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坐。”連堇伸手指了指床邊一方圓凳。
柳青青依言坐了,卻不知該說什麽,只得又道了一聲:“對不起。”
連堇挑了挑嘴角:“為什麽要一直說對不起?”
柳青青聞言更是窘迫。
“你方才不是正在施治愈術麽,為什麽現在收回去了?”
此話甚是突然,柳青青消化了一番,驀地站起,驚詫間因動作過大而撞翻了身後的凳子:“你……”
連堇看了看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自那日後你的身上便忽然失了妖氣,但若是我那時沒有猜錯的話,你應該是一條青蛇吧?”
柳青青僵直了身子後退幾步:“你、你怎麽知道?”
“自是見你第一面時就已經知道。直屬妖界的東越山海拔有數千丈高,雖地界遠離中原,卻也并非全然無人居住,你在那裏呆了那麽多年月,竟然這般不識人間諸事,”連堇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倒真的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居然連她從哪裏來都知道得那麽清楚,柳青青越發驚懼,他方才必定聽去了她與連月的對話,卻能夠如此保持着冷靜假裝未聞,着實讓人覺得恐怖。
心跳已經擂至耳邊,幾乎能清晰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柳青青憶起初見時從他口中說出的那般類于玩笑的戲谑話語,她應當早早覺察到才對。
“你不用那麽緊張,我不會将你如何。”
連堇說得輕巧,柳青青又退了幾步,冷汗涔涔的落。
這連堇,表面上看似一派和顏悅色的模樣,身上卻不知長了幾雙眼睛,很多事情分明就知道,卻硬是要待到別人毫無防備的時候才說出來,好似在他眼中每個人都是傻瓜。
如此狡猾,看都看不透,要叫她如何才不能防備與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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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青再怎麽不谙人間之事卻也懂得,對于一個妖精來說,首先當遠離的便是民間的那些捉妖術士,他們往往以此為業,将捉妖當作喜好與用以炫耀的籌碼,卻從來不顧及妖精們的感受,不論好妖壞妖,捉到便一概奪去修行打入冥間畜生道,讓他們重受輪回之苦。
經歷修行的妖精自明曉修行的不易,數以萬計的日月并非只是虛晃,而是必得一寸一寸地耗,當時光變為的等待,那就成了最大的煎熬。
難怪那小貓妖會這麽地害怕連堇,柳青青覺得這并非無由,雖然從未見他傷害過善妖,然而将什麽事都藏在心中的人其實才最是可怕。
柳青青又惶惶地道:“既然如此……那你必也知道李将軍的……”
“你說那條白蛇……咳咳……”連堇說着唯覺一陣血氣上湧,怎麽也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是一徑地咳嗽,臉色越發變得蒼白。
柳青青見着心下一陣難受,再也顧不得其它,提起一口氣奔過去将他扶起,只手重新凝起方才所用的治愈術法緩緩注入他背心幾處大穴,一邊輕聲解釋道:“你已被妖氣傷了心肺,這東西只能聞得卻見不得,曼延起來極快,等阿月找來了大夫,就是觀音菩薩也救不了你了。”
連堇點頭閉目不語,任憑那一股一股的青光從柳青青的指尖流入自己體內,只覺得身周的痛感逐漸減少了許多。
柳青青一邊助他調息,一邊微側了頭小心地觀察他的反應,唯見連堇額前的發上沾滿了因疼痛而滲出的汗水,面上猶自恢複一番安靜淡然的模樣,卻有一股無可名狀的憂緒糾結在眉心,不細細觀察幾若不能發現。
不一會兒,柳青青覺得已是無礙,便捋下衣袖松了手,頓了一會兒忍不住嚅嗫着問他:“我想起每每看見蜂妖出現在一處,總會有很多的人聚集而來,她必定是入了需得吸食人氣的魔障,今日那‘樓蘭家’的演出尚未開始便如此人山人海,莫不又是她身上的花粉味搞的鬼?”
佛曰,諸佛從本來,常處於三毒,長養於白法,而成於世尊。
三毒者:貪嗔癡也。
妖心如人心,這“貪”字并非只是人間才有,妖界亦是常在,不論是人是妖,一有貪念便會成瘾,想要戒也難。
這世間有三種氣可助妖精修行:一是仙氣,二是妖氣,其三便是那人氣,也是最容易得到的一種氣。吸食這三氣雖能助他們提升自我的功力,卻是個旁門外道,既不被佛祖所容許,也易着魔。因而之所以有那麽多妖精入得魔障危害人間,大多是由于他們修行之心過于迫切之故。
“你竟也能明白,”連堇無不玩笑地虛聲道,“看來并非那麽呆麽。”
柳青青怔了一下:“那她現在怎麽樣了?”
