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柳青青依稀記得她頭一回來凡間時就和魚詩詩一起逛了這裏。
那時西湖邊上盡是嬉戲玩鬧的少年和孩子,三三兩兩着肚兜紮小髻的娃娃聚成一堆,在楊柳依依的繞水小橋邊上跳着皮筋,一邊嘴裏唱着一首詩,那詩悅耳動聽,一如兒歌般朗朗上口。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想着想着竟又聽見了這樣的清調,柳青青忍不住駐足細看,一邊笑了起來。
李朝陵正游目細看美景,走着竟不見了身邊的人,聽聞笑聲轉過頭來:“柳姑娘在看什麽。”
“笑那景色美好,孩提歡歌笑語甚無憂,”柳青青微帶羨豔地看着那群嬉鬧的孩子,“是不是在他們那個年紀都是如這般沒有煩惱?”
“柳姑娘這話說的,像是已經過了幾百歲似的。”李朝陵打趣道。
“是啊……”柳青青随口應了一聲。
過了一會不見有人答話,轉目一看,卻見李朝陵一臉忍俊不禁的模樣:“柳姑娘倒真是個有趣之人。”
這才覺察說錯了話,柳青青羞赧不已,只得讪讪随着他笑:“又講了一個無意義的笑話。”
飛花輕落,輕踏處皆是耐人尋味的香。
走得累了,李朝陵領着柳青青尋了一處視野寬闊的涼亭落腳。
見李朝陵當先在那石凳上坐下,伸手比了比他身邊的位置,柳青青微一猶豫捋了捋衣裙亦是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柳姑娘心有煩惱麽?”
舉目看那湖心小島,微帶了霧氣的山水一徑迷蒙成模糊的景,柳青青嚅嗫着道:“煩惱……大約是有的。”
Advertisement
“哦?”李朝陵端坐起來,露出了一臉興致的表情,打趣道,“女兒家的煩惱還真是沒聽過多少,柳姑娘不介意我多生了一只耳朵吧?”
柳青青笑了笑:“這煩惱是天賜的,我當是和女兒家無多大關系。”
觀音大士的意思不就是天意麽?
“那我更是想聽了。”李朝陵越發坐直了身子,微微下垂的眼角顯出一番笑意,右側細小的紅痣散出親和安然的味道,“柳姑娘放心,大丈夫最講誠信,自不會說出去。”
柳青青反倒不怎麽好意思起來:“青青只是不明白,欠了別人的恩情,是否一定要償還?”
“那自是。”李朝陵點點頭,“知恩圖報,此乃為人之道。”
“怎麽還?”
李朝陵一愣:“那要看你還的是什麽情了。小情薄還,大恩重謝,若是救命之恩,以命相抵亦不為過。”
“以命相抵?”柳青青微吃了一驚。
李朝陵舉目遠望:“馳騁沙場者都是重情之人,施與人恩情,于其而言也許只是舉手之勞,但受恩者卻會将其銘記一生。若是他日我欠下他人如此一恩,自當在所不惜。”
柳青青低頭沉默下來。
湖面吹來的風緩緩撥弄山水人柳,一波一波地漾起輕柔細浪。青山遠岫間,忽有悠遠的曲調自身側傳來,聲聲入耳,激起回憶如絲。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啓居,猃狁之故。”
柳青青不禁聽癡了去,微微跟着輕哼。
起先只是磕磕絆絆地不成調子,後來李朝陵特意放緩了步驟,一遍一遍地同她和着唱。
對于他的體貼,柳青青甚感愉悅。
歡歌中突然想起那山腳潭底的鲛姐姐似乎還曾對她說起過:人心有七竅,它可能長情也可能薄情,權看他們自己的喜好;妖精卻不同,他們重情,是因為他們的心唯有一竅。
只是一但認了死理,那便成了癡妖。
鲛姐姐就是那只癡到骨子裏的妖精,日日于潭底間歌唱,唱山唱水,唱的最多的還是那些妖精們聽不懂的憂傷故事,句句如泣,一聲一落淚,整個潭中都落滿了由她淚水凝成的珍珠。
時隔幾許,李朝陵停了唱聲,轉而問起柳青青道:“原來柳姑娘亦懂音律?”
