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經過天機門長老推算過,這是個本該萬裏無雲并且諸事皆宜,尤宜嫁娶的好日子。

萬儀宗的一對天之驕子在這一天結契,正式成為神魂相系的道侶。

原本。

現在,恐怕要成一場笑話了。

原本明媚的天空不過眨眼間就變了顏色,幾息之間,烏雲迅速彙集交纏,呈旋渦狀倒挂在山間,黑色中隐隐有暗紫的電光閃過,那種在暗潮之下洶湧澎湃的巨大能量令所有人瞬間變了臉色。

“是天劫!”

身着淺灰色道袍的老人白須飄飄,鶴發童顏,從來慈祥和藹的臉上罕見的沒有了笑意,他眯起雙目凝神一瞧,一顆心不由沉到了谷底,本來:

“——是雙天劫,諸位散開!盡量遠避!”

其實不需他說,實力尚且低微的弟子們已經在師長的保護下不甘不願的離開。而前來觀禮的來賓則修煉多年,不缺自知之明,自化神以下,自然是能避多遠避多遠,直遠遁到幾百裏外方才停下,回轉身來,靈力凝結于雙眼,透過萬儀宗的重重護山大陣,模糊的看到雷劫之下的情景——即使這種情況,竟然也有不少人忍不住好奇,企圖去探究這天下第一仙宗難得一見的風月傳奇。

由此可知,不管外表多麽仙風道骨,實力又有多麽高深莫測,修仙者到底也是人,心染塵埃,始終不是凡人們所幻想、向往的那樣不食人間煙火。

衆人矚目的焦點之處,萬儀宗萬儀山脈的主峰之上道道雷劫籠罩着一男二女三人。

白須老人——也就是如今的萬儀宗宗主曲亭真君手中拂塵一揮,與幾位長老一起将封印結界布在了雷劫之上,像一個透明的大碗一樣倒扣了下來,将雷劫中心的三人罩在其中。

曲亭真君稍稍松了一口氣——幸好只是凝氣期升化神期的雷劫,不然再高一階,兩重雷劫之下,他們壓不壓得住還是兩說呢。

想到這裏,他擔憂的目光落在三人中身着紅衣的女子身上:“韻蓮,你冷靜些!萬事等渡劫之後再說。”

但是身處漩渦中的韻蓮完全沒辦法冷靜,她因為臨近晉升而有些波動的真氣劇烈地翻滾着,身上嫁衣被罡風吹得鼓起,原本清澈的眼眸中浮現出了可怖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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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心魔難渡,即将入魔的先兆。

在即将晉升的節骨眼上,她竟要入魔了!

但韻蓮沒辦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韻蓮看着眼前的一對男女,睜大了眼睛,額上青筋隐現,帶着無盡的壓抑,一字一頓道:“雲清,你讓她走開——”

即使這種緊要關頭,封雲清仍然冷靜,臉上甚至看不出多少焦急之色,他輕輕點了點頭,想要将身上緊緊相貼的女子推開:“我與韻蓮将在此渡劫,你先離開——以後再說。”

“以後?”

烏憶寒牢牢地環抱着封雲清,恨不得将整個嬌軀融化在男人的懷抱中,她一襲輕薄的黑衣,纏繞在血紅的婚服之上,看在旁人眼中,竟是說不出的旖旎。

“若我今日就這麽走了,我們哪來的什麽以後!”

封雲清感受到胸前濕濡的觸感,沉默着一時竟無話可說。

轟隆隆的雷聲中,烏憶寒的聲音中帶着哭腔:“你總說我們正邪殊途,不肯接納我,如今更要和別的女子成親……但我就是這麽犯賤,到這個地步也無法放手……我絕不走,如今若不是我們一起活下去,就一起魂飛魄散吧!”

韻蓮的眼睛始終注視着他們,頭頂上即将傾瀉而下的雷劫也不如眼前這一幕令她絕望。

早在還未踏入修真界之前,韻蓮和封雲清就是在一個小鎮上長大的青梅竹馬,有緣一起被挑中進入萬儀宗,手拉着手走過宗門前的登仙路,後來同時拜入曲亭長老門下,前後腳進入凝氣期之後,他們結伴游歷天下,翻過了數不清的磨難,也經歷了不少的奇遇。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朋友、師兄妹和戀人,從相識到如今已經将近兩百年。

求仙路何等坎坷,偌大一個蒼海界,如兩人一般自始至終互相扶持的伴侶屈指可數。

這就是她和封雲清的結契大典。

但是理應和她并肩同行的夫君和道侶現在卻要和別的女子同生共死。

何其殘忍,何其可笑。

“我再說一遍——”韻蓮無疑被這刺眼的一幕激怒了:“讓她馬上滾!”

