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鬥轉星移,世事萬遷,數以萬計的晝夜輪番交接。
直至那蛇洞口的藤蔓死亡重生,漫延錯橫,層層疊疊地覆着着使洞裏再也透不進一絲的光線,青蛇終于又睜開了眼睛。
這一睜眼,已是六百年之後。
因着心中隐有的不暢,青蛇這幾百年來修行得并不安妥,平素只要一閉上眼便是一片的靜谧,然而現在竟是連一只小蟲自身上爬過都有清楚的感覺。
因外物的幹擾,心中又少了份虔誠,山洞零零散散又塌了幾處不說,此下一試功力,果然并不至千年修行的絕佳。
青蛇正懊惱,突聞洞外傳來枝葉搖晃的“沙沙”聲,轉而有米粒大小的光線透入,随之而來的是一束白色的煙霧。
待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阻止,白霧乘虛而入,散開又彙聚,最後在青蛇眼前現出一個人形。
“是誰?”青蛇警覺後退一步,使出法力“嗤”地點燃了身後堆好的枯枝。
“姐姐。”随着光線被點亮,眼前出現了一個面帶羞怯的白衣少女。
此少女粉肌玉脂長發纖腰,唇色鮮紅如糖汁,美目顧盼流轉,尤其是那濃黑的眼睫如一把小扇子,撲閃着在眼睑上投下一方魅惑的陰影。
青蛇一時呆怔,這只妖……竟能幻出這樣美的人形來。
“姐姐。”
那妖又喚了一聲,雙手背在身後,微微歪了頭,一派天真的模樣,頭頂順滑的發髻間,一枚不明質地的簪環在光亮下閃出一抹晃眼的紅光。
青蛇凝眸細看,竟是一個人參果的形狀。
“小妹聽我們山頭的老獾說,這兒的蛇洞裏也修居了一只蛇妖,得知有同類自是覺得歡喜,于是便越過山頭尋來了這裏,今次一見,果真覺得格外親切……”見青蛇只一味打量着她不說話,她只得不好意思地道,“這樣莽莽地闖進姐姐的洞裏當真是欠缺思慮,還望姐姐莫要與我計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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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白色的?”青蛇湊近幾分,仔細看了看她頸後隐約可辨的鱗片。
“自是。”少女捂嘴輕笑起來,又偏了頭眯着眼睛看她。
青蛇略略羞赧:“真漂亮。”
方才已經認出她是一條七百年的蛇妖,同類與同類自有相惜之情,雖不至全然松了戒備,卻也慢慢和她攀談起來。
這樣過了幾日,那白蛇日日尋來這裏與青蛇相伴,兩人逐漸熟識。
在某日午後的一番閑聊之後,青蛇無意将修行中的困惑透露給了白蛇。
“總是呆在這陰暗潮冷的洞中,即使完全心無雜念,亦不能将千年修為發揮至極處。”白蛇伸手摸了摸頭頂亮晃晃的人參果發簪道。
“這是做何解釋?”青蛇顯然吃了一驚。
“自然是要多去外面走走,民間有一句話叫做‘百煉成鋼’,歷經磨難也是一種修行,雖然外頭多的是兇險,但一塹一智有失必有得,姐姐何不去試試?”
青蛇有些不信。
“我騙你做甚?”白蛇笑了起來,眉眼彎成了一泓輕漾的水波,她伸出兩根纖長的手指:“若是不信,姐姐要不要用尾巴探探我的功力?”
青蛇詫異,那白嫩如蔥的手指上,兩道銀光正“忽忽”地閃着:“功力……還能探看?”
“怎麽不能,”白蛇瞪着眼睛嗔怪,“只因我把姐姐當成了自己人,才露了缺處于你,換作別人自是不可的。”
一邊感于白蛇的親昵,一邊又不恥自己的寡聞,青蛇将信将疑地将尾部掃至身前。
白蛇展眉一笑,又将兩指伸出幾分,銀白的光亮與她頭頂的簪環交相掩映,瞬間繞上了青蛇的尾端。
隐約有一股逆流自尾部竄遍了周身,青蛇瞬間滿目空白,突然從心底起了一絲慌亂感,竟是下意識地自覺調動出了防禦術。
白蛇随即發出一聲驚呼:“姐姐,莫動啊!”
電光驟閃,只聞“撲”地一聲悶響,待青蛇反應過來時,白蛇已經臉色蒼白地跌倒在了地上。
青蛇大吃一驚,連忙慌張地湊過去疊聲詢問:“你、你沒事吧?”
剛問完,白蛇“噗”地自嘴裏吐出一口血來。
青蛇大驚失色,心知自己此回是犯了大錯,連忙甩尾纏在白蛇身上将她扶起,渾身都抖了起來:“這真都是我不好。”
白蛇在她懷中急喘了幾口氣,眸中閃過一道晦澀難辯的光,若有似無轉瞬即逝,那頭頂的簪環亦随之一亮。
青蛇見之心下疑惑,擡起細尾欲将其觸摸,突聽得懷中之人一聲難捱的輕咳。
她忙忙低下頭去:“你覺得怎麽樣?”
