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确定?”鼬鼠斯蒂芬小小的眼睛疑惑地眯了起來,好像在琢磨一份錯漏百出的賬單。
“是的,”費爾南多聳了聳肩,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盯着防波堤,“為什麽不?”
斯蒂芬?帕森斯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嘴巴張開了又閉上。俄克佬很響地哼了一聲,低聲咕哝了一句“你又不是他媽”,把小個子拽走了。
校場那邊有某個小分隊在跑步,不時響起刺耳的哨子聲,好像在訓練獵狗。費爾南多·瓊斯原地站了一會,大步向海邊走去。
“聽說你要去挪威?”
海因裏希并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慢條斯理地補足艦船細部的陰影,才從畫紙上擡起頭,瞥了費爾南多一眼,“你消息蠻靈通的嘛。”他不冷不熱地抛出一句話,換了支鉛筆,繼續在紙上塗畫。陰天,海面呈現出一種沉郁的藍灰,一隊P39在列克星頓號的甲板上起飛,遠遠看去好像一群排列整齊的蜻蜓。
費爾南多搜遍了所有的口袋,摸出一支壓扁了的香煙,點上,在中尉身邊坐下來,“在畫什麽?”
“就是你現在能看到的東西,海港,軍艦。”金發的中尉啪地合上畫夾,掃了一眼身後,“你和你的小團隊分開了,真少見。”
“我們又不姓沃倫。”費爾南多聳了聳肩,吸了口煙,眯着眼看在微風裏起伏不定的海面,“挪威要去幾天?”
“不知道,或許幾天,或者從此調去那邊——聽說他們總是很缺人手。”海風撩亂了他的金發,綠眼睛的軍官不耐煩地攏了一把,他抱着畫板,搖晃着兩腿,像個逃課的小學生。
“我猜我會想念你的。”
“把那該死的煙掐滅,費爾南多,我痛恨焦油和尼古丁。”
“什麽是尼古丁?”
金發的中尉用力翻了個白眼,“你知道嗎——”他開口,随即被一陣喧嘩打斷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尋找噪聲的源頭。一架“眼鏡蛇”忽然脫離了隊列,像只中彈的野雁一樣墜向海面,又在最後一刻陡然爬升,畫出一個漂亮的U字形,口哨聲和喝彩聲響成一片,那架P39得意洋洋地在空中盤繞了一圈,掉頭沖向“列克星頓”號,吓得上面的人們四散逃開,殲擊機堪堪掠過飛行甲板,重新歸隊,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弗蘭克。”費爾南多喃喃地說,無力地打了個手勢,“這個瘋子,他死定了。”
“要是他撞上了列克星頓號,那死十次也不夠——我叫你滅掉煙。”海因裏希冷冷地說,伸手把香煙從對方嘴角奪下來,丢進海裏。中尉把畫板夾在腋下,跳下防波堤,“你搭讪夠了嗎?我想找個清靜的地方繼續畫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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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在想——”
“你在和一個軍官說話,二等兵瓊斯。”
“事實上,長官,我在想我能不能請您去喝杯咖啡什麽的,您知道,就當是送行,祝好運,諸如此類。”費爾南多眨了眨眼,“很遺憾您的語氣和那個死板的諾裏斯少尉一模一樣,長官。”
“很遺憾您的語氣和那個下流的康奈爾一模一樣,二等兵瓊斯。”海因裏希學着他的腔調,狡黠地歪歪腦袋,“咖啡?”