察覺到男人的雙臂開始用力,要将自己推開這懷抱,烏憶寒的眼裏閃過一絲恨意,她擡頭看着封雲清,咬牙道:“你若是趕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封雲清素來果斷,本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他知道讓烏憶寒離開對所有人都好,畢竟本來他與韻蓮意外同時突破化神期,猝不及防之下一起渡劫,兩重天雷相加已經是兇險之極,若中間再添一個第三人,這驚天動地的雷劫怕是要更淩厲一層。

但是……

烏憶寒雙眼含着盈盈的淚水,比韻蓮那雙被心魔和血色染紅的雙眼惹人憐愛得多:“不比你那出身名門正派的未婚妻,本來我就是人盡皆知的魔界妖女,若是得不到想要的,那我寧願去死——”

曲亭真君原本見到烏憶寒闖進結契大典就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但那時還能強自安慰自己這不過是那妖女剃頭挑子一頭熱,無傷大雅,但是此時看着封雲清臉上那細微的表情,終于不得不承認,這怕是要糟了。

“……雲清,這可是天劫,不容旁人插手。”最後,他只能無力的提醒。

這句話自是有深意的。

歷來天劫都是天道對他們這些逆天而行的修士的一種磨練,只能靠自己抗,一旦有旁人幫忙,那天道有感,降下的雷劫必定會更加兇險。烏憶寒現在不肯離開,便會自動被天道默認為是渡劫之人所用的投機之法。

如今封雲清和韻蓮同時晉升化神,各自的雷劫彼此交融,本就比單獨渡劫難了數倍,再加上個烏憶寒,那……

這個道理封雲清不可能不懂,但他即将要強行将懷中女子抛開時,第一道天雷卻已經勢不可擋的落了下來。

這一道天雷是封雲清和韻蓮兩人的劫難相加,更添了烏憶寒在其中,其勢可怖遠超普通的化神天劫,黑紫交加的電光從天空傾瀉而下,刺眼的光芒覆蓋了周圍足有數十裏。連曲亭等人也不得不緊閉雙目,使出各自的手段遮擋這足能鎮人心魄,動搖靈基的雷光。

天雷共有三九之數,一九之後有片刻的喘息,曲亭趁機放下手睜眼向兩個愛徒看去。

他們之間相隔不過兩丈,兩人為渡天劫同時在原地盤坐。

韻蓮的衣角已經有些焦黑,累贅的鳳冠從中劈開跌落在地上,長發淩亂的披散下來,若不是身上還穿着喜服,已經沒人能認出這是一個一刻之前還滿心幸福的新娘子。

這才只過了三分之一,她便有些招架不住了,就算這次天劫非比尋常,以她的修為也不至于此,只能說心魔難挨更甚于雷劫,她身上的魔氣幾乎要溢出來,讓韻蓮分心難以應付。

在那樣刺目的雷光中,她卻始終倔強的睜着雙眼,似要将眼前的一幕深深的映入眼底,刻在心頭。

內外眼角紛紛留下血淚來,顯得分外可怖,但是一向端莊自持,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半分狼狽的韻蓮仙子此時卻毫不在意。

她已經模糊的視線中映出了封雲清的影子,以前在危難之時與她互相扶持的男人,現在緊閉雙眼,微彎其脊背,将另一個女人按在膝上,牢牢護在懷中。

封雲清微微睜眼看向韻蓮。

“渡劫要緊——”

韻蓮不知道為什麽他當着自己面抱着別的女人,還可以做到這麽冷靜。

她覺得十分可笑,不禁不合時宜的抽空思考了一下,若是換了封雲清自己,在結契大典上被道侶戴了綠帽子,還戴的天下皆知,還能不能這樣“以大局為重”。

馬上,新一輪的天雷彙集而至,比上一輪的聲勢更為浩大。

韻蓮的修為和封雲清不分伯仲,但她現在心境不穩,受心魔侵襲完全沒辦法集中心神,故而應對的格外困難。

封雲清一手牢牢的将烏憶寒護住,在天雷的擊打下也并非游刃有餘。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這種因為局外人闖入而難度增加的劫難還有一種補救的方式。

