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一三章

彼時星月滿天,階前有光輝漫散。

柳青青無意瞥見,走在前方的連堇,一雙垂于身側的手已然緊緊捏成了拳狀。

還以為他并未介意,原來只是隐忍不發。

如此不分場合的羞辱,換作是誰只怕都會覺得難堪。

“難受就說出來吧,我聽不見。”行至一處僻靜無人的角落,柳青青立刻轉頭捂起了耳朵。

連堇回身看了看她,夜半樹稍的陰影附着在他的肩上臉上,唯有一雙眼睛閃爍有光。

“你這是同情?”連堇的聲音裏竟隐有笑意。

“你有哪個地方值得我同情?”柳青青早料他并不會領情,放下置于耳邊的手不屑地半玩笑道,“性格怪僻,歧視妖精的人類。我們之間若當不成朋友,那便要成為敵。”

人說只要是女子都愛記仇。此言果真不假,并且不分人妖。

連堇因她這句話而忍俊不禁,只手抵着鼻尖笑出了聲。

柳青青見他這般越發地着惱,剛想說些什麽,卻只見得對方那只被灼傷手背的傷處在淡淡月光照射下,顏色越發地顯得濃重。

柳青青看着別扭,忍不住上前取下了他的手。

“我這不是在幫你,我只是覺得它礙眼。”柳青青嘴上說着,心卻道原來與這樣的人相處久了人人都會變得口是心非。

手心拂過對方的手背,帶出一道青色的光。所過之處,傷痕即退。

連堇不知因何整只手都有些僵硬,直至柳青青施完法松開,他才緩緩将手縮進了衣袖:“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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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麽?我聽不見。”柳青青仍賭着氣,于是并不接受。

連堇一聲幹笑轉臉看天,神色卻逐漸清冷下來。良久才道:“其實本無需在意,對于那種事情,我早就已經習慣。”

“哪種?”柳青青怔愣。

連堇又是不答,只比了比手轉入正題:“我此番找你來,只是想問一問,不知柳姑娘以前修行時可有見過一種東西,長相類于蛇身,卻有翅膀……”

柳青青心已明了他就是這麽一個怪人,于是順着他的思路想了想答:“我只識得尋常妖獸,你形容的那種根本未曾見過。”

連堇陷入沉思。

柳青青突然想起魚詩詩曾對她說過的怪事,道是李将軍的姐姐産下一個頭長蝙蝠翅膀的娃娃,遂無比詫異地道:“莫非你是說……将軍府上有這等奇怪的妖怪?”

“若我沒有猜錯,上回李将軍長姊之所以會産下怪子,便是那東西搗的鬼,那大約是一類上古神獸,非同于妖。”連堇點點頭道。

“上、上古神獸?”柳青青傻了眼。

“古有《山海經》,其上所訴的怪物良多,偶有上古神獸出現于世并不奇怪,”連堇猶自思索,“怪就怪在它為什麽會出現在将軍府中。”

“你是說它一直都呆在這裏?”柳青青擡手搓了搓手臂,只覺被他說得渾身都冷飕飕的。

“人界有三種屬性:一為妖,二為人,三為神鬼。而神獸并不屬于這三類其一,偏生又好與這三類親近。”連堇看了看柳青青,“按照常理來說,上古神獸生存的年代環境與現在大有不同,因而本體很難在這世上立足,想要存活必要将魂魄附着在氣息旺盛的地方。這将軍府中有人氣有妖氣,還有神鬼氣息,乃是助長神獸靈氣的勝地,所以,如若縱容其繼續留在此處,時間久了必有禍患。”

柳青青在心間一盤算,不由心生疑惑:“不對啊,人類與妖類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說……這裏還有神鬼存在?”

連堇轉身邁出幾步,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所以我才要問你‘柳葉墜’一事。”

柳青青恍然大悟,她的這個柳葉墜是觀音大士賜的,其上必有仙氣不假,仙類屬神,這将軍府中有神氣也便說得通了。

“你說的沒錯,”柳青青緩緩眨了眨眼,低頭擡手揀起挂在脖子上的柳葉,想了想賣了關子道,“這個就是神物,是我來到凡塵前觀音大士賜予我的,至于什麽原因——我暫時不想告訴你。”

誰知連堇聞言竟點了點頭:“我亦沒有興趣知道。”

柳青青心下微怒,忍了忍還是不願與他計較,轉身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語氣微有羨意:“不過你身為一個凡人還真不是一般的厲害,連這個都聞得出來,我自來到凡間,鼻子都鈍了好多。”

連堇微微一怔,繼而轉眼看向別處,似可有可無地輕聲道:“你怎知我就是一個凡人。”

“你說什麽?”柳青青未聽見。

連堇笑了笑:“我說你可以去睡覺了,目下只想提醒你要小心,修為未至千年的妖物如若被這樣的神獸攻擊,怕是很難保命。”

“什麽?”柳青青大吃一驚,一轉身行至他身前,急急拍案問道,“你莫要胡說,我已經有一千年了。”

因着距離太近,連堇被她逼得微微後傾,神色顯出詫異:“可那日為你診脈,我分明只探出你八百年的修為。”

柳青青聞言猛地一怔,随即一低首搭着手腕失色跌坐在凳子上:“怎麽會這樣,還有兩百年哪裏去了?”

