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那一夜,柳青青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裏沒有她,卻有暗黑的奈何水,火紅的彼岸花。
地府冥間,一如這奈何水般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無葉花開,花開無葉。
烏烏雜雜的聲音零碎傳至耳邊,一路長長的往生道上擠滿不辨形狀的灰影,那都是排隊去往來生的游魂,紛紛述說着他人聽不懂的前生往事。
那道路的盡頭便是石板堆砌的名曰奈何的小橋,橋頭的扶牆上有一小人懸腿而坐,周遭的游魂浩浩地自他身邊而過,而他卻恍若未見,仰面看着無盡黑暗的地府的天,頭發紮得高高,眼睛是幽幽的黑,衣裳是鮮明的白。如同那淙淙東流的奈何水,腳下盛開的彼岸花。對比着身側穿行而過的黑影,襯得猶是鮮活親切,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那如雪的白色點亮。
游魂烏烏雜雜,說得都是不懂的話,排着隊經過他的身邊。
小人聽不懂也不願聽,只晃蕩着短短的腿,歪着臉眯起眼睛,看着他們一味地笑。
“青山不見啊,桃花現。
阡陌橫錯啊,世外源。
幾世一首歌啊,究是為誰唱?
……”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調,那小人腳底下的奈何水黝黑得見不到底,一路帶着浩渺的歌流向更遠的彼方。
往生途上盡是花開,泅渡過往與來生。
*^__^*
Advertisement
因着過于疲憊,柳青青不想竟是在那四面環空的涼亭裏睡了一晚,睡得太熟,遂不記得夜裏有沒有吹起冷風,卻是真真實實地凍涼了一雙着單鞋的腳。
階前有點滴的水珠,濕潤潤地如同剛下了一場雨,柳青青朦胧地睜了睜眼,只覺得有微薄的光透眼而來,耳邊但聞鳥語和花香,還有清淡的露水味道沾了滿身滿臉,仿佛只此一夜便要溶入這周遭的景裏頭去。
揉揉酸痛的額角,柳青青剛想伸手舒一舒臂,低眼瞧見身子一動,一件外衫從自己的身上“簌簌”地滑落下來,随即無聲地跌在地上。
“誰?”柳青青吓了一跳,全身一個激靈急忙站了起來。
卻發現四下空寂無人,唯有她一人與一方涼亭,亭前嫩葉細花,鳥兒撲棱着翅膀受驚而起,擾了枝上滾圓的水珠,“啪嗒”滴在地上。
柳青青在原處靜立了一會,俯身将地上的那件外衫拾起來細細地看。
這只是普通的長衫,灰淡的顏色,毫無特點的款式,完全沒有什麽別樣的地方。
這會是誰的呢?難道昨夜還有人來過?
“小堇,你去哪裏,這邊繞遠路……喂,你等等我!”
花園一角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呼喊,柳青青聞聲轉過頭去。
拐角處猶挂露水的綠葉一陣“沙沙”地搖曳,有人掀開斜枝微低着頭快步走了過來。
才剛擡眼,見着站立在那的柳青青,猛然停下了步子。
柳青青怔了怔,亦僵在原處沒有動。
連堇的精神看上去已比昨日好了很多,只是眼角猶挂着些許的疲意。
他依舊是一身的白,兩個圓圓的絨球常年不染塵灰地挂在他的腰間,深色的卷發在清晨的陽光下略顯出柔滑的亮光,整個人都是一副溫和而易親近的模樣。
卻只有柳青青才最深知這其間的生疏與隔離。
“早上好。”柳青青思索一番,還是對他們打了個招呼。
連堇聞言沒有反應,只淡淡點了點頭,擡腿偏過頭去繼續往旁邊的小道裏走。
又是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大清早的好心情全被消耗殆盡,柳青青心底浮起一陣惱意,斂下眼睛低頭将手上不知是誰的衣衫仔細疊好,擡眼卻看見方才連堇出現的枝葉叢中又鑽出一個身影來。
“小堇你到底在做什麽,這邊不是好走的為什麽又要繞那邊去?”連月一邊念叨一邊皺眉拍去身上肩上沾着的露水,無意擡眼見着柳青青,竟是如連堇一般猛地停下了步子。
“早上好。”連月反倒主動,嘴上笑得尴尬,對着她不知為何全然沒了昨日兇巴巴的模樣。
柳青青無心再貢獻笑顏,于是微別過臉去,轉眼看了看那邊花間小道上連堇大步離去的身影,也沒有再說其它話,沉默着轉身往另一條路走。
也不知從哪兒醞釀起來的煩躁感,心中別扭得慌。
“喂喂,小呆子!”連月急忙喊住她。
柳青青停步,卻沒有回頭。
“你莫不還在介意昨天的事情?”