“跑了。”連堇掀被掙紮着起身,緩步行至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臉色較剛才已經好了很多,卻依舊有些衰弱。
“啊?那你為何要獨自一人去那裏?早些告訴我,或者找阿月幫忙也行啊?”柳青青猶豫着跟了過去,伸出手想幫着扶住他,卻又縮了回來。
連堇語氣間帶了些苛刻:“便是告訴了你又能如何。”
柳青青被他不知所謂的疏離神态堵得微微一滞,茫然張了張嘴放低聲音:“那蜂妖業已修行了兩千多年,若不是入了魔障,恐怕早能歷劫成仙,你那麽厲害,我雖幫不上什麽忙,卻總不至于教你受這麽重的傷。”
“這些事情,與你無關。”連堇也不看她,說話的語氣甚為涼薄,如風般吹得柳青青全身一凜。
“你……不當我是朋友麽?”
連堇不答話。
“也對。”柳青青喃喃自語,方才那句話她一說完就已覺得好笑,想起自從連堇醒來之後便兀自對她理清了他們之間的殊途關系。
他是捉妖之人,而她正是一只千年妖精。這樣的身份又如何能談得上朋友不朋友?果真是自己太過癡呆了。
“阿月應該就快回來了,等你們人間的大夫來了,你再讓他好好給你看一看傷勢,我去看看詩詩怎麽樣了。”
柳青青說着,轉身慢慢步出了屋子。
方才一通施法已然耗去了她過半的心力,本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一問他,照現在情形看來,柳青青分明是不敢也沒有力氣同他再多說一句話。
*^--^*
尋到魚詩詩所在之處時,那裏早已圍滿了各色各樣的人.
那裏大約是李朝陵自己的卧室,牆上挂着鑄劍長矛,萬馬奔騰圖等等物什,周遭的擺設都頗有戰将的氣派。
聽聞李朝陵在第一時間便為魚詩詩尋來了聽說是杭城最好的大夫,就在方才已經為她診了脈,只是她大約亦是如連堇般被妖氣蝕入了心肺,尋常大夫竟看不出症狀來。
“怎麽會不知道傷在哪裏!?”柳青青初邁入屋裏就聽見一聲怒斥,委實被吓了一跳。
“朝陵,莫要這般急躁,”說話的是李朝陵的娘親,她已是個年逾半百的白發老婦,雖看上去滿臉皺紋,衣裝卻依舊端莊鮮豔,顯然并不服老,她心下本就不喜魚詩詩這個未過門的媳婦,這個時候見他發火,亦不過是事無關己地勸說了幾句,“大夫只是說暫時瞧不出傷處,你再給他點時間讓他好好看看。”
一旁的大夫一臉惶恐地彎腰站着,大氣也不敢出。
“你們的時間自是有的。”李朝陵說着自床邊站了起來,眉頭糾得緊緊,“那誰……”
“在。”一個小丫鬟站了出來。
“再去給我差人找,我不信這杭城裏的大夫就沒一個有用。”李朝陵果真是心中焦急,說話的語氣亦是充滿了戾氣。
柳青青探頭往那床邊看了看,魚詩詩猶是躺在那裏緊閉着雙眼,臉色卻是比方才見到的要好了很多。
她心中知曉妖精的體質不同于人類,自有一套複原的本事,即使沒有尋來大夫,過兩日也能自己醒過來。
李朝陵卻不知這些,揮手趕走了那個被吓得滿臉驚慌的大夫,轉身又在床邊坐下,臉上滿是憂心愧疚的表情。
他大抵已是後悔了下午沒有繼續站在那裏等多她一會兒吧,即使危難不可避免,至少也能夠好好保護着她。
柳青青一邊詫異着自己竟能如此輕易看出他心中所想,一邊心中卻是百味陳雜。
人都會有選擇性的失憶症,若是那記憶不美好,必然會有一天将之如垃圾般丢棄在蒙灰的旮旯角落裏。
柳青青百年來第一次同自己的恩人說起那麽多的話,就是在今日的西湖一行中,她知曉這回憶必定會如同六百年他救了她一樣,成為一個深印于腦海的難以褪卻的印記。
只是與李朝陵來說,這必定已經成為了他用于自責的最佳理由。
在連堇那兒已經被傷了一次感情,于此見到這般情景不若雪上加霜。
柳青青糾結着想,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人間品嘗“酸澀”的味道。
正怔忪着,方才那被李朝陵差使着去尋大夫的小丫鬟碰巧路過了柳青青的身側,她連忙打起精神喚住她:“佩佩!”
