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他先前要麽坐要麽躺,楚燈雖猜測過他身量比自己高,但也沒想過高多少。
這下他真正站起來了,才驚覺他真的好高,比她高一個頭,肩膀也寬闊,身形挺拔,他的眉眼冷淡豔麗,有種莫名的壓迫感,難以逼視。
多多和益善畏畏縮縮的後退了點,楚燈兩只手指揪一起,很快将這種不安的情緒甩出腦袋,看向他手裏的抱腹,微驚道,“這是抱腹呀。”
女人貼身穿的抱腹,這有幾個人是不知的。
少女的圓眼睛裏充滿了驚奇,不顯一絲羞臊,似乎跟他說抱腹是再稀松平常的話。
但封淵陵那張玉白面龐卻在迅速生緋,手裏的抱腹扔也不是拿也不是,這小小的一塊布,好似燒着了,燒到他手心裏,再蜿蜒到他全身,要把他徹底燒熟。
他驟然将抱腹丢給楚燈,兀自轉身坐回到被褥裏,身體內側,半阖着目,只餘一雙耳朵通紅。
楚燈拿着抱腹着急進來,蜷着腿靠到他身旁,好聲好氣的問他,“你怎麽了呀?”
封淵陵靜默着,一時覺得她太煩人,一時心底的火苗噌噌上竄,拿過抱腹的手一直在灼燙、發汗。
“我、我沒有嘲諷你的意思,你別生我氣了,”楚燈慌道。
她怎麽給忘了,美人常年被關在這座樓裏,對外面的東西肯定不了解,抱腹自是認不得,她剛剛的驚訝,顯然戳傷了美人敏感的內心。
她真是太過分了。
眼見封淵陵還是不理她,她急忙攥住他的衣袖,撒嬌道,“姐姐理理我吧。”
嗓音軟軟糯糯,恰如一塊小甜糕,又黏又叫人不忍拒絕她。
“我沒生氣,只是困了,”封淵陵道,扭過臉趕她,“你也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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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和益善跟着催道,“殿下,美人說的對,咱們快回吧,秋娘要發現您從房裏跑出來,指定要訓我們的。”
封淵陵瞧一眼兩人,她們神情怯懦,像是楚燈不回是件吓人的事。
他跟楚燈笑了下,“竟這般嚴重麽?”
楚燈連連搖頭,告訴他,“是皇叔罰我思過了,平日不這樣的。”
“因為過來見了我?”封淵陵揣測道,畢竟楚宸元先前過來發瘋了,這前後一聯系就知來龍去脈。
楚宸元對顯貞皇後的龌龊心思,是有多怕被這位公主知曉。
“不是的,皇叔只是氣我替皇兄求情,”楚燈耷拉着肩膀,惆悵的嘆口氣,“也不知皇兄到底做了什麽,皇叔怎麽也不肯原諒他。”
這話封淵陵沒法回答她,只能安靜。
楚燈也就片刻愁悶,過去就好了,注意力再次到封淵陵身上,偷偷瞄到封淵陵的胸口。
好平啊。
比她都平呢。
定是美人在這裏過不好,身子沒長好,以後她得多帶些滋補的膳食,相信在她的看顧下,美人一定會變得窈窕豐盈。
當下美人還不會穿抱腹,她要教好他。
楚燈拉了拉封淵陵,“姐姐要穿抱腹的。”
封淵陵壓下心火,淡聲說,“無需穿這個。”
“怎麽能不穿呢?”楚燈很有耐心的将抱腹鋪展開,往他心口比了比,“姐姐還在長……嗯長身體,穿這個能呵護它們。”
哪個女郎十九歲了還長身體,簡直胡說八道。
封淵陵面上愈白愈紅,只覺得窘迫,想叫她別說了。
楚燈終于看出來他在羞澀,但以為他是因身體變化而羞于言表,這她太能理解了,最開始發覺的時候,她也不敢跟別人說,還當自己成了妖怪。
她很體貼的開導封淵陵,“姐姐別怕羞,我也穿這個,我和你一樣。”