“昨天什麽事情也沒有,”柳青青回答,心中不知為何莫名堵上一股氣,不覺間竟說出平日不曾說過的話來,“代我再向連堇說一聲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那麽自以為是。”
“啊?”
“阿月,你還站在那裏幹什麽。”稍遠的地方響起連堇淡淡的聲音。
“哦哦,我來了。”連月忙忙應着,欲言又止地看了柳青青一眼,轉身疾步跟了上去。
*^__^*
獨自游蕩了一會,想起還應該再去看看魚詩詩現在怎麽樣了,柳青青折了個道往李朝陵的卧房走去。
行至門口忽然想起現在都還是在睡覺的時間,去找她似乎為時尚早,于是在外面徘徊猶豫着要不要進去。
正踟蹰間,卻聞那門“吱呀——”一聲開了。
柳青青轉過身去,只見得魚詩詩一臉鬼祟着從裏面邁步而出,看見站在門外的她,生生吓了好大一跳:“姐姐!”話一吐出又立刻捂緊了嘴巴,怕是要驚着誰似的。
“詩詩,你傷好了麽?”柳青青連忙問她,“現在這是要去哪裏?”
“噓噓——輕點。”魚詩詩一把将她拉至無人的角落,一臉焦急地悄聲道,“一會李郎若是發現我不見了,千萬不要告訴他你見過我。”
柳青青大吃一驚:“你要走?”
“是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為什麽要走?”柳青青只覺奇異。
“大難要來了,”魚詩詩神色慌張,長長的眼睫撲閃着掩去眼眶下一夜未曾好眠的疲憊,“這府中的妖味越發地濃重,再呆在這裏不日必定要遭罪。”
柳青青疑惑吸了吸鼻子:“我怎麽沒聞到。”
“你連妖氣都沒了,鼻子必定也跟着鈍了,”魚詩詩一臉不得安寧的表情,“我昨日不留神惹了那只千年蜂妖,今後她一定會來尋我報仇的。”
“我正想問你,”柳青青蹙起了眉,“你那日到底怎麽惹着那只妖了,為什麽會受那麽重的傷?”
魚詩詩的眼神閃了閃:“哎呀過去都過去了問這些做什麽,說回來還要謝謝那個叫連堇的,若不是有他引開了那只蜂妖,我怕是受傷不說,還要丢去數百年的修行。”
柳青青還待細問,魚詩詩擺擺手阻了她的話:“姐姐你要不還是跟我一起走吧,到了時你有什麽不明白的我一并仔細告訴你。”
柳青青沉默。
“哎,”魚詩詩見她這副模樣,伸手撫了撫鬓邊的長發,“總之此處留不得,你走也好不走也好,記得不要透露了我的行蹤。”說罷轉身欲要施法離去。
“詩詩。”柳青青急忙拉住她。
“還有什麽事?”魚詩詩回身。
“你應該知道,為妖者都是有情有義的。”
魚詩詩愣了一下:“你想說什麽?”
“李将軍昨天在你昏迷時對你說的話,你想聽麽?”柳青青認真看着她。
魚詩詩神色一變:“你……”
“他說。”柳青青伸手捋開額前擋住視線的亂發,別頭去看屋檐外的天,“只要等你一醒來,就和你拜堂成親。”
魚詩詩不說話了。
“詩詩,你老實告訴我,他真的是你的‘有情郎’麽?”柳青青低聲問。
“呵,你真傻,”魚詩詩突然笑了起來,伸出一根白嫩如蔥的手指朝她點了點,“還真的會相信那樣的話。”
柳青青徹底懵了。
“有情郎是難得,卻不能當飯吃呀,如果連命都沒有了,要那再多的有情郎做何用?”不想再與柳青青繼續這個話題,魚詩詩笑了笑重又轉過身去,“你若還想留在這裏,自己小心一點。”
說罷只見白煙一閃,那俏麗的女子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真的是這樣麽?
柳青青茫然退後了兩步。
暖亮的陽光已經高高升起,照得天地一派的溫暖。
“砰——”地一聲,正思出神間,身側屋內忽然傳來一陣響亮的瓷器碎裂聲,生生将柳青青吓了一跳。
待反應過來有事發生,柳青青飛速轉身推們而入:“老爺?”
剛進去卻愣住了。
李朝陵傾身扶着桌沿,單膝跪在地上,只見滿額的汗水和一臉痛苦的表情。
“老爺,你……你怎麽了?”柳青青邁前幾步。
“不要過來!”李朝陵大喊一聲。
柳青青只得立在原地不敢動彈。
李朝陵不看她,兀自咬了咬牙,單手加力撐着桌沿欲圖站起,卻是一個不穩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見着這番情狀,柳青青幾乎驚得言不成句,亦不管他還會再說什麽,急忙奔過去攙住他的臂膀:“你的腿……你的腿怎麽了。”
“我不知道。”李朝陵全然沒有往日沉穩的氣勢,慌亂地撐起手又要試着站起來。
柳青青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迅速調整姿勢扶緊他的手臂,二人一同使力,卻還是無用,李朝陵腳下一滑重重地後仰,扯得柳青青跟着撲倒在了地上,兩人狼狽地摔做一堆。
“怎麽會這樣。”
柳青青慌忙掙紮着從他身上跪坐起來,還想伸出手去幫他,李朝陵卻直直躺在原地再也不想動了,一雙眼睛望着屋頂像是失了魂:“算了……沒用的。”
柳青青焦急勸慰道:“什麽有用的沒用的,昨天不還是好好的,大約只是一時腿麻了。”
“已經試過多次了!”李朝陵突然激動起來,擡起手肘捂住了眼睛,“你以為我不想麽……就這麽眼睜睜看着她走掉。”
柳青青怔然。
“我究竟哪裏做錯了,哪裏對她不好……”李朝陵的聲音裏隐含了嗚咽,“你讓我白白等了那麽多次,就不能給我一次機會讓你等我麽?”
他竟然已經知道。柳青青從未見過人哭,況且還是這樣一個百戰沙場的男人,一時跪在他的身邊恍了神去。
有風輕微地自敞開的窗戶間吹拂而來,撩撥得窗帷發尾一陣一陣地飄動,屋中一時地沉寂,只聽得見聲聲低啞的抽泣。
聽不得這樣的哭聲,柳青青蹙着眉頭輕聲道:“老爺,青青向來見識淺薄,自小沒讀過聖賢書,卻也聽過這麽一句話,‘男兒有淚不輕彈’。”
李朝陵聞言止下了聲音。
話一出口又懷疑自己是否失禮,怕不留神說了錯話,嚅嗫着問他:“是……是這樣說的麽?”
李朝陵緩緩放下了擋在眼前的手臂看了過來。
見他沒有反應,柳青青才繼續道:“雖不知詩詩此次是去了哪裏,但我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你無需這般自責,她必定已經諒解了你,這次離開,她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你知道?”李朝陵撐手坐了起來,仿似一刻抓住了希望,“對,你是她的姐妹,一定知道她的事情,她有沒有同你說過什麽?”
那顆眼角紅色的小痣應對着李朝陵一雙微紅的眼睛,柳青青呆呆看着,幾乎說不出實話來:“我……”
李朝陵失神着微一後仰靠上身後的桌腳:“算了,真話假話,我只怕聽了會分辨不清。”
柳青青怔忪,只覺得似有千萬條小蟲子擠擠囔囔地抓蝕着自己的身體,難受得就快說不出話。
“真是好笑,”李朝陵自嘲地笑了笑, “這種時候,首先感到難過的居然不是自己的腿,李朝陵,你真是出息了。”
柳青青又是沉默,過了一會兒才問:“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昨夜正是趴在這桌子上睡去了,醒來就成了這副模樣。”李朝陵一臉頹喪的神情,眼中猶有淺紅的痕跡,空空落落地望着窗外不知何方。
“讓我看看好麽?”柳青青想了想。
“你懂醫術?”李朝陵看了她一眼。
柳青青沒有答話,只垂下眼去伸出手來扶上他的膝蓋。
骨骼完好,亦沒有傷了靜脈,唯覺有股隐約的熱流浮竄于掌心,柳青青皺了皺眉,嘀咕一句:“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