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下賤商人
下賤商人
沈母最後還是央着謝侯爺帶她去見皇後一面。
湛藍的天空之下,紫禁城金黃色的琉璃瓦散發着不一樣的光輝。進入殿內,坤寧宮內雲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殿內燃着安神香。鲛绡寶羅帳懸挂在天頂,将孝端皇後罩在裏面與外界隔絕開來。
大皇子原在旁邊侍奉湯藥,見沈母攜着林觀德來了便退了出去。
沈母和林觀德二人恭敬地行了禮。
孝端皇後靠在床頭,隔着紗帳模模糊糊間看清了來人,她開口屏退了衆人。
林觀德記得,她上一次見皇後的時候距今不過一兩年的時間,那時候她還尚且下得了床,不知為何僅僅一年的時間,竟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孝端皇後朝沈母伸出了手,林觀德在下邊看見那手指骨極細,似輕輕一折就能斷開。
林觀德知二人有話要說,她在這邊恐會阻了二人敘舊,便也退了出去。
坤寧宮外穿着宮裝的兩個丫鬟竊竊私語。
“我這還是第一次見侯府的人來,皇後娘娘不是不願意見他們嗎?”
另外一位說道:“誰知道呢,許是看開了吧。娘娘的身子越來越不行了,終究是一家人,總要見上一面吧……”
孝端皇後記恨侯府選擇了妹妹卻舍棄了她,一開始的時候她也恨沈母,因為自己替她入宮而和心上人天各一方。
但後來漫長的歲月過去,她也逐漸釋懷,因為不管是她替沈母,還是沈母替她,總歸是有個人要遭受這場不幸的事情的的。
林觀德與孝端皇後那樁撤金蓮寶炬為她照路的往事,便是孝端皇後為了幫妹丈而去讨好林觀德。
大昭的官員俸祿極低,若只靠着微薄的薪資難以養活一家人,是以官府貪墨橫行已成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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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的人收了稅交到上頭,從中要撈一點油水,交到了上頭又有一批人要撈,撈到最後,五百兩銀子交到建文帝手上,八百兩銀子在手下官員手裏攥着。
既然給了底下官員撈油水的空缺,這大昭又哪個大臣能是清清白白的。
沈父的死便與貪污一事有關,他得罪了太多官員:徐家等等豪強貴族。
林觀德出了坤寧宮在外面等着。
遠遠卻見一行人聲勢浩蕩朝她這處走來。
端微公主穿得彩繡輝煌,頭上戴着金絲發髻,绾着朝陽珠釵,身上穿着亮黃裙袍,擺得極大的陣仗,浩浩蕩蕩領了十幾個太監宮女。
她如此陣仗和林觀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襯得她十分單薄可憐。
林觀德冷冷看着端微公主一行人來的方向,眼神之中盡是淡漠嘲弄。
端微公主心悅謝明,這事整個大昭都知道。
但鄭琳又為何與她在一處,看她們這陣仗來勢洶洶,瞧着倒是來尋麻煩的。
端微的外祖父是徐次輔,母親是皇貴妃,從小千嬌百寵着長大,養了副無法無天的性子。
自從她瞧上了謝明,誰家姑娘敢纏上去都要被她打罵一通,是活生生斷了謝明的桃花運。
定是鄭琳氣不過那日謝明維護林觀德,便轉頭将此事告訴端微,想讓她來教訓教訓林觀德。
不過鄭琳又是怎麽知道她們今天來皇宮的呢?
鄭琳是謝夫人的侄女,這事只能是謝夫人同她說的了。
端微既走到了林觀德面前,見躲不開了林觀德也只能向她規矩行禮。
端微公主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啧聲道:“就是你纏着謝小侯爺?”
林觀德回道:“草民與表哥同為一族兄妹,沒有什麽纏不纏的道理。”
端微公主聞此,鳳眉一豎起,斥道:“你是在質疑本宮嗎?”
旁邊春紅早就聽聞端微公主的威名,此刻在旁邊吓得瑟瑟發抖。
林觀德搖頭,“不敢。”
端微公主問道:“你父親是什麽人?”
林觀德回道:“杭州府的一個商人。”
“下賤商人,也敢肖想與侯府同為一族。”端微公主目光狠毒,讓人瘆得慌。
鄭琳也在旁邊一臉得意。
下賤商人?這就是這樣的世道,這位坐在高堂,享着百姓食俸的公主阖該對他們百般不屑、萬般嘲弄。
她低首順眉道:“公主說的是,是賤民自不量力攀扯侯府。”
鄭琳見她這般便在一旁嘲諷道:“你現在知道怕了?當初不硬氣得很嗎?”
端微道:“她什麽身份也敢在本宮面前硬氣。”後睨着林觀德說道:“你往後最好給本宮躲得遠遠的,若不甚被本宮瞧見了,保不齊對你做出什麽事來。”
浩浩湯湯地來,說完又浩浩湯湯地走了。
林觀德知道,這好歹也是在坤寧宮前,她就是再放肆也不會對她做什麽。
林觀德看着端微的背影,陷入了沉思。當初二皇子是徐次輔的外孫,已是有了強大的外戚,如今又得了林家的把柄,同林家聯手,勢力更是不可擋。見微知著,看這端微平日裏的做派想也知道李穆炎的嘴臉。
這建文帝又能拗多久呢?好在謝家勢大,尚能抗衡,只管讓大皇子和二皇子争去便罷。
兩相交惡,必有一傷。但三皇子又該怎麽辦呢?