“我們不一樣,”封淵陵倔強道。
楚燈哎呀聲,“穿了抱腹就一樣了。”
等他穿上适應了,就不會這麽犟了。
封淵陵不勝其煩,只能沉默抗議。
“我沒騙你,我真的也穿了,”楚燈連忙松開腰帶,要寬衣給他看。
封淵陵飛速按住她的手,咬牙答應了下來,“我穿,別脫了。”
楚燈開心的撫了撫他臉頰,像秋娘對她那般,頗語重心長道,“我不會害姐姐的。”
封淵陵一臉複雜。
楚燈混不知覺,思忖着他沒穿過抱腹,得教他怎麽穿,便将抱腹覆到身前,舉起前面的兩條細繩繞到脖頸後,下方的兩條繩系在腰間,細心囑咐,“要這樣穿。”
他們坐在一處,她挺着身給他看,細細的腰肢不盈一握,心口起伏明顯,完全不把他當外人,當真是毫無保留的對他好。
封淵陵呆呆望着拱起的抱腹,方才摁下去的燥火瞬息燃起,他紅着臉極快的扭轉頭,低低嗯一聲。
楚燈便将抱腹疊好塞進被褥中,盯着他四肢的鐵鏈道,“我會想辦法解開鐵鏈的,你好好休息哦,我三天後再來看你。”
封淵陵沒再吱聲,閉上了眼裝睡。
楚燈招呼小奴們将屋裏的水盆擡出去,髒衣服卷巴好扔在外面,她瞅瞅睡着的封淵陵,此刻面容如敷粉,紅唇白齒,煞是瑰麗。
她一定要将打他的人抓到,決不讓他再受到傷害。
三人放輕腳步出了銅雀樓。
那塊抱腹在他腰側,他只要伸手就能将其丢開,可才拿進手裏,那布上的溫熱傳到他手中,有股極淡的香味在鼻尖浮動,是她身上的。
他忽而将抱腹藏進枕頭底下,翻身睡過去了。
——
銅雀樓外,一寺人墊着腳瞧那三人身影,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承露殿內。
骊姬靠在憑幾上,一手撫着懷中的貍奴,觑着眼沉思,明嘉公主不知何時跟廢太子搭上了,她和廢太子親密無間,是受廢太子蠱惑,還是跟廢太子狼狽為奸。
她得去金華殿走一遭探探了。
——
楚燈和兩奴悄沒聲息回了金華殿,路上拿零嘴收買兩人,尋時間多盯着銅雀樓那裏。
總能抓住壞蛋!
這一夜就有驚無險的過去了。
一覺睡到隔日晌午,秋娘将她從榻上拉起來,埋怨道,“夜裏不睡吃光了點心,白日睡大覺,殿下再這麽下去,要成小豬了。”
楚燈伸着懶腰,一把抱住秋娘,“秋媪,讓我再睡會兒吧。”
秋娘眯着笑捏她耳朵,“不能睡了,承露殿的骊妃娘娘過來探望您,您得起來見見她。”
楚燈坐起身,思索着這個骊妃娘娘,确定自己跟她不熟,“她是不是探望錯了人?我和她不認識。”
秋娘輕笑,“宮裏人有什麽熟不熟的,左不過是打着探望你的幌子。”
要是陛下在這裏,不正好碰上了。
楚燈似懂非懂的唔着,在她的服侍下換好衣服去見人。
骊姬沒等多久,楚燈便過來了,她才睡醒,面上還有惺忪睡意,圓眸沒精打采,在秋娘的攙扶下跟她見了禮。
骊姬打量着她,其實這位明嘉公主在宮裏是很顯眼的存在,她是楚宸元最寵愛的公主,楚宸元有那麽多兒女,沒有一個如她這般得聖寵,宮裏人都是人精,誰沒有幾分眼色,明嘉公主得寵,自然有人上趕着巴結她。
先前有位徐婕妤想往金華殿湊,還沒見着明嘉公主的面,就被楚宸元削了位份,送去刑舂①,此後宮中再無人敢進金華殿。
說起來這位明嘉公主長的頗好,長睫細密,瞳孔澄澈,膚色粉白,或笑或皺眉純然如稚子,金尊玉貴的小公主,沒有那種矯情的做作。
沒成想這吃人的後宮也能開出最幹淨的花,還是楚宸元親手撫養大的。
想嫉妒……都沒資格。
她的眸光凝在楚燈那雙貓兒似的瞳孔上,有剎那怔神,這雙眼跟死去的曹夫人甚是相像,只是曹夫人眼中太多雜念,不及她這般天真。
骊姬心如刀割,嘴邊揚起笑,“本宮過來可是打攪了殿下?”