白蛇虛弱一笑:“姐姐的戒備心着實太強,差一步我将小命不保,不過不用怕,幸而我有內息阻擋,一會便會無礙。”
青蛇深感愧疚,不禁垂下了眼去。
“好了,難過什麽,這又不怪你,還不是我主動要求你來探功的麽?”白蛇反過來寬慰她。
青蛇越發無地自容:“是我過于笨拙,方才一趟折騰卻是什麽也沒探出來。”
“慢慢來沒關系……”
一來二去的對話間,白蛇的精神又好了起來,撐起手肘虛聲問道:“那麽姐姐……現在可信我了?”
青蛇笑着擺擺尾:“我有幾時不信你嗎?”
白蛇的眼眸亮了起來:“那……姐姐可願意随我去人間?”
“等你傷好了……”
“那就明日吧!”事實證明妖精的生命力還算頑強,白蛇一臉雀躍的表情,原本白慘的臉頰因興奮而變得通紅,“明日明日,就這麽說定了!”
*^--^*
玉山萬裏,繁華街市,臨水之鄉。
石橋磚瓦,游船畫舫,春水碧于天。
楊花風弄,溫香軟語流于耳側。
白蛇在一群鮮麗的脂粉色彩中邁着細步疾走幾許,旋身回轉過來。
這一轉眸色四溢如脫塵的仙子,純白的裙衫在陽光下折射出灼目的光亮,黯淡了周遭信步而過的江南美女。
“姐姐,你快點啊!”白蛇清麗含笑,伸手将鬓邊被風拂亂的發絲捋至耳後,欣然的表情全然看不出昨日曾被傷過。
“等會兒,我不行了!”青蛇提着羅裙一角微微捂着腹部彎下腰去,從未用人身走過那麽多的路,幾多時辰下來已是疲累不堪,徒留喘息的份。
白蛇嘆了一口氣,又匆匆奔了回來,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枝粉色的杜鵑花來,長指點着青蛇的下巴将其夾在了她的耳邊:“姐姐這樣戴着要好看很多。”
青蛇随之伸手摸了摸耳邊的花朵,微帶了羞赧問道:“妖精幻做人形的模樣是否是既定不可更改的?”
白蛇愣了一下,随即笑靥更盛幾分:“姐姐這樣已非大半凡間女子所能及了呢。”
“是麽?”青蛇瞪大了眼,想起方才在湖邊看到的自己的模樣,微有些失望,“怎麽看都不及你這般……”
“姐姐何必這樣說呢,不過是張面皮,你若喜歡,我們可以交換。”白蛇爽落道。
青蛇吓了一大跳:“這怎麽可以。”
白蛇“嗤”地笑彎了腰去:“我這是逗姐姐玩呢,竟然就當真了。”
青蛇怔了一下:“你騙我!”
轉而又在心間想,不過是一片裹身的外皮,美醜與否又有什麽關系呢?
白蛇笑得更歡,一張嫩白的臉若春花綻放。
笑得夠了,白蛇伸手撫了撫前襟道:“姐姐,既然我們到了人間,總該有個名字吧?”
青蛇思索一番,他們妖精裏除了由人身化來的蝶妖有名字,其它都是是什麽便喚什麽。她記得凡間的人都是有稱呼的,并且是由姓氏加名字組成,名字由父母親起,姓氏卻是由不得自己。
幸而她們不是凡人,連姓氏也可以随意挑選自己喜歡的。青蛇一時覺得新奇,便問白蛇:“那我們叫什麽好呢?”
“我早已想好了,聽聞這民間有個才氣不俗的女子,喚作魚玄機。所以我亦要與她同姓,叫魚詩詩。”
“魚玄機?”
“你可知她作過的一首詩?‘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白蛇邊說邊提袖遮眸,欲露還羞地演示。
青蛇聽得癡了去:“此詩做何解?'有情郎'又是什麽?”
白蛇摸摸鬓發:“何解我卻是不知,但我知道'有情郎'是什麽。”
青蛇不語,認真聽她說下去。
“'有情郎'啊,就是長相清俊的男子,令你過目不忘,日日惦念着他,想伴他到老,甚至想與他歸于同穴。”
“你如何知道得那麽多?”
“民間戲段子裏唱得更多。”白蛇臉有向往,似是無限貪戀俗世間的情愛。
“清俊的男子……”青蛇似懂非懂,腦中卻驀然閃現出一個身影,那身影因穿越了數百年的時光而微蒙了塵灰,但那雙棗栗色的眼眸與眼角若櫻果大小的紅痣卻依舊清晰如昨。
想這個做什麽呢?青蛇慌忙揮開腦中這奇詭的影象。
“那姐姐要叫什麽名呢?”