林觀德百無聊賴地等在坤寧宮殿外,卻見不遠處謝明和一男子在閑話。
和謝明一起的那人是錦衣衛指揮使韓為。
原本武将一職是通過前前幾任皇帝設立的世襲制度、爵位家庭等方式獲取,但前任首輔聞時正為了改革武官,提升大昭軍力,提出了武舉科舉,因此建文帝對武舉的态度也逐漸由忽視轉變為重視。
錦衣衛是專屬于皇帝的搜集情報的機構。大昭的百姓最怕的便是錦衣衛,令官員聞風喪膽的也是錦衣衛。
建文帝即位的時候只有八歲,因此錦衣衛一開始也并非聽命建文帝,而是被前任首輔聞時正把控。
直到聞時正患病去世,錦衣衛才重新回到了皇帝的手中。
聞時正首輔尚且在世的時候便用錦衣衛監視着各位官員,但凡有人敢上疏說聞首輔的壞話,後來都莫名其妙的被降黜,甚至是暴斃而亡。
他利用錦衣衛把整個京都的官員都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采用“考成法”考核各級官吏,升官廢黜全憑一己私欲。
但在年幼的建文帝眼中,聞時正首輔是他的最為信任的老師,不僅他信任他,他的母親仁懿皇太後也依靠這位聞首輔。
韓為十七歲考中武進士,已是十分了不得,如今不過二十六歲便承蒙了祖上指揮使一職的恤蔭。
本朝出的奇才不少,哪個不是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了。但就是奇才太多,才會讓權力之争更加充滿血雨腥風。
尤其本朝文武兩官歷來互相看不順眼,武官在刀光劍影之中立下的汗馬功勞,在文官眼中也不過是匹夫之勇;而文官在朝堂之中調和陰陽,也被武官看成玩弄權術。
林觀德知道韓為這人手段狠辣,行事雷厲風行,星月樓的暗衛曾不慎與錦衣衛交手,堪堪落得兩敗俱傷的下場。
林觀德看着兩人,不知謝明與韓為在一處作甚?
她見謝明與韓為揮手告別後便朝她這處走來。
林觀德問道:“表哥怎麽來了?”
“恰好了來宮中,父親被皇上叫去了便讓我來送你們回府。”
謝明方才與韓為在一處,那應當是來宮中找他的。
她早知道這幾日屋中被安插了眼線,但既然謝明還沒有什麽動作那她便也不着急。
林觀德想到這幾日謝明好像很空閑,既有時間帶她去星月樓試探,又有時間來接他們的。
“表哥這幾日經常在家,是大理寺得了空嗎?”
“左少卿回來當差了。”
林觀德愣了愣,笑道:“是嗎?那表哥以後就不用那麽忙了。”
她知道林觀義重新上任是遲早的事,只是沒想到這麽快,他們不會放任大理寺左少卿這樣好的一個職位淪落別家。
沈母在裏面呆了估摸兩刻鐘的時間,出來的時候臉上盡是淚痕。
如今話說開了,兩人的心結也算解開了。
幾人走在出宮的路上一路無話,氣氛出奇的安靜,靜到連宮燈上停着的麻雀煽動翅膀的聲響都聽得一清二楚。
再次走在皇宮裏面那條長長的甬道上時,林觀德發現周遭除了人不一樣,其他一切如同往日,沒有絲毫變化。
林觀德時常在想,若是自己沒有女扮男裝入仕途的話會是何者情形。在看到孝端皇後的時候林觀德便知道了,她會同孝端皇後一樣被林家作為鞏固權力、攀附權貴的物品一般被送出去。
她自己的姐姐不就是這樣的下場。
謝家的馬車停駐在宮門之外,馬車上繡着謝府的族徽十分顯眼。
沈母方哭過一場,這會尤其勞累,林觀德先扶着沈母上了馬車,謝明站在一旁,準備攙她上去,二人卻都注意到了不遠處林家駛來的馬車。
謝明在一旁看着林觀德,她正死死地盯着林家馬車駛來的方向。謝明心下更加确定她與林家之間有什麽不可言說的關系。
那日壽辰時候囚犯被人劫走,她卻恰好咳血把他拖住。他原以為一切只是巧合,但卻看到了林觀德窗前枯萎的水仙花,他撚了一點土到手指上,未曾想竟聞到了藥味。
他這才知道一切不是巧合,是她故意斷了藥為那些人拖住他的時間。
他帶她去星月樓,也是疑心她與那些人有關系想要試探她。
他原想着她喪父可憐,又極其虛弱,自己應當多照拂她而不該疑神疑鬼。但林觀德呢,不惜傷害自己的身體也要拖住他。
現在想想方覺自己從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