楚燈說了聲沒有呀,歪着頭端量她,倒是個豔麗的美人,就是她的眉眼很深,不太像齊人,和她的美人姐姐有些相類。
小奴們碰了茶水到桌上,楚燈和她面對面坐下,很快有寺人進來擺膳食,楚燈邀她,“骊妃娘娘要不一塊用點早食?”
骊姬柔笑着搖頭。
楚燈便也沒再說什麽,自顧用膳。
她們一人吃,一人看,待楚燈吃飽了,骊姬才像回神,極軟和道,“本宮沒有孩子,一見到殿下就心生喜愛,怨不得陛下如此疼您。”
這話說的怪異,且不說楚燈不是楚宸元的女兒,她看着歲數也不大,能到妃位,自是多得楚宸元寵幸,往後不愁有孩子,何故要說這樣莫名其妙的話。
聽的楚燈渾身不自在,只能幹笑了兩聲,從果盤裏挑了個皮薄肉多的橘子,剝了皮遞給骊姬,“娘娘吃橘子。”
哪怕不懂人情世故,她在待人接物上也做的很好,不會叫人生厭。
骊姬擡起眉,溫溫熱熱道,“殿下是這宮裏第一個待本宮和善的人。”
楚燈滞了滞,不知怎麽接話。
“本宮是魏人,”骊姬撕一半橘子放進口中,甘甜沁滿口腔。
魏人?
魏人都長這樣嗎?
楚燈望着她的眉骨和高挺鼻梁,她和美人姐姐相近,是不是說明,美人姐姐也是魏人?
“本宮是魏國新君的從妹②,本宮嫁過來,本就是為兩國秦晉友好,可惜……”骊姬說着眼淚潤出。
楚燈登時慌張的拿帕子給她擦臉,勸慰道,“娘娘莫傷心了。”
齊魏好與壞她不能說,但她還是有那麽一點點同情骊姬,背井離鄉遠嫁來齊國,如今齊魏不像以前和睦,她在宮裏自然要受白眼。
可憐是可憐的。
骊姬微撇過面頰,左半張臉的紅腫被楚燈看到,楚燈驚呼,“娘娘的臉!”
骊姬擡手捂住那半張臉,低泣道,“……是、是陛下打的。”
楚燈張着唇,一時懵住。
骊姬忙抹掉淚水,匆促起身道,“怕吵到殿下,這就告辭了。”
“沒、沒有吵到我,娘娘可以再坐會兒,”楚燈輕聲說道。
骊姬面上有欣喜,“殿下不嫌我是個魏人?”
楚燈說,“不嫌啊。”
這有什麽好嫌的。
骊姬試着問她,“那殿下會想嫁一個魏人夫君嗎?”
這個問題将楚燈難住了,她身在齊國,以後要真嫁人,應該嫁的也是齊人,除非和親去魏國,現在齊弱魏強,她要是去和親,鐵定過得還不如骊姬。
骊姬瞧她犯難,心底有了計較,她這性子純善,不像是能和廢太子私相授受,大約是受了廢太子蒙蔽。
顯貞皇後的女兒,楚宸元是把她當女兒寵,還是拿她追思顯貞皇後,都無所謂,她和廢太子狎昵,廢太子為人兇狠殘忍,竟能任她糾纏,廢太子看在她的面上,即使以後回了魏國,也不會對齊國動兵。
這深宮最難藏的就是秘密,她要幫他們掩護,待到他們情深時。
明嘉公主和楚宸元永遠只能是叔侄。
骊姬心神放松,擦擦臉恢複平和,“殿下瞧着沒睡好,本宮不便打擾您,您歇息吧。”
她頓了頓,又說,“本宮今日來看殿下,還望殿下不要在陛下面前提及。”
楚燈傻傻的奧着,就看她搭着宮婢的手,飛快出了金華殿。
楚燈側頭問秋娘,“真的不跟皇叔說嗎?”
