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茫然在風中站立了一會,青蛇突然想起與白蛇約好了傍晚時一起回去,于是匆匆往她們約定的地點趕去。
行至半路雨便開始下了起來,“嘩啦啦”地似瓢潑,在屋檐頂上串下成墜的細珠子,一點點地滾落在地。
湖面罩了一層青煙,水漫河堤,磚牆黛瓦,一片灰白。
以手作傘卻擋不住撲面而來的雨滴,青蛇渾身透濕,轉而奔至一處屋檐下避雨。
這場雨來得迅疾,有許多外出游玩的人都沒有帶傘,同是一個屋檐下短短的時間裏便站滿了避雨的人群。
再往遠處湖心橋頭看去,竟意外發現了兩個執傘相偎的身影。
女者身着白色羅裙,發上一顆鮮紅的人參果熠熠閃着光芒,男者有着健碩的身軀與寬闊的臂膀,襯得身旁的女子越發地嬌小伶俐。
雨簾茫茫,阻礙了大半視線,卻擋不住妖物與生俱來的目力,她——那除了白蛇還會有誰?
而在他身邊執傘之人,就是她口中所說的“有情郎”麽?
既然白蛇已經找到了“有情郎”青蛇心知不用再等,回身正欲離開,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
微卷的發,溫潤的臉,還有一雙深色翦眸。
他是……連堇?
他不是早走了麽?為什麽還在這裏?
與周遭不住騷亂着低頭拍打濕衣或探身張望來處的人相較,那立于屋檐下人群中淡定從容的白衣公子便顯得有些突兀,微曲的發梢被雨水濡濕,上頭沾滿了細小透明的雨珠,色澤卻依舊細滑如緞,整潔的着裝看不出一絲水漬。
他便是這樣靜立于一方喧嚣中,微微仰了臉,看浩渺青山,看遠處灰蒙的天色,神情是摒卻了旁物的恬靜淡然,平和的模樣絲毫看不出其雙手沾滿了妖精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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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天,她看着他。
耳邊又有悠然的樂曲響起,斷斷續續地不成音符,連歌詞都恍惚難辨,時隔了太久,已經記不得它原本的調子。
他到底是誰呢?為什麽只覺得熟悉?
一個偶然相逢卻素不相識的男子,青蛇如斯癡癡看着,心中百轉千回,不覺失了神去。
仿似覺察到了什麽,方才還悠然望着遠山的公子驀然轉過臉來,眼眸間華光細轉,準确無誤地捕足到青蛇目下毫不矜持的神态。
對上那深色瞳仁,青蛇腦中如電一閃。
“聽人說他們專管捉妖的事情,而且特別厲害,卻不知捉走了我們多少姐妹……”
小貓妖的聲音還在耳側回蕩,青蛇乍出一身冷汗,真是糊塗了,竟然大意至此。
思及此,青蛇不動聲色地退後幾步,左邊是避雨的人群,右邊即是連綿的雨簾,再有一寸便出了屋檐。
青蛇假裝無意地用眼角餘光朝那股寒意的來處瞥看了一眼,那雙眼睛越發深邃,銳利的光芒直直掃射過來,青蛇心下驚懼不已,一回身奔進了雨裏。
未邁出幾步便猛地撞上一個人,沖勢徒然驟減,青蛇“撲”地一聲後仰跌坐在地上。
失去屋檐的遮擋,連片的雨水直直打在臉上,有股濃郁的戾氣。
空氣中傳來一股奇異的香味,似草似花,若隐若現。
青蛇眯眼凝神看去,方才撞她的正是個年逾花甲的老婦,滿目的滄桑與皺紋,一雙眼睛卻清明得詭異。
只一眼便能分辨,那是一條上千年的蜂妖,大約是入了魔障,眉目間積聚的青雲缭繞不去,瞧來已經有些年月,臉上根根鮮明的褶皺瞧來格外可怖。