那就是将此人誅殺,一旦人死燈滅,天雷的強度自然就會恢複原狀。

尤其烏憶寒是魔界的人,與他們這些修道者勢不兩立,她的手上也不知染過多少正道人士的血,換了任何一個人來,為了順利化神,斬殺這個本就敵對的人,簡直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

如果封雲清真的像過去近百年宣稱的的那樣,對這魔界的女人毫無好感的話。

但是封雲清明顯不考慮這樣的方式,他下意識的将烏憶寒護在身下,替她結下了滅頂的雷劫,并沒有流露出殺意。

體內的真氣一點點的化為魔氣,鋪天蓋地的藍紫色此起披伏,罡風越來越大,幾乎像是要将整個大地席卷而起,韻蓮的視線裏慢慢鋪滿了血紅,再也看不清那個與自己并肩走過數百年歲月的男子。

在不遠處旁觀的師門長輩們,眼睜睜的看着韻蓮身上原本純淨污垢的真氣染上了絲絲縷縷的黑絲,當下如臨大敵,更有人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法器。

曲亭其實早就知道這些年外界對封雲清與烏憶寒關系的猜測始終是韻蓮心中的一道結,他們之間的糾葛實在是太錯綜複雜了,即使封雲清表現的冷淡,一個絕色佳人一再對道侶死纏爛打,再豁達的女人也不可能全無芥蒂。

修行之人,最忌的就是執念,一旦心魔難解,最後入了魔,就一切都覆水難收了,可是事涉男女□□就沒有簡單能了斷的,曲亭作為師父更擔心她的修為日漸加深,到了晉升化神會被心魔趁虛而入。

因此只能告誡徒弟盡力壓制修為,加緊讓兩人結契,想着等他們真正結成道侶,這心結自然就解了,到時候進入化神期水到渠成。

誰知道千算萬算沒算到這妖女竟然如此大膽,拼着性命不要闖進結契大典的現場,當着他們這些仙道前輩的面來“搶親”,幾乎把萬儀宗的面子踩在了腳底下。

就算封雲清表現出了驅趕的意思,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相對于對其他魔道之人的趕盡殺絕,對這個破壞自己婚禮的女人,封雲清确确實實是手下留了情的,被她以死向逼,甚至沒有克制住修為,在翻騰的真氣中踏入了化神境。

……可想而知本就在勉強壓制心魔和修為的韻蓮會是怎樣的想法。

現在一切都太遲了,根本不是能不能渡過天劫的問題,這種因心魔而入魔的修士和“魔修”完全是兩回事,他們會理智全失,六親不認,心中除了殺戮再無其他,更可怕的是修為卻會飛速提升,這樣的修士落在修真界就是人人得而誅之。

而他們,能做的就是在韻蓮徹底入魔之前斬草除根。

這是曲亭看着長大的徒弟,但是必要時再怎麽不舍,也只能大義滅親。

一心二用已經不可能,應對心魔就會在雷劫之下身死道消,而專心渡劫,入魔就無法避免。

在這個時候,韻蓮最後朝着正專心渡劫的封雲清那邊看了一眼,眼睛終于無力地垂下。

在各色意味的視線中,她放棄了對雷劫的抵抗。

一道天雷劈下,正中韻蓮毫無屏障的身軀,她的靈基動搖,原本就不再堅固的魂臺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下丹田中的靈根顯現出的是縮小版韻蓮的樣子,那稚嫩臉龐上出現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裂痕。

但是她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痛徹心扉,她痛到七竅流出血來也沒辦法張開嘴。

怎麽會有這麽痛?

究竟是在生死關頭被道侶背叛痛,還是靈基和元嬰一齊被撕毀痛?韻蓮也分不清了。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許久許久,也可能只是眨眼間,最後的天雷終于劈下,所有的一切,修為、真氣乃至性命煙消雲散的那一刻,韻蓮終于聽到了封雲清聽不出情緒的聲音:

“韻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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