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十四
十四
立夏一過天就更熱了,夏日炎炎,蟬鳴聒噪,月亮已經下沉,天空一片漆黑,銀白的月光灑在院中更顯得此處冷冷清清。
林觀德坐在房內發呆,有一人從外頭快步走來,此人名十四,是繼水天兒之後林觀德的又一貼身侍女。
她是林觀德三年前上元節在街上撿回來的小乞子,她還有一弟弟林觀德賜名他為十五,如今在星月樓中培訓,等哪日功成便準備讓他去當細作殺手。
十四如今十六年歲,生得與白鶴竟有一二分相像,這也是林觀德為何會撿了他們回來的緣故。
十四出生貧寒,一開始不懂得高門大戶之間的規矩,總是要做錯事情,好在她手腳麻利、動作勤快,一番悉心教導之後見她尚有幾分靈性,林觀德便讓她替了水天兒在身邊當貼身侍女。
她這會從外面拿回了信件,見天色已晚唯恐林觀德等久了便忙快步回了這處。這信件是遠在江西的徐家傳過來的,信中說的是錢步勇的事情。
昏暗的燈光下林觀德看着信件的話,讀完信後接過了十四遞來的墨筆提筆回信,她寫完了信等它晾幹之後交給了十四吩咐她隔日再送出去。
如今已經快到了醜時,只見林觀德還沒有要歇息的意思。
十四心思深沉缜密,來了不過三年卻發現了林觀德每年的今天都要通宵達旦,只不過明天第一天去大理寺報到,十四不得不提醒道:“公子,已經這樣晚了,聽聞那大理寺卿嚴苛非常,明日公子第一日上值,若再不歇的話恐明個兒一日都沒了精氣神。”
林觀德這會十分困倦,她扶額揉眉,但她只揮退了十四,道:“你先下去吧。”
明日便是她第一日上任大理寺左少卿的日子,然而林觀德今夜卻如何都睡不着覺。
今日是白鶴的忌日,白鶴已經死了四年,然而每每到這個時候林觀德總是不得安眠,四年來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是一夜未眠直至天亮。縱是困倦疲乏的不行也睡不着覺,只因一閉眼那眼中便是白鶴的死狀,一瞬間便能如冷水淋身一般叫她清醒過來。
十四不知道白鶴,只是尋常會聽到人提起她,府中的小厮丫鬟們會說起她,水天兒也會說起她,她在許多人的耳中聽到過白鶴的名字,唯獨林觀德從未沒有說過這人。
十四聽水天兒說過,白鶴死在夏日,想來應當就是今日了。
見林觀德如此,她也知自己多說無益,只能三步一回頭地出了門,她輕輕合上了房門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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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主子哪裏都好,只是性子太冷了些,叫她也不敢多說纏鬧。
平日裏她在星月樓看她訓斥那些暗衛探子只叫她害怕,如今唯恐自己多嘴惹她厭煩也不敢多話。然而十四出了門後卻還是有些擔心,便這麽守在外面陪着屋內一夜無眠的林觀德,第二日見天亮堂了起來便進屋服侍起了林觀德。
一夜未眠的林觀德眼下一片青黑,偏她膚色白淨,這會看上去活像那病痨鬼。大理寺少卿着深緋色官服,由絹質面料制成,其精細的做工展現出了官員的富貴顯榮。
十四為服侍着林觀德穿好了官服。
她家中貧寒父母養不好兩個孩子才将她丢了去,十五是不舍姐姐才偷跑了出去。按理說出生這樣的人家,大字不識又如何能明白官場之中的彎彎繞繞,但她在林觀德身邊頂替的是從前白鶴的位置,定然要學不少的東西,好在她勤勉好學,如今三年也學得七七八八了。
只她這回有些疑惑不解,林觀德先前以狀元身份入翰林院當值,往後就算是拔擢升遷也是往六部去,最後為何竟升到了大理寺當中去了。
她不解道:“首輔任職戶部尚書,公子往後就算不升至內閣也是去六部之中,為何聖上要公子入大理寺。”
林觀德說道:“大理寺少卿一職又不差,我從修撰升至少卿,你怎就見是不好?”
十四聽她這麽說頓時也覺得沒錯,俗話都說位高半階壓死人,這大理寺少卿一職比翰林院修撰高出一品不止,她聽林觀德這麽說也只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林觀德見她這副模樣便知她心中還在疑惑,偏還故作明白。她輕笑一聲覺她這副模樣甚是有趣,她手上攏了攏寬大的衣袖整理,嘴上邊道:“你倒是個癡傻的,倒還真叫你信了這話。”
這官員升遷改調皆由吏部文選清理司負責,但若是建文帝有私心于哪個臣子也自然可以暗中操作。
如今吏部尚書是信陽侯府的謝侯爺,他自然不會讓林觀德如此拔擢升遷,其旨意定然來自建文帝,但建文帝為何又要讓林觀德去大理寺當左少卿?
