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都是海。”無線電裏吱啦響過一陣之後,弗朗西斯·康奈爾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過來,“我不禁想要是導航機被擊落之後會怎麽樣,完畢。”
駕駛室裏的三個機師面面相觑,海因裏希的眉毛擰了起來,一把搶過耳機,“閉嘴,康奈爾二等兵,無線電不是用來閑聊的。要是你再敢說一句話,我就命令二號機和三號機把你擊落——我是福斯特邁耶中尉,而且我是認真的,完畢。”
“哦,長官,我只是——”
“閉嘴!”
對方照做了,耳機裏只剩下沙啦的雜音,金發青年把耳機挂回導航員莫蘭少尉頭上,“要是他再敢吱聲,就把他炸成一堆冒煙的零件,麥格雷上校或許很欣賞這個馬戲團小醜,我并不。”他在機艙後部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挪開一袋吃了一半的鹹餅幹,“我睡一會,輪到我的時候把我叫醒。”
他并沒有休息多久,似乎剛閉上眼睛,副機長就急急忙忙地把他搖醒了,“不明身份的飛機,長官。”那個棕色頭發的飛行員緊張地說,“四號的報告,他說他們在我們的兩點鐘位置,太遠了,看不清是偵察機還是殲擊機,但他們正在接近。”
海因裏希猛地跳了起來,像條被撈上岸的鳟魚,“叫所有人做好準備,這六噸建築材料可不能拿去喂魚——不用太緊張,邁克爾。”他用力捏了一下同僚的肩膀,大步走到控制臺前,戴上耳機,“四號,再報告一次敵機方位,完畢。”
沉默,無線電的噪音像銳利的爪子一樣刮過每個人的耳膜。“是德國鬼,長官,我看清楚機尾了。”傑克·“俄克佬”·格林希爾的聲音傳了過來,“兩架Fw-190,兩點鐘位置,正在接近,完畢。”
“他們……”喉嚨幹澀得像是填滿了沙子,海因裏希吞咽了一下,“他們應該還沒有發現我們,馬上改變方向,別跟他們交火,完畢。”
“我不這樣認為,長官,我們大概早就進入他們的雷達搜索範圍了,那兩只‘百舌鳥’(*1)是沖着我們來的,完畢。”
“麥格雷上校應該派一個會講德語的外交官随行。”棕發的副機長緊張地笑了一聲,沒有人響應,他很快地收住了聲音,直直地瞪着舷窗外面。綠眼睛的中尉幾步跨到右側舷窗,CW-20運輸機的右前方有兩個晃動的黑點,相比起百舌鳥,更像一對不懷好意的禿鷹。
“我的天,”海因裏希喃喃地說,訓練時背過的戰鬥機參數正一條接一條地在腦海裏閃過,讓他頭皮發麻,“對于7.9毫米機槍來說,我們是個多麽好的攻擊目标——就像只蹲着不動的肥鴨子。”
弗蘭克的聲音通過無線電傳來,“按照現在的速度,我們大約還有五六分鐘就會進入他們的射程,完畢。”
“假如我們現在加速逃離?”副機長提議。
“這是一架滿載的運輸機,邁克爾,而且我們不逃跑。”中尉打開無線電,“所有單位,準備迎戰,完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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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魚裏放了太多的鹽,香腸也似乎不新鮮。戴恩·諾裏斯郁郁不樂地咽下他的晚餐,跟侍者要了一杯檸檬水。這本來是他最喜歡的餐廳,特別擅長烹饪海魚和鄉村風味小香腸,但據說原來的大廚回密西西比老家去了,有鑒于新任廚師糟糕的水平,戴恩喝了口檸檬水,認真地考慮要不要換個消磨閑暇的地方。
他開始覺得參軍這個決定相當幼稚,或許是因為太平洋艦隊實在閑得過分,就像一群肚皮鼓脹、懶洋洋地拴在珍珠港打盹的獵狗,所有這些海軍、飛行員和機械師更像是在度假而不是服役——麥格雷上校對賭博的容忍度相當高。而唯一的傷員也不過是在上個星期天的醉酒鬥毆中被打腫了左眼。“我早就告訴過你的。”戴恩想象得到父親會怎麽說這句話,一邊眉毛挑起來,雙手背在身後,邁着胸有成竹的步子在壁爐前踱來踱去,胸前的金表鏈閃閃發亮,“早就告訴過你——這都是些荒謬可笑的鬧劇,你偏偏不肯聽。”
棕發的少尉結了帳,抓起軍服外套,推門走進散發着餘熱的薄暮裏。珍珠港的黃昏是各種顏色的調和,從橙紅逐漸褪成現在的深紫。營房全部亮起了燈,“劍魚”酒吧裏有人在彈吉他,給一群口齒不清地高唱《上帝保佑美利堅》的大兵伴奏。戴恩在郵筒旁邊躊躇了一會,決定回宿舍去,拿一本《揚基》來消磨時間。
“戴恩!”
他吃了一驚,轉過身去,費爾南多·瓊斯從街道那頭跑過來,還穿着一件畫着大朵藍色蘭花的夏威夷襯衫,戴恩蹙了蹙眉,他自己從來不欣賞這種花裏胡哨的着裝風格,因此總是一成不變地穿陸軍航空隊的制服。“又被追殺嗎,費爾南多?”他半開玩笑地問,“這次是因為賭債還是和別人的女友調情?”
“沒時間開玩笑。”對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到指揮部去,看你能不能憑着那個少尉肩章偷溜進去打探點消息——運輸機隊被德國人襲擊了。”
——
海因裏希咬着牙一推控制杆,巨大的運輸機以一種危險的陡峭角度俯沖下去,勉強躲過了一排密集的機槍子彈,右翼的幾塊鋼板被掀掉了,幸而四個副螺旋槳還沒有被擊