“配上金槍魚沙拉三文治也可以,長官。”
綠眼睛的年輕人笑起來,點了點頭,随即輕輕咳嗽了一聲,像是掩飾什麽似地移開了視線。又一隊殲擊機從甲板上起飛,轟鳴着沖向灰蒙蒙的天空。
——
弗朗西斯·康奈爾覺得自己在短短五分鐘內經歷了從羅馬皇帝到阿拉巴馬種植園黑奴的巨大轉變。他從機艙裏跳出來的時候明明還接受了暴風驟雨般的喝彩和肩膀上幾下友好的捶打,但此刻他正站在查理·麥格雷上校的辦公室裏,緊張不安地咽着唾沫。不是說人在焦慮的時候會後幹舌燥嗎?他反倒像匹聞到燕麥香味的牡馬,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二等兵康奈爾。”
“是的,長官。”他規矩地回應道,盡量讓自己聽起來謙卑一些。費爾南多曾經譏笑說他像個三流歌舞劇演員,最擅長演底層小人物。麥格雷上校似乎并沒有察覺他的忏悔者腔調,又或者是發覺了卻并不欣賞。椅子嘎吱一響,“母雞”往前傾身,手放在桌面上,眼睛緊盯着弗朗西斯,像只準備把雉雞咬死的老獵犬,“你知道當我看着你玩那套要命的把戲時,我心裏在想什麽嗎,二等兵康奈爾?”
“不知道,長官。”
“我在想,這狗雜種應該被槍斃,直接跳過軍事法庭。”
“很高興我還活着,長官。”
“少耍嘴皮子,二等兵康奈爾。”
“我媽也是這麽說我的——我的意思是,我很抱歉,長官。”
麥格雷上校瞪着他看了很久,弗蘭克覺得自己前額的一小塊皮膚快要熔化了,沿着鼻梁淌下來。好吧,夥計。他對自己說,最壞的結果是被奪走別在領口的漂亮徽章,脫掉軍服,收拾包袱回可愛的新奧爾良老家。他很想摸摸鼻梁,最終忍住了,仍然挺直腰板站着。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大大地松了口氣,麥格雷上校很響地哼了一聲,“進來!”他低吼道,臉皮變本加厲地皺起來,像個裝馬鈴薯的麻袋。
戴恩·諾裏斯推開了門,他看起來像是剛從一輛漏油的舊福特底下鑽出來,手和臉頰上全是烏黑的機油和煙塵。“是伯克萊上校讓我送來的,他要您的簽名。”他把一沓文件放到麥格雷上校桌上,退後一步,站在弗朗西斯身邊,卻并沒有看他,仿佛他是玻璃做的。
“英國佬。”麥格雷上校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草草地翻着那堆紙,把它們弄得嘩啦作響,“滾出去,康奈爾,你今天走運了。”他勉強命令道,“而你,諾裏斯,十五分鐘後回來把這些東西拿走。”
“是的,長官。”他們齊聲回答,敬了個禮。剛撤出辦公室外,弗朗西斯就一把抓下帽子,給自己扇風,長長地舒了口氣,“謝謝。”他對戴恩說,後者冷冰冰地橫了他一眼,“沒什麽好謝的,我只是恰好來送文件,如果事先知道你在裏面,我一定會推遲半小時再敲門。”
“我喜歡您的借口,長官。”
“總有一天,你這種讨人厭的玩世不恭會讓你下地獄的,二等兵康奈爾。”戴恩移開了目光,對着一盆瀕死的天竺葵說道,“我聽說了你的光榮事跡,你該去德州的農場上噴除草劑,而不是留在這裏危害造價高昂的戰鬥機。”
“啊,您現在聽起來像極了我媽,親愛的長官。”弗朗西斯大方地攬住了年輕軍官的肩膀,後者幾乎是馬上就掙脫了,“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收拾行李回迷人的新奧爾良鄉下,等開戰了,我恐怕就是整個街區唯一的年輕男人,會像純血統種馬一樣受歡迎——哦,這只是個比喻,長官。”看着對方茶色眼睛裏的驚訝逐漸變成明顯不過的厭惡,金發的二等兵迅速岔開了話題,“為了答謝您的及時出現,我今晚可以請您喝一杯嗎?”
“不可以。”
“太好了,六點半,‘劍魚’酒吧。今晚見。”弗朗西斯一碰鞋跟,敬了個标準的軍禮,轉身走下臺階,消失在港口忙碌的人群和車輛之間。一隊海軍新兵踏着口令跑過卸貨區,雪白的制服在夏威夷的豐沛陽光下亮得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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