因這建文帝年紀愈發見長,人卻越是小孩子氣性。無非是見謝小侯爺謝明如今在那大理寺升了右少卿犯了眼紅,要讓林觀德也頂了上去。
這說來說去就是權力制衡,謝家得了好,那林家必須也要跟上。也虧得林觀德争氣叫人尋不出來錯處,否則吏部這道升職的文書還真叫人批不下來。
只不過林觀德官是升了,卻也只被按在了大理寺和謝明鬥法,二人相生相克互相鉗制,一番下來倒也不知叫誰落得了好。
十四哪裏知道這些,她原聽林觀德那番話只當是建文帝寵愛林觀德才讓她升了官,但林觀德又說她蠢,這一來一回叫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疑惑更甚。
二人已經快到了膳廳,林觀德見她這副模樣也不再多說,她才剛接觸這些事情兩三年,能品味出來一二分已經不錯,她也不可操之過急逼着她一蹴而就。
林觀德來得早,膳廳裏頭空無一人,她等了一會林永善便也來了。
林永善見到林觀德在這愣了一愣,如今天才大亮,她便已經到了膳廳,往日裏何曾這般早過,他哪裏知道林觀德昨夜一晚沒睡,見她眼下青黑一團只心下納罕,莫非是他這嚣張跋扈慣了的女兒第一日去大理寺上值緊張了。
自林觀德連中三元之後這林永善就把她當成了個寶,她如此出息争氣何曾不叫他長臉。中了狀元的那段時日林家道喜的門檻都要被人踏破,往日裏瞧不起林府的高門大戶這會竟也争相拜訪。
從前縱是林觀德被人稱作林家寶樹,百年奇才,也只是口頭上的話,他們何曾放過眼裏,便也只知道作踐林家。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十五年紀連中三元,才是真真鞏固住了林家的權勢地位。
窩囊了兩年的林永善這會終于揚眉吐氣,他這才知道名聲什麽都是放屁,有林觀德在,那謝明再厲害,再為人稱道也只能當萬年老二。
林永善以為他是在憂心大理寺的事情,想到這林觀德年紀輕輕身居高位,沒想到也擔心這些,他只語重心長以一種過來人的經驗說道:“你第一日上值難免憂心,但大家誰不是這樣過來的,況你是首輔的嫡子,還怕誰敢看輕了你不成?”
林觀德倒沒想到林永善竟同自己說了這些話,環視一周發現沒人才反應過來原是自己今日來得太早惹得他疑心自己憂懼入職了。
她笑了笑,這十幾年什麽事情沒經歷過,何曾會把這些東西放在眼裏,但林永善既然關心她,她也不打算拂了他的好意,她道:“多謝父親教誨。”
林永善竟親自盛了一碗粥給林觀德,卻還在那裏不依不撓說道:“他你莫要擔心,這大理寺卿是我的同年,我同他是一年的貢士,他雖是個火爆脾氣,但也嘴硬心軟……”
林觀德見他頗有滔滔不絕之勢,接了粥忙往嘴裏喝上一口,含糊道:“食不言寝不語,父親先用飯吧。”
林永善見此也只能悻悻閉上了嘴,不一會林傾傾他們便也都來了膳廳這處,林傾傾見她眼下一片烏黑,便知道她昨日定是沒有休息好,臨行前她握着林觀德的手語重心長道:“今日你第一日上任,可莫要使了性子和同僚們起了沖突。”
林觀德道:“這又不是第一回上任當差了,況說我沒事又使什麽脾氣。”
林傾傾雖然知道林觀德這回不是第一次上任,但思及她脾氣愈發古怪,在中了狀元之後,行事狠厲做事更是不加遮掩,從前在翰林院倒還沒什麽事,總歸她陰陽怪氣的功力比誰都強,也不會讓人欺負了去,但大理寺戒律嚴明,大理寺卿脾性火爆,若叫她犯了錯被揪到了錯處定然不會好過。
是以林傾傾的這番叮囑也不無道理。只不過林觀德說的話也是沒錯,若別人不來招惹她,她還莫名其妙去殺人不成?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好了姐姐,時候不早了,再說下去恐耽擱了,我先走了。”林觀德不等林傾傾說完這話就離開了林府上了馬車。
林傾傾看着林觀德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林觀德自從書院回來之後便換了副模樣,她知道白鶴死了,但問起死因林觀德也只是閉口不談。林觀德雖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甚至平靜到叫大家以為白鶴只是陌生人,而不是陪了她将近十年的貼身侍女。
就連林傾傾也以為白鶴的死對她來說無甚打擊,然而從林觀德這四年的模樣看來,她好像一直沒能從當年的事情走出來。
林傾傾仍然在家尚沒嫁人,她一直在林家看着林家愈發勢大,同時也看着林觀德的心腸愈發冷硬。
她心中長長嘆息,不知這林觀德從今往後該怎麽辦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