姐姐洗完記得擦藥,”她将傷藥放好,還有些不放心道,“後背要是自己抹不了藥,我可以幫忙的。”
封淵陵略生出點不耐煩,但沒有表露,只對她淺笑,“我會叫你。”
楚燈便放下心,叫小奴們一起退出去為他守門。
房門禁閉,封淵陵才艱難的脫掉裢衣,布料粘在傷口上,他撕開後陣陣巨疼,他咬牙挪到盆前,拂起熱水洗身。
不禁發出一聲喟嘆,有熱水沐浴的感覺實在太好了,這幾年過得半人不鬼,這是第一次感受到舒坦松散。
沒想到竟是楚宸元的侄女贈予的。
着實可笑。
一番擦洗後,他勉強上好了藥,才從包裹裏翻衣裳出來穿,縛褲、绔袍系數套好,還有件女人穿的華袿飛髾,這種困境,他也沒什麽廉恥心,只要能抵冷,女人的衣物照樣能穿。
他依次穿好衣裳,發覺那包裹裏還有件奇怪的衣物,大約不能叫衣物,薄薄的一層水紅布,布面繡有梅紋褶痕,上下四條細帶,這布估計只能堪堪裹住他的小腿。
——
楚燈三人在外面候了良久,屋門終于打開,楚燈忙起身,只見他穿着華袿飛髾果然如她想象的那般飄逸奢麗,就是他手裏握着她的抱腹,面有疑惑。
“這個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