佩佩聞聲退回幾步:“青青?”
柳青青點點頭,對她招了招手:“你過來一下。”
佩佩轉頭看了看四周,湊近過來壓低聲音對她道:“上次一面之後就沒怎麽見過你,你最近過得還好吧?”
“先別說這個,你現在是要去尋大夫麽?”
“是啊,還能怎麽辦?”佩佩滿臉苦楚,“我得快點去了,否則找不到好的就死定了。”
“等一下,”柳青青拉住她的手,“你等會找來了大夫,就讓他把這個給詩詩服下。”說罷暗暗蓄起治愈術,将其凝成一顆青色的小藥丸子塞進她的手裏。
“這是什麽,”佩佩瞪大了眼睛,壓低聲音道,“亂吃藥是會出事的,你想害死我麽?”
“不會的,相信我,”柳青青認真道,“就算再怎麽樣我也不會去害我的姐妹吧?”
“……”佩佩将信将疑,她亦有聽說了躺在床上的那位未來的将軍夫人同柳青青的關系似乎非同一般,聽到她說這句話也略略放下心來,加之心怕找不到好的大夫又要被罵,一咬牙收下了那顆小丸子,“好吧,你可不能騙我。”
“嗯。”柳青青笑了笑,“記住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佩佩心中疑惑,卻因着時間緊迫,無暇再問其它,只點點頭轉身奔出了屋子。
做完這些,擡眼卻看那方李朝陵依舊執着地蹲守在床邊,滿心滿眼的擔憂掩也掩不住。
屋子裏的人一波一波地陸續退去,很快,這室內唯剩下他們三個。
一人望着兩人,兩人各有自己的世界,皆是默默着沒有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李朝陵突然直直伸出雙手捂住魚詩詩置于胸前的另一只白嫩的手,空寂的屋子裏即刻回蕩出一個緩慢而堅定的聲音:“詩詩,我想好了,等你醒來,我們馬上就成婚。”
不願再湊過多的熱鬧,柳青青轉身兩步離開了屋子。
出來時,天色已見全黑,原本該是晚膳的時間,卻因着這突發的變故,空氣裏聞不到一絲飯菜的香味,柳青青漫無目的地在府中花園裏緩步走着,随手折了一根青枝捏在手心。
靜心細想,今日一事在她心中仍舊有許多疑惑不能明了。
魚詩詩會同連堇一起受傷也許并不奇怪,因為李朝陵本就說了邀她一同去看“樓蘭家”的舞蹈,她如果後來去赴了約,不着神吸入妖氣亦算正常。
只是柳青青想不通的是,看她昏迷至今的模樣,吸入的妖氣似乎比連堇要嚴重得多,若是換做一般的人類,傷到她這般程度大抵不能保命了。
她到底在那做了什麽?
加之依她近兩日所見來看,連月心中似乎并不怎麽喜歡李将軍,而連堇雖是嘴上沒有直說,柳青青亦是能感受到他對李朝陵的排斥,只是為什麽呢?
心力耗得太多,沒走幾步柳青青便覺得吃力無比,尋到一處亭子坐了下來。
無意間靠着柱子擡頭去看,一輪明月似彎弓挂上了中天,整個天地都被胧上淡淡的乳白光暈。
夜涼如水,柳青青微微眯了眼,感受那月白色的清風撫弄臉頰,溫柔的觸覺令原本就脆軟着的心境變得越發寂冷。
柳青青蜷起雙腿,朦胧間想起白日裏李朝陵對她說的話。
“若是救命之恩,以命相抵亦不為過。”
如果報恩只是這般一命償一命的簡單計算方法,現在的她會不會變得舒心一點?
自問卻得不到合适的自答。
柳青青撇嘴自嘲一笑,再擡頭去看,那一輪彎月已被緩緩而來的烏雲遮蔽,原本淡亮的天色亦是随之暗了下來,一片漆黑的夜色裏幾乎看不見一絲周遭的景。
心力已竭,再也抵擋不住自心底侵襲而來的疲憊,柳青青不覺地閉眼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