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論從哪種意義上來說,1940年都是困倦閑散的,你當然可以說整個世界已經燒成一鍋滾燙的油,但在美國這一邊,油鍋烏黑的表面仍然維持着一種遲鈍凝滞的平靜,只是偶爾懶洋洋地泛起一個泡泡。

納粹的飛機把倫敦炸成一片火海的時候,衆參兩院總算吵完了漫長的一架,同意延長征兵法一年半,讓全國不少母親大失所望,唉聲嘆氣地把針插當成羅斯福的腦袋,在上面戳滿光亮的縫衣針。伯頓·惠勒參議員(*1)郁郁不樂地對媒體咕哝說,美國青年是不會接受這種“奴役”的,他們絕對會起來反抗。但事實是,到十月中旬,報名參軍的人數已經突破了一千六百萬,劉易斯?B?赫爾希(*2)喜笑顏開,好像一個為女兒主持盛大結婚派對的老爸。

“你知道,我是沒什麽所謂的。”弗朗西斯·康奈爾拖長聲音說,他半躺在一堆輪胎上,用軍帽蓋着臉,好阻擋住刺眼的金屬反光,“沒什麽人在可愛的新奧爾良老家等我,事實上,當我在征兵站簽名的時候,整個街區都松了口氣。這個人情冷漠的世界,其實我也沒做錯什麽,只是偶爾偷個蘋果,還有錢包,沒什麽大不了的。”

“你太閑散了,二等兵康奈爾,拿納稅人的錢來養你是一種罪過。”戴恩終于放棄和一個過緊的六角螺帽搏鬥,甩掉沾滿機油的手套,靠在機身上喘口氣,“除了騷擾機械師,你就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了嗎?”

二等兵輕浮地吹了聲口哨,“多得很。”他張開右手手掌,扳着指頭開始數,“抽煙,喝酒,到營房後面的院子去打罐頭盒,偷窺護士的更衣室,賭錢——‘紅鼻子’魯道夫的私家地下賭場紅火得很,我打賭你對此一無所知。”他跳下輪胎堆,挺直腰,擡手碰碰帽檐,“可是我更喜歡騷擾你,長官。”

“二等兵康——”

“弗朗西斯,弗朗西斯,弗朗西斯。”金發男人懶洋洋地踱到他身邊,張開雙臂,把少尉困在金屬機身和自己的胸膛之間,“叫我弗朗西斯,長官,我請求您這麽做。”

“請注意自己的言行,二等兵康奈爾。”

“有問題嗎?”

“夠了,你給我聽着——”

他再一次被打斷了,海因裏希輕快地跑了進來,繞過一架運輸機,四下張望,“你在這裏嗎,戴恩?我要借一下你的——噢上帝!抱歉!”他張口結舌地瞪着幾乎貼在一起的兩個人,吞掉了餘下的半截句子,轉身跑了出去。

“海因裏希·福斯特邁耶。”五分鐘後,戴恩一把揪住綠眼睛年輕人的衣領,把他拖進機庫側面的陰影裏,“一個字都別說。”

“你要保密,我可以理解,畢竟——”

“你已經理解錯了。”棕發的機械師用力搖晃着他,“那個狗娘——我是說,混蛋。”他一指校場,暗金色頭發的二等兵正在汗流浃背地在沙地上做俯卧撐,“是他在騷擾我,你明白嗎?你撞進來的時候我正準備一扳手敲在他頭上。”

“好了,放開我,放開我!”海因裏希投降一般舉起雙手,“媽的,我咬到舌頭了,你當我是個陶瓷儲錢罐嗎?你反應過激了,諾裏斯,簡直像個被非禮的修女!”

戴恩松了手,海因裏希長長地呼了口氣,整理着自己的衣領。他們靜靜地站了一會,各自消化自己的怒氣,校場上的二等兵還在絕望地完成他這次的體罰份額,只是越來越吃力,好像下一秒就會整個人趴下去。宿舍窗戶後面逐漸擠滿了神色各異的臉孔,大部分都挂着幸災樂禍的笑容,似乎已經對弗朗西斯·康奈爾二等兵頻繁挨罰這件事習以為常了,只當是打發無聊周日下午的附加戲碼。

Advertisement

“我寧願在我家附近的餐館裏洗盤子,也不想繼續在倒黴的珍珠港待下去了。”海因裏希嘆了口氣,随手攏了一把自己蓬松的金發,“歐洲像個亂糟糟的鬥雞場,我們這邊卻像個閑散的二流馬戲團,我讨厭這樣。親愛的戴恩,有時候我甚至希望戰争快點來。”

“也好,我衷心希望那個家夥能盡快光榮殉國。”他沖校場一揚下巴,弗朗西斯·康奈爾終于撐不住了,倒在滿是碎石的沙地上,張着嘴喘息,像條瀕死的鲑魚,“對了,你剛才找我幹什麽?”

“小事,要借個內六角螺釘,你有嗎?”