蜂妖伛偻着脊背,一雙眼睛閃出精光,低頭死死盯着青蛇的喉管不放,嘴角不覺流出一絲晶瑩的涎液。
其角度是側身背對着屋檐,因而在那裏避雨的人無一察覺。
青蛇越發覺得害怕,目下是前有猛虎後有追兵,不過是頭一次入得凡塵便碰上這樣的情況,青蛇惶恐不安,只覺得茫茫雨幕裏絲毫尋不到一處立錐之地。
“啊喲,一千年的蛇妖,身子骨倒是嫩得慌。”蜂妖挑嘴邪笑一聲,一根長而尖利的尾刺“唰”地自嘴尖吐出。
雙手撐着積水的地面顫抖着往後挪了幾分,青蛇暗自蓄下內息。
“想溜?”老蜂妖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舌尖一伸,那暗紅色的尾刺瞬間發出奪目的光芒。
“啊——”屋檐下終于有人發現這裏的不對,一聲尖叫貫穿雨幕,随之一道碧光迅速從人群中沖出,準确無誤地擊中蜂妖後腦。
蜂妖悶哼一聲,低頭卻見一根碧綠的玉笛“咕嚕嚕”地滾至青蛇腳邊,臉上徒然露出了恨意。
平靜的人堆瞬間開始混亂,屋檐下避雨的人們相互推搡着朝四周散開,水聲“嘩嘩”地響,與驚叫聲交織成一片,人們腳步混亂地踩着積水坑窪的地面,紛紛朝反方向奔逃。
逆流的人群裏,一道白色的影子提身疾奔而來,腳尖輕點地面,連水花都未曾濺起。
蜂妖回身看了那道身影一眼,又看了看青蛇,狠狠丢出一句話來:“連堇你個癟三又壞我的好事,老娘遲早有一天滅了你!”
說罷青煙一閃便消失不見。
青蛇終于呼出一口憋在胸中的濁氣,剛想起身,卻見腳邊伸出一只手來。
纖長手指微微一曲,輕巧地拾起了那枚碧色的玉笛,那手背因淋了雨,幾顆通透的水珠不斷沿着指尖滑落,經沿渾圓飽滿的粉色指蓋一滴滴地跌落在地上。
青蛇渾身一僵,還在怔愣,那人又朝她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你沒事吧?”
青蛇幅度細小地搖了搖頭,雙眼盯着眼前鼻尖攤開的手掌不敢動彈。
“不要怕,她已經走了。”連堇微傾了身緩聲對青蛇說着,一邊微微彎起眼睛笑着,神情是極度地柔和與親近。
青蛇探尋着朝他看去,卻一眼看見了其腰間随着傾身而垂下的絨球,小球因為被水淋濕而微微耷拉着,卻仍舊當空搖擺得輕快。
青蛇“咻”地自主站立起來,避開他的手退後一步,眼神閃爍着望向別處:“多謝公子救命之恩,時候不早,你我就此別過。”
說罷學着江湖人的模樣拱了拱手,轉身就欲離開。
“你這麽怕我做什麽?”連堇收起那只伸在雨中空等一番的手,直起身子悠悠嘆了一口氣問道,“莫非姑娘也是個妖精麽?”
青蛇心下一緊,滞下腳步卻不敢答話。
“不過……居我所知,未着魔障,修為有兩千年以下的妖精,幻作人形素來面容姣好宛若仙子,反之則面相醜惡極其駭人,”連堇說着,臉上露出一絲淡然的笑意,“瞧姑娘這模樣,安上哪類都不覺得像,可見應當非是個妖精。”
“你、什麽意思?”青蛇驀地轉過身來。
雖不能分辨他是否真的未看出她的真身來,卻被他那句玩笑話氣得着實不輕,想起在山中修行的日子裏,雖是一直處在夢中,她卻清楚得很,她家蛇洞外哪一天不是門庭若市,各家小妖靜悄悄地走了一批又來一批,還不都是争相來一睹她千年青蛇的風采?
轉念又想起白蛇那面若春花妖嬈似水的模樣,青蛇越發覺得郁悶,怎麽一幻作人形她就成了這般待遇?
“我說錯了麽?”連堇聞言微微一愣,竟是全然無知無覺的表情。
這反倒讓青蛇白白将心中的情緒噎在了喉間,剛想揮手作罷,只覺得手臂一緊,身子便被動地被扯進了方才避雨的屋檐底下。
“喏。”眼皮底下出現一方素色的手帕,“一直在雨中淋着,你不覺得冷麽?”