秋娘面色冷淡,“沒什麽可說的,陛下厭惡魏人,您要是再提及她,沒準陛下還得給她兩個耳光。”
楚燈恍惚起來,“皇叔何時如此暴戾了?”
秋娘啞住嗓音,在她這裏,楚宸元永遠是個好叔叔,可是她們這些下人都明了,那不過是假象。
楚宸元瘋魔起來的時候,像只從陰間爬出來的惡鬼。
——
連着三日,多多和益善都偷偷跑去銅雀樓附近窺伺,沒見着什麽壞人,只有寺人來送飯,送的飯比豬食還不如,楚燈知曉後,叫小奴們暗地送飯去,倒沒讓封淵陵再挨過餓。
三日後,楚燈終于能出金華殿了,她這三日吃了睡、睡了吃,功課落下了不少,到去鳴鶴堂聽課,老夫子拷問她,她磕磕絆絆亂答,挨了老夫子好一頓批,老夫子還罰她抄寫《女戒》三遍。
下午停課後,楚燈悶悶不樂出了鳴鶴堂,正見廊下站着一人,修身玉立,沖她露三分笑,“殿下又挨罵了。”
楚燈羞窘道,“讓從兄見笑了。”
對面男子便是她的從兄崔子直,先皇夫婦離世後,崔家一度想舉家避世,但楚宸元幾次相留,他們才罷了避世的心,只是族中為官子弟皆任的偏職,不願再攪朝堂渾水,崔子直現今也僅僅任了谒者仆射③的虛職,平日裏閑散時間多,能在前庭朝堂進出。
崔子直抿嘴笑了笑,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手裏捧着一個紙包,“清河王臨走前說殿下愛吃外面的零嘴,叫臣給您買,臣買了些龜苓膏,不知您愛不愛吃。”
楚燈湊到紙包前,低頭瞅了瞅,又嗅了嗅,鼻子俏皮的動着,神态靈動的很。
崔子直兩眼微微笑彎,解釋道,“聽說殿下夜裏睡得不安穩,這龜苓膏有助眠的功效,殿下睡前半個時辰吃,會睡得很香甜。”
“真的呀!”
楚燈房當即接了紙包,脆脆的跟他道謝,“多謝從兄為我着想,我會好好吃完的。”
……即便這龜苓膏聞着味道平淡,但她也會努力吃掉的,吃不掉就給美人姐姐,美人姐姐前幾天深夜遭人毒打,定心有戚戚,有這龜苓膏正好能安撫他。
崔子直抿着唇淺笑。
“從兄,我的櫃子被鐵鎖鎖住,鑰匙弄丢了,你有辦法打開它麽?”楚燈扯了個謊,美人姐姐四肢上的鐵鎖她一定要解開,要不然會磨壞美人姐姐細嫩的皮膚。
這種事也不是崔子直的專長,“我回去問問人。”
楚燈點了點頭,“那就麻煩從兄了。”
崔子直猶豫片刻,低聲跟她道,“陛下多疑,殿下以後不要再跟陛下提清河王。”
楚燈的眼睫顫了顫,難過的喃喃着,“為什麽呀?”
崔子直沒說話,目送着她走出了學堂。
——
這天夜裏,楚燈如約進了銅雀樓。
封淵陵三日将養下來,身體恢複的很好,楚燈過來時,他盤坐在褥子上,把玩着一只鎏金蝴蝶簪,簪子的頂端尖銳,他的手指抵在頂端,眨眼就見鮮血滲出。
倒是把殺人利器,若下回楚宸元再來他這裏發瘋,他就用這簪子抵在他的喉嚨上,只要他敢叫喚,就穿破他的喉管,送他入地府。
楚燈慌忙跑近,攥住他的指尖一口包住,想将血止住。
溫溫的潮萦繞在他手指上,封淵陵霎時僵硬,極速抽出手,別着臉不看她,“用不着做到如此程度。”
“簪子鋒利,姐姐不要拿手裏玩,”楚燈說他。
封淵陵嗯了一下,将簪子收了起來。
楚燈仰着頭看他臉,在他的鼻梁和眉眼上流連,良晌問他,“姐姐,你是魏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