柳青青忙忙擺手,“不懂不懂,只聽過些許。”
“卻也學得很快,甚是聰慧。”李朝陵誇贊。
柳青青笑了笑,忽而想起一件事,猶豫了一番問他:“不知李将軍會不會哼那樣一首歌?”
“什麽歌?”
柳青青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在腹間運出一口氣,滞了滞,又沮喪地吐出來。
那首夢裏的歌曲,她已全然不記得調子。
李朝陵見她這般,反倒是笑了起來:“哈哈……不忙不忙,柳姑娘慢慢回想,想起來了随時可以問我,”繼而又問道,“方才柳姑娘說欠了他人的恩情,不知是哪一種?”
柳青青不願說與他知曉,連忙搖了搖頭:“只是小恩情。”
李朝陵點了點頭:“報恩的方法有很多種,權看你怎麽做了,”說罷起身擡頭看了看天色,“時已不早,我們回去吧。”
柳青青随之站了起來,微帶遺憾地道:“不知那‘樓蘭家’的演出結束了沒有。”
“應該結束了,”李朝陵笑了笑,“柳姑娘若是想看舞蹈,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是麽?”柳青青應了一聲。
李朝陵不置可否,轉身當先邁出涼亭。
天色已見微暗,雲霞燃上一層灼豔的紅,柳青青立于其後默看李朝陵于暮色下的背影,腦中忽然奇思異想:假使六百年前,她遇見他時沒有轉身離去,那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還未至将軍府門口,柳青青忽然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李朝陵回身問她。
柳青青皺了皺眉道:“不對。”
妖精的嗅覺本就異于常人,李朝陵聞不到,柳青青卻深感不适,那空氣間彌漫出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此味非全然屬于人性,一半類似于妖。
“哪裏不對?”李朝陵猶自不知,卻也是頗有警覺,見她那副認真的模樣,立即轉頭四處察看,卻未瞧見有任何異樣。
柳青青站在原處仔細辨察了一會,忽然拔腿往身旁的一個拐角跑去。
“柳姑娘?”李朝陵連忙跟上。
柳青青一路疾奔,在轉折處飛速拐了個彎,眼前的視線豁然大敞,一眼便看見路盡處三人兩個影子。
“阿月!?”柳青青驚呼。
行走于巷尾處的連月氣喘籲籲并且渾身都是血跡,一雙手攙着同樣滿身鮮紅的連堇,身後還背着一個人,那人因埋頭在他背上遂看不清臉龐,但那發上一顆紅色閃爍的人參果卻分明告知了她的身份。
因為過于負重,幾個人看上去都是搖搖欲墜的模樣,連月聽聞聲音立刻朝着這邊擡起頭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滿是焦急:“柳姑娘?”
柳青青見了這番場景幾乎吓得說不出話,連忙提起裙角奔了過去,伸出手來卻不知道要放到哪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方才出去不是還好好的,你、你們受傷了麽?”
“我沒有受傷,是她和小堇,你快幫我扶着。”
柳青青慌慌張張地伸手将其扶住。
連堇幾乎昏迷,全身是血卻因着天色暗沉而看不出到底傷在了哪裏,只微垂了腦袋靠在柳青青身上,微卷的黑發披散下來擋住了曲線溫和的側臉。
“你不是在府裏,連公子不是去看戲了,你們到底……”
“小堇才沒興趣看戲,”連月嘴上說着,手一得空,晃了晃身子剛想将背上的人往上托得穩一些,“他去捉妖了。”
柳青青聞言一驚,腦中突然浮起在那樓閣外碰見小貓妖時她一臉驚慌的模樣:“這麽說……那裏有魔障?他……早就知道?”
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一個微帶驚慌的聲音:“詩詩!?”
“李将軍。”連月聞聲急忙擡起頭來,果見李朝陵正焦急地往這邊趕來,語氣間微有些不耐,“快把你的媳婦領走。”
李朝陵快步轉至他的身後,擡手一彎腰将魚詩詩打橫抱了過來,低頭卻見她緊閉雙目不省人事,嘴角還挂着一絲血漬,聲音一個不穩帶出一絲顫抖:“怎麽回事?”
