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們不喜歡到這裏來。”約翰·沃倫想了想,瞥了雙胞胎弟弟一眼,“一點都不喜歡。”

“因為我們并不相信美國會……”肖恩·沃倫打了個手勢。

“……參戰,是的。”雙胞胎哥哥贊同道,點了點頭。

他們周圍的大兵們面面相觑,沒有人能鼓起維持談話的勇氣,于是不約而同地低下頭接着對付鹽水煮馬鈴薯和爛糊糊的甘藍菜。“他們的父母是碳素複寫紙嗎?”海因裏希冷冷地評論道,用叉子尖折磨半塊香腸,毫不掩飾地打量那兩個全身上下似乎只有雀斑不一樣的新兵,“要是把他們送到戰壕裏去,德國人很可能以為鬧鬼了——‘嘿,我明明轟掉了那家夥的腦袋,為什麽他又站起來了?’”

戴恩咳嗽了一聲,放下叉子,“沃倫?”

紅發的雙胞胎兄弟同時擡起頭看着他,好像馬戲團裏訓練有素的海獅。

“你們是愛爾蘭人嗎?”

“不完全是,”其中一個——管他是約翰還是肖恩——回答,“應該說愛爾蘭裔,母親說我們的外祖父……”

“……在一戰之後搬到了美國。他本來是個郵差……”

“……來到美國之後繼續給別人跑腿送電報。”

“是的。如果你對我們的名字感到好奇,我們可以告訴你……”

“蓋爾語(*1)裏的‘肖恩’就是英語裏的‘約翰’,我們的父母是……”

“……故意的,沒錯。”雙胞胎友好地笑了笑。

沉默。連諾裏斯少尉也失去了搭讪的胃口。海因裏希丁零當啷地把刀叉扔進餐盤裏,拉着他站起來。他們剛走開,弗朗西斯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就迅速包圍了沃倫兄弟,好像在逗弄兩條罕見的寵物狗。

“我看見他們都頭暈。”海因裏希意猶未盡地抨擊道,夾着畫板擠過人群,順便瞪了一個矮胖的中士一眼,“看什麽看,你能長得像個芒果,我就不能背着畫夾嗎?——我的上帝,這裏變成一個鬧哄哄的度假勝地了。”

“所以你打算給這個度假天堂畫素描,好在戰争結束後撈個普利策獎?那是說,如果有它有結束那一天的話。”戴恩心不在焉地回答,看着一架偵察機在跑道盡頭拉升,平穩地滑入澄碧如洗的太平洋上空,“我希望我也能這麽休閑,可惜我還得去修那些可憐兮兮的英國船,人手不夠,‘母雞’打算把每一個還能喘氣的工程師都奴役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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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就能躲在餐廳喝咖啡?”海因裏希扭頭看他,眯起眼睛,“過幾天我得飛挪威,三個人,好幾噸建築材料,那邊大概要建飛機場吧。”他嘆了口氣,“我有預感從此之後沒幾天清靜日子可過了,我得及時行樂。”他敲敲畫夾。

他們在碼頭附近分手,一個閑散地晃到防波堤那邊去,另一個走向停泊着英國艦船的深水港,它們看起來和它們的船員一樣疲憊不堪,向一側歪斜着,随着波浪搖搖晃晃。或許今天修好了,明天就會被希特勒的“狼群”轟進海底。戴恩用力掐滅了這個想法,快步走過跳板,踏上“菲什”號驅逐艦的甲板。他曾經在哥倫比亞廣播電臺的新聞裏聽過歐洲獨裁者的聲音,就是1939年德軍占領波蘭之後。他不懂德語,只覺得每一個單詞都惡狠狠的,好像四下噴濺的黃綠色毒液。

“啊,養尊處優的美國男孩又遲到了。”

戴恩聳了聳肩,表示對這個玩笑感到厭倦,“你說得好像我們每天什麽都不做,只是躺在床上吃香蕉冰淇淋似的,上校。”