——

他們在瓦胡島上慶祝1940年的聖誕節,對許多人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離家這麽遠的地方吃聖誕節晚餐。軍官俱樂部門前立起了一株簡陋的聖誕樹——它甚至不是綠色的,而是深棕色的,用柴枝和牛皮紙紮成,底部壓了一塊磚頭。運輸船來了兩趟,第一次帶來補給,第二次帶來信件和包裹——媽媽織的套頭毛衣,未婚妻留在信紙末端的鮮紅唇印,一張被粗魯的郵差折了角的照片,所有這些都讓珍珠港浸泡在了一種接近酩酊的氣氛之中。戴恩·諾裏斯少尉自然什麽都沒有收到,他懷疑父母不知道他的行蹤,又或者是知道了卻故意不作任何表示,以此表明他們對戴恩自作主張參軍的不滿。

令他驚訝的是,弗朗西斯·康奈爾接到了不少芳香的信件,它們都被裝在淡粉色或者紫色的信封裏,寫滿了火辣辣的字句,戴恩瞥了一眼就趕緊移開了視線,好像被滾燙的蒸汽灼到一樣。二等兵嬉皮笑臉地把信從他手裏拿回來,展開,“英格裏德說話是挺直接的,她是只小野貓,如果喝酒喝得高興,那晚就會擺出令你驚訝的——”

“停下,謝謝你,停下。”戴恩舉起右手,做出阻止的姿勢,聖誕派對的喧嘩嘈雜幾乎掩蓋了所有的對話,他不得不提高聲音,“我對你淫亂的私生活沒有絲毫興趣。”

“哦,親愛的長官。”弗朗西斯随手把信對半折起,塞進衣袋裏,“您這樣會錯過多少樂趣。上帝喜歡你們的獨身主義和冗長繁瑣的禮儀,上帝也喜歡美女,所以他創造了那麽多,塞滿我們的酒吧和野戰醫院——嗨,甜心,你今天真美。”他沖路過的護士吹了聲口哨,殷勤地揚了揚軍帽,姑娘嬌嗔地橫了他一眼,咯咯笑着走開了,“……我剛才說到哪裏?”他問,看着費爾南多把正在發表長篇演說的海因裏希從桌子上抓了下來,拉着他跳起某種癫痫似的蘇格蘭舞,他們撞翻了一張餐桌,惹起一片熱烈的喝彩和同樣熱烈的咒罵聲。

“無所謂,我并不打算聽你的歪理。”戴恩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推下去,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裏?”

“出去走走。”少尉回答,舒展了一下筋骨,“這裏實在太吵了。”

弗蘭克抓起幾瓶啤酒,跟在他身後,“我們可以去防波堤那邊喝酒,如果你願意走得慢一點,我還可以去偷點姜餅和牛油曲奇——”

“我不喝酒。”對方冷冷地說,大步往外走,艱難地躲避着歡樂的人群,“別跟着我,康奈爾二等兵。”

“我假設,”弗蘭克圓滑地說,提着啤酒瓶子叮叮當當地跟在旁邊,“你針對的是酒精,不是我本人,對嗎?所以我們仍然可以去防波堤那邊坐坐——等着,我給你拿點吃的。”他不由分說地把酒塞給戴恩,消失在吵鬧的派對人群裏。

棕發的少尉原地愣了一會,才嘆了口氣。音樂、燈光和暖意像水一樣瀉出門外,他卻躲進了陰影裏。太平洋在不遠處呓語,船艦巨大的剪影印在綴滿星星的深藍黑色天幕上,好像驚險小說的插畫。費城在千萬裏之外,那裏有雪和真正的聖誕樹,可他已經許久沒有回去過了,他自得其樂地躲在學校裏,像只滿足的鼹鼠,事實上——

“在想家?”

棕發的年輕人沉默而決絕地搖了搖頭,接過包裹在餐巾紙裏的果仁曲奇。大概是察覺到他的情緒,弗朗西斯沒有再說話。他們并肩走在冰涼的夜色裏,戰列艦上有小小的光點,值勤人員還在看顧他們的鋼鐵大寵物。遠海的浮标閃爍着似有若無的細弱紅光,完全融在随着水面起伏的銀色光點裏。

“在我來的地方,你看不到這麽多星星。”

“什麽?”弗蘭克猛地回過神來,用力咽下一口啤酒。

戴恩笑了笑,淡茶色的眼睛柔軟地眯了起來,好像溫馴無害的鹿的眼睛,它們踏過鮮嫩的苔藓尋找泉眼或者忍冬花的時候恰恰帶着這種神色。弗蘭克掩飾性地仰頭幹了剩下的啤酒,“你剛才說到費城?”

“那裏人造光源太多,遮住了星星。”戴恩平靜地說,仿佛對話從未中斷過,他拿起一塊曲奇餅,卻并不打算吃,“我在那裏出生,直到上大學才離開。我想逃脫我父親的掌控,或許這就是我參軍的全部原因——報到的時候我甚至還在‘親屬’那一欄填了‘無’。”他咬了口曲奇。

“我承認你讓我驚訝了,天主教男孩。”

戴恩聳聳肩,“你不準備幫我開瓶啤酒嗎,二等兵?”

金發男人咧嘴笑起來,抓起一瓶酒,咬掉了蓋子。他們碰杯,祈禱下個月不要再吃到煮爛的馬鈴薯和甘藍菜,然後各自喝了一口。玻璃清脆的撞擊聲似乎随風飄了很遠,一直往低垂的蒼白星辰那邊去了。

tbc.

注1:Burton Kendall Wheeler,民主黨人,1923-1947年任美國參議院議員,孤立主義者,極力反對美國參戰。

注2:Lewis Blaine Hershey,時任美國兵役局局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