連堇急忙勸慰:“你莫慌,靜下來仔細想想,會不會是忘記了些什麽,比方被魔障攻擊……”

“怎麽可能,突然丢了兩百年難道我自己會不知道?”

柳青青根本不聽,急躁地作勢要取出元神察看,被連堇一把攔下來:“你瘋了?!冒然取出元神很容易死的。”

“那你說,”柳青青一揮手格開他,情緒失控竟是倏然落下淚來,“我的兩百年到哪裏去了?!”

連堇默然。

“人都說度日如年,”柳青青已經不知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來,只能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地面哽咽,“你知道作為一個妖精,修行一百年有多麽不容易麽?”

連堇點點頭,拍拍她的肩道:“我知道,我比你更深谙這樣的痛苦。”

柳青青淚眼朦胧,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你不是人麽?”

連堇笑:“我幾時說過我是人。”

柳青青一時驚得收回了眼淚:“可你身上沒有妖氣,不是人難道是鬼?”

連堇不置可否,學着她的語氣道:“這個麽……我暫時不想告訴你。”

柳青青聞言,忍了忍沒忍住,終于破涕為笑:“不想你竟也會開這麽不好笑的玩笑。”

“好了,”連堇伸手摸了摸她的發,語氣像在哄小孩子,“其它的事情莫要去想,快回去睡吧,待下次得了空,我來幫你找找原因。”

月下少年,卷發柔軟,眉眼溫和,只一句話便讓柳青青安下心來。

她點點頭站起,走了幾步又猶豫地轉過身來喚他:“連堇……”

“嗯?”

“你真的……不願當我是朋友麽?”柳青青仍舊很是在意這個,對于他偶然透露出來的溫柔,不知是依賴還是舍不得。

連堇怔了怔,終是于月色下微微地揚起了嘴角,但笑意卻并非那樣地飽滿:“你若是高興,那樣也好。”

“此話當真?”柳青青歡喜地又問一遍,神色純然歡欣地似極易滿足的孩童.

連堇聞言笑了笑,這一次卻是真心的笑,頰上亦是現出了柳青青許久未見的梨渦。

“我突然不想回去了,”柳青青當真是不明就裏地開心得就要蹦起來,幾若忘乎所以,一提裙子又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就在這裏陪你。”

“你真是率性。”連堇嘆了口氣笑看着她,萬分地感概。

“總比你們一人無數張臉皮要好。”柳青青說着,仰臉打了個哈欠,俯身在桌子上趴了下來,一徑将所有的煩惱都抛到腦後,“我趴着睡會,你改日千萬莫要忘了幫我找回丢掉的兩百年。”

*^__^*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早。

柳青青猶是趴在桌凳邊上,身旁卻沒了連堇的身影。

四下顧盼一番不見有人,柳青青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剛想站起來,忽覺有什麽東西正從背後滑落下來。

柳青青眼疾手快,回身一把将其抓住。

定睛一看,柔軟的質地,素淡的顏色——居然是一件外套?

這一看便知是昨日連堇身上穿的。

柳青青忽而想起那日在花園的涼亭裏不留神一睡到天明,似乎也有人将一件外套蓋在她的身上。

與手間的一作對比,大小幾乎相同。

難不成都是連堇的?

那麽他那時第二日一早便急急地繞路過來,竟只是想看看她有沒有事麽?

還說不願做朋友,分明又很關心自己。

柳青青禁不住為自己的小發現而偷偷竊喜起來。

連堇啊連堇,你果然口是心非到了骨子裏。

“青青,青青!”正想着,忽聞遠遠地有一人喚她。

柳青青忙忙轉過頭去,卻見着佩佩正急急地揮着手往這邊奔來。她忙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迎了上去:“怎麽了那麽急,出什麽事了麽?”

“老、老爺說找你有事。”佩佩跑得急了,氣喘籲籲地連話都說不完整。

“什麽事?”