青蛇擡頭看了他一眼,如方才一般的神情,一只遞出的手,一雙輕柔含笑的眉眼。
青蛇猶豫着接過,又看了他一眼,這才有一搭沒一搭地拿着手帕擦起了被雨淋濕的長發。
再次朝他望去時,那連堇卻已不再顧她,只獨身倚在屋檐下的柱子邊上,繼續仰臉看遠山雨幕,被天色迷蒙的側臉精毅而又柔和。屋檐下的喧鬧早已消失不見,仿似此時的一番天地裏獨留他們二人。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偶有蓄積的水珠沿着黛瓦“吧嗒”滴落下來,青蛇微一失神,便聽見一縷悠然的笛聲翩然鑽入耳中,曲調熟悉而又陌生,點滴跳躍的音符混雜着雨聲,娉娉袅袅萦繞至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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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良久等不到白蛇的身影,青蛇心想她該是跟着她的“有情郎”走了,于是獨自一人回了山中。
還未入得洞門,但見自家洞口竟然圍滿了黃皮子家的小妖,縮頭縮腦地全擠在蛇洞外頭往裏猛瞧。
“做什麽做什麽,別人家門口有什麽好看的。”青蛇快步奔了過去揮手要趕他們走,臉上盡是不滿的神色。
整山就數那黃皮老妖兩口子最不會教孩子,沒事全愛跟着他們爹爹滿山子亂跑,偷東西拆房子吓唬山民的壞事一個不少。
“青蛇姐姐莫慌。”一只小黃皮回身見着她,晃着尾巴湊了過來,“你猜我們在你洞中看見什麽了?”
“要死,給我聲音輕點。”另一只略大的小黃皮竄上來狠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驚着大仙就不好了。”
“大仙?什麽大仙?”青蛇平日對這些小黃皮子雖沒什麽好印象,卻從未見過他們這般神神叨叨的模樣,心下覺得奇怪。
其它的小黃皮聽聞響動全朝着青蛇圍聚了過來,張大嘴巴将兩只小爪子捏緊舉在胸前一抖一抖,興奮的模樣就似天上掉下了金子:“是觀音大士啊啊啊——”
青蛇吓了好大一跳。
“沒想到觀音大士竟是個男身。”
“穿白色紗裙不會很奇怪麽?”
“閉嘴,你怎麽能質疑大仙的品味。”
“你說觀音大士他會不會聽見?”
“觀音大士無所不知。”
“好可怕……”
小黃皮還在議論紛紛,青蛇提了裙裾徑直往洞內奔去。
原本小而濕冷的洞內今日竟然有一股溫暖的味道,沒有光,唯有隐約白芒的影子在黑暗中若隐若現,辨不清人形,更看不出那是否就是如小黃皮所說的,着紗裙的觀音大士。
“你來了。”有曠然的聲音在青蛇邁入洞中的瞬間響起,音頻撞擊石壁,短短長長入得青蛇的耳,不辨雌雄。
青蛇曲起一指,欲圖點燃洞內的草堆。
“撲”地一聲,指尖的光芒亮了又滅。
“你已在這洞中修行了千年,卻念念不忘百年之恩,佛祖仁慈,給你一個機會還他一世的恩情,歷此一劫,助你修仙。”聲音沉穩而極具誘惑,迫使得青蛇在瞬間靜下心來,心中除了虔誠再無其它的雜念。
“你是說——報恩?”青蛇喃喃地問,冥冥中又有斷續的音調暢然入耳,灼痛的傷口,輕柔的撫觸——這就是她修行中的滞擾麽?
那朦胧的白光微微一閃,從中現出一方白瓷容器。
青蛇識得那便是觀音大士手中的淨瓶,慌忙俯下身去跪拜。
寶瓶精光一閃,現出一條碧青柳枝,枝上露水顆顆圓潤欲滴,忽忽地閃爍着光芒。
“柳葉化墜,可助你實現三個願望,唯得三願,貪多不可。”
青蛇擡起頭來,卻見那淨瓶中的柳枝微微一擺,落下一片青綠色的嫩葉,觸地便化成了一枚色澤通透的玉墜,銀絲做繩,自動繞上青蛇的脖頸,連一絲結扣都看不見。
“切記,唯有三願,莫起貪念。”
話音一落,那淨瓶,那白光,如夢般消失在黑暗的洞中。
青蛇只覺得眼前一亮,茫茫白光鑽空而入,刺得她緊閉雙目舉臂去擋。
恍惚間軀體懸空而起,強大的壓抑感擠迫着胸口,青蛇下意識地捏緊胸前的柳葉,觸手是一股沁心的涼意。
周遭物事一經地換,再次睜開眼已是不同的一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