“問她自己。”連月沒好氣,像是不願與李朝陵多話,雙手攙過連堇對柳青青道,“柳姑娘,麻煩你幫忙去找個大夫。”
柳青青連應兩聲,繼而看了李朝陵一眼,轉身奔出了小巷。
*^--^*
出了巷子口才憶起這人間的大夫何處尋自己根本不知道,加之心中焦急,柳青青在将軍府外晃了一圈,咬了咬牙又往回走。
經人一指尋到連家兩兄弟的房裏時,連月正滿頭大汗地站在床邊折騰着什麽,柳青青看也不看兩步邁了進去:“阿月!我……”
阿月聞聲雙手一顫飛速回過頭來,身子一晃擋住她的視線:“天哪!你怎麽那麽快?大夫呢?”
“你在幹什麽?”柳青青見他鬼鬼祟祟,下意識探了探頭,“連堇他怎麽樣了?”
“別過來別過來!”連月一下子提高了聲音,一邊手忙腳亂地道,“我正在給小堇換衣服……”
誰知柳青青卻不計較這個,又邁開步子走了進來:“要換衣服你就換啊,我只是想告訴你……”
“都叫你不要進來了!”連月越發慌張,當事人昏迷着,反倒是教他徹徹底底地鬧了個大紅臉,“一點女孩子家的矜持都沒有,柳青青你到是真呆還是假呆?”
柳青青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是這樣一個反應,一時愣在當場。
對于這番争執,連堇全然不知,只安然閉着眼睛靠在連月懷裏,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因着方才被連月慌慌張張地胡亂扯了被子裹着,眼下正是一副半遮不遮的模樣,柳青青混亂間倒是真的瞧去了那麽幾眼。
如玉美人,衣衫淩亂,又是一副安靜純然的熟睡模樣,此番旖旎光景若是被別的女孩子看見了,只怕要流出幾斤的鼻血來。
柳青青卻是當真不識得那些人間禮節,對于方才所見心下隐約覺得哪裏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腦子裏混混沌沌地一團混亂,只覺得全然被臉上一股莫名竄上來的灼熱感狠狠擾去了心思。
“還看!”連月真的有些生氣了,伸手一指門外,“柳青青,這裏不是你胡鬧的地方,給我出去!”
柳青青怔了怔,這才隐約明白過來,連忙轉過身去,一疊聲歉意地解釋道:“阿、阿月,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
連月聞言微微一愣,随即卻又不信:“你騙誰?”
“我……”
見她一副蹙眉咬牙欲言又止的模樣,連月無奈揮了揮手:“算了算了,你把大夫找來了?”
柳青青微別過頭去,瞥見對方立刻兇巴巴瞪過來的一雙眼睛,又慌忙轉過臉來:“我是想說,連堇受了什麽傷,你讓我看看好麽?”
連月聽完此言終于氣得無話,咬牙扶了扶額頭道:“我讓你去找大夫,你……你……”
不知又無意說了哪句話将他激怒,柳青青幾乎快要哭出來,卻聽那連月又說了一句:“柳青青我真是看透你了!”
柳青青心下覺得委屈,只得輕聲道:“那我現在去看看魚詩詩怎麽樣了,李将軍應當會給她找來了大夫,我幾時可以進來了你就幾時來喊我吧。”
“誰稀罕他們家的大夫,”連月氣得語不成句,終于一甩手“哼”了一聲道,“你不去找,我自己去。”
說罷回身奔出了門外。
“阿月!”柳青青連忙急追幾步,卻是見他跑得飛快,怎麽喚都喚不住。
屋子裏複又變得安靜下來。
柳青青焦灼不安地站在原處,想走卻又覺得不妥,猶豫着自指尖彙出一道青光,卻是舉着手背着身子如何都不敢亂動。
“柳姑娘。”正不知所措間,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柳青青吓了一跳,急忙聞聲回頭,又似想起什麽,連忙又将身子轉了回去:“連堇?你、你醒了?”
“嗯。”随即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連堇輕咳着道:“柳姑娘,你過來幫我一下好麽?”
柳青青這才呼出一口去,提着膽子轉身看了看。
連堇已被連月換上了一件幹淨的裏衫,嘴唇上不見一絲血色,原本紅潤的臉色此刻已快要白得透明。
柳青青心中無由生出一股愧疚感,連忙轉身靠近過去,一邊幫着他扶坐起來,一邊随手尋來一個墊子塞在他身後讓他靠着,這全程卻是怎麽也不敢看他一眼,只低着頭輕聲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