“也差不遠了。”尼克?伯克萊冷冷地回答,打了個手勢,示意戴恩跟他走。這位52歲的英國海軍上校并不像他看起來那麽随和,并且對美國人随随便便直呼他人教名的習慣深惡痛絕,戴恩猜想唯一能使他微笑的只有驅逐艦,而且是運轉良好的驅逐艦。“讓我們來看看這個小姑娘,”上校說,清空了控制室裏的一張桌子,把圖紙攤開。那個人稱代詞令戴恩挑了一下眉毛,但識趣地保持沉默,“魚雷撕開了幾個底層艙室,這沒什麽要緊,問題在尾舵,幾乎整個炸毀了,你估計安裝一個新的要多久?”他沒有等年輕人的回答,徑直說了下去,“又或者,明天修複好了,一個禮拜不到就會被送進大西洋海底。”

棕發青年吃驚地擡起頭,茶色的眼睛直視着海軍上校,後者按了按眉心,好像覺得頭痛。“沒什麽。”尼克?伯克萊揮了揮手,“我有,我曾經有兩個兒子,敦刻爾克大撤退的時候他們……沒逃出來。老婆在倫敦,天天躲燃燒彈,沒完沒了地給紅十字會卷繃帶。”他瞪着眼前的空氣,腮邊有塊肌肉在輕輕抽搐,好像那些壓抑已久的詞語正要傾瀉而出,而他卻硬生生地把它們摁了回去,“年輕人成千上萬地死去,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他想了想,擡起手,似乎要摸摸青年柔軟的棕發,最終改變了方向,拍了拍戴恩的肩膀,“你長得真像我最小的兒子,諾裏斯少尉。”

戴恩一動不動地站着,忽然很想握住那只手,就像每一個試圖安撫年邁父親的兒子。他察覺到對方眼底的悲哀,仿佛峽谷之下遙不可及的海潮,他永遠不可能了解。

上校在他有所動作之前收回手,撫平了桌上的圖紙,用茶杯壓住右上角,“好吧,我們先從底層艙室開始怎麽樣?”

——

小狗法拉沖過草坪,驚起了四五只閑散地啄食的麻雀。它輕車熟路地跳上走廊,臨花園的一扇門果然開着,裏面散發出厚地毯、陳舊紙張、墨水和鉛筆的氣味,法拉搖着尾巴走進去,在主人腳邊蜷縮起來。

“啊,小家夥,你又把地毯弄髒了。”富蘭克林·羅斯福俯身拍了拍小狗的腦袋,并沒有放開手中的鋼筆。他正在琢磨海軍作戰部長通過霍普金斯 轉交的一份備忘錄,并且準備在紙頁末尾潇灑地簽上了“通過,羅斯福”這幾個字。小狗突然擡起頭來,警覺地豎直了耳朵,與此同時,有人敲了敲門,小心翼翼地叫了聲“總統先生”。

“坐,哈裏(*2)。”總統頭也不回地說,飛快地寫着什麽,“你今天來得真早,我們的德國朋友有什麽消息嗎?”

“假如一點無關緊要的小沖突也算是新聞的話。”外交顧問摘下眼鏡,“幾艘驅逐艦護送一批物資繞過冰島的時候碰上了德國潛艇,于是發射了幾枚深水炸彈把它吓走了,就像打跑一條流浪狗。誰都沒傷着。”

“希特勒在忍耐,當然。”總統轉過輪椅,點燃了煙鬥,“我也是,政治光譜兩頭的極端分子都在吵鬧不休,要讨好兩邊真是累得夠嗆——《紐約時報》刊登的那份有趣的民意調查(*3)你看了嗎?。我們的院子裏已經堆滿了幹草,就差一點火星。”他若有所思地吸了幾口煙,忽然露出那個著名的、胸有成竹的微笑,“總會有事發生的,誰知道呢?”

tbc.

1: Gaelic,愛爾蘭及蘇格蘭部分地區的方言。

2: Harry Hopkins,羅斯福的重要顧問之一。1938-1940年任美國商務部長,二戰期間擔任首席外交顧問。

3: 1940年12月蓋洛普做的一份民意調查,詢問民衆美國應該保持中立還是參戰救援英國,兩個選項的支持率不分上下。

作者: vallennox時間: 2017-8-29 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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