“我麽?”青蛇投出視線,見那湖水之汀柳綿依依若少女翩飛的發絲,便随口道,“青蛇青蛇,我就叫柳青青吧!”
白蛇笑了起來,一瞬歡悅似孩童,瓷般的膚色在陽光下閃了光:“如此,我們有名字了呢!”
不覺間時已過了晌午,白蛇貪玩,與青蛇約了傍晚在分別的地方會合便一個人不知跑去了哪裏。
青蛇只得百無聊賴地獨自在街頭閑逛,頭一次來到凡間,她對這裏的一切甚為好奇,好多都是從未見過的新奇事物,因而即使沒有白蛇帶路,獨自一人東摸摸西看看亦算能尋出不少的樂趣來。
春色勝清朝,驿外斷橋旁,柳枝綿綿如青衫衣袖,飛花漫落孩提的臉頰發髻上,偶有幾個頑皮的孩子手中握着串串鮮紅的糖葫蘆,笑鬧自腳邊經過,青蛇見着歡喜,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哎喲!”
忽覺一陣酸痛,随即一個嬌小的身子直直埋頭撞上了青蛇的腰腹。
青蛇忙忙低頭去看,卻見眼前白光一閃,随即“喵”地一聲,還未看清形狀,那小小身子瞬間縮頭縮腦地躲到了她的身後。
“貓妖?”青蛇欲要轉頭去看。
“青蛇姐姐救命!”小貓妖蜷着身子緊緊貼在她的身後就是不肯露臉。
“怎麽了?”青蛇舉目四望,四下是繁華的街市,如織的人流,卻未看見任何值得她害怕的東西。
小貓妖卻不回答,在她身後抓着她的裙角,渾身抖似篩糠。
“老板,給我一包杏仁酥。”
街邊一個糕點小攤上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這聲音輕柔溫軟,仿似百年前在夢中曾聽到過的曲調,一聲一生地缭繞,穿越無盡的時光。
青蛇詫異地調轉過頭,正見一個白衣勝雪的公子,颀長身形,束起的長發被那一身白衫襯得青黑如墨,至尾端微微卷起。
衣縧邊上垂下的兩顆毛絨絨的小圓球,給整個人添了份親近感,五官柔和又不失硬朗,笑容亦是謙恭有禮。
“連公子,又來了?”小攤老板似乎與那位公子甚是熟悉,二話不說給他遞了包酥糖,順帶添了幾兩桔皮幹在裏邊。
那連姓公子笑點了點頭,從懷中掏出幾個圓子遞給他:“謝謝。”
“不客氣。”小販擺擺手,用手捂着嘴壓低了聲音,“連公子,小弟可否多嘴一問,近日李将軍到底出了什麽事?”
連公子搖了搖頭:“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小販面帶尴尬地跟着讪讪一笑:“也是,官家的事情我們百姓還是少管為妙,搞不好可是要殺頭的。”
收好東西,連公子不經意地擡眼朝這邊看了一眼。
深色的瞳仁裏閃過一絲不易分辨的色彩,這一眼看來輕巧似清風,卻仿若一柄無形的軟劍,讓青蛇無端地自心底泛起一股涼意。
腰間驀然一緊,小貓妖兒抓着青蛇裙擺的手抖得越發厲害。
一眼看罷,也不過就是那麽一眼,那白衣公子已經緩步離去,腰間絨絨的小球随着動作的幅度輕輕跳躍。
“青蛇姐姐。”見着他走遠了,小貓妖才喘了口氣自她身後鑽出來。
“他是什麽人?”青蛇搖指了指遠處熙攘人群裏依舊隐約可辨析的白色身影,“你那麽怕他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小貓妖拿出兩只手指頭在鼻子底下對了對,“就曉得他叫連堇,還有一個弟弟叫連月。”
“連堇?”青蛇想了想,“沒聽說過。”
“杭城的百姓幾乎都知道。”小貓妖伸手在自己的腰間比了比,“你看見他腰間的絨球球了麽?”
“那是用貍貓妖的毛皮做成的!”小貓妖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聽人說他們專管捉妖的事情,而且特別厲害,卻不知捉走了我們多少姐妹,每次看見他将絨球球挂在腰間我就心裏發毛,連晚上睡覺都會做噩夢。”
“是麽?”青蛇喃喃擡眼往人群深處張望,那個白色的身影已然消失無影。
天邊有濃密的烏雲翻滾着積聚而起,原本還是清亮的天轉眼暗了下來,熙風暖陽變成了疾風,吹得湖邊柳枝“呼呼”地飄。
“要下雨了青蛇姐姐。”小貓妖将白嫩嫩的小手舉到額前,一頭散亂的丫頭小髻被風吹得胡亂飛舞,柔軟發絲一下一下地往她的大眼睛裏鑽,“我得回家去了。”
“去吧!”青蛇笑了起來,彎腰拍拍她的腦袋。
小貓妖“喵”地一聲幻回原型,“滴溜溜”竄上屋檐便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