“他沒有說。”佩佩搖了搖頭。

柳青青立刻點點頭:“我這就過去看看。”

到了李朝陵房中敲門進去,柳青青只見得窗戶緊閉,窗帏也不見拉開,四周一片地黑暗。

剛邁開步子便被一把凳子絆住了腳,柳青青一個不穩幾乎跌倒,于是急忙伸手扶住腳邊的東西,卻是站在原地不敢再動,只開口喚道:“老爺?”

屋內響起連續的咳嗽聲,算是應答。

柳青青唯得暗自施法才算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她一邊埋怨一邊往窗子邊上走:“總是悶在屋子裏會憋壞的,如何也要開扇子透透氣,有空外出散散步曬曬太陽,這樣身子才能好得快啊。”

柳青青說着“啪嗒”一聲推開了窗戶,随即有刺眼的光線透進過來,暖陽照得整個屋子亮亮堂堂,連細小的浮塵都分外清晰。

李朝陵正孤身坐于桌邊,腿上蓋了一條毯子。在黑暗中呆了良久,乍然承受這樣的光線顯然不太适應,只擡起一只手擋住前額,好一會沒有放下來。

“大夫前些時日開的藥,有讓下人煎來吃麽?”柳青青轉身走到他身邊站定。

“柳姑娘。”李朝陵方才放下舉起的臂膀,擡手一指身邊的位置對柳青青道,“你先坐下吧。”

柳青青這才看清他眼眶邊上一圈的烏黑,原本明亮的眼睛已然不見半分的光彩,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耐不住心中微緊。她也不坐下,只站在一邊語氣酸脹地道:“我知曉老爺這兩日一直将自己關在屋子裏,誰也不見。只是……如何現在會憔悴成這副模樣?”

李朝陵沉默着收回了手。

“茶飯不思?”

李朝陵仍舊未答,兩頰幾乎凹陷下去,臉色不見一絲的紅潤。

“這般折騰自己,是因為身子突然變得不好了麽?”柳青青繼續問。

“柳姑娘,這事情無需你操心。”李朝陵嘆了一口氣,終于有了回應,一句話卻讓柳青青幾乎氣得半死。

她頓了頓才耐下性子道:“這本不是什麽大事,你的身子原本健壯,勤加鍛煉很快就會好起來……”

“見不到詩詩,我又如何能夠好得起來。”李朝陵截斷她的話,終于道明了重點。

“……”

柳青青怔然,良久才一字一咬牙地道:“李将軍,你那浴血沙場的英雄氣魄如今又在哪裏?”當真是傷感得不像話。

那曾經閉目安然睡于樹下的采藥少年,現在究竟去了哪裏?

為何現在會是這副情狀?

“我今日找你,只是想——你是詩詩的姐妹,應當深知她的行蹤,也必然曉得她現在在哪裏,是不是?”李朝陵竟然并不介意她說出這樣越矩的話來,只緊捏着雙手置于桌前,言辭懇求地看着她。

柳青青已然不知該如何形容當下的心情,是憤恨還是難過,是酸楚還是失望,只是一瞬間紅起了眼眶:“就算我知道她在哪裏,就算我真的将她尋回來了,她又如何願意見到這樣的你?”

李朝陵聞言,眼中終于微微有了生氣:“你的意思是說,你真的找得到她?”

柳青青別過臉去不答話。

她并不确定是否真能找得到魚詩詩,只是實在不忍看見這樣的他。

“麻、麻煩你了!”李朝陵慌亂地道,一邊掙紮着似要站起來,因為情緒激動而說話有些口不擇言,“你只要能找到她,我可以給你任何你想要的東西,銀兩或者妝飾,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柳青青驀然覺得似有一盆冷水當頭澆來,渾身涼透到了腳底心。

她突地想起昨夜在老夫人的房中,連月是那樣憤怒地唾罵着李朝陵的娘親。

“莫不是你那個腦子搭線的将軍兒子在背後搗鬼,老子才不願意吃飽了撐着管你們死活!”

怆然退後兩步,柳青青搖了搖頭。

“怎麽了,你……你不願意?”李朝陵問着,仿佛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恍了恍眼神忙忙擺手補救,“柳姑娘,我、我并沒有羞辱你的意思。”

而然話已出口,怎又能收得回來。

柳青青第一次發覺,對于李朝陵這個恩人,除卻百年前朦胧而美好的記憶,此外的他,她根本一點都不識得。

時隔良久,柳青青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如若我幫老爺找回詩詩,那能算做是一個小恩情麽?”

“怎會是小恩情,那是定大恩。”李朝陵一邊說着一邊飛快地點頭,明顯地心緒難安。

“好。”柳青青應着,止不住的一顆淚水終于至頰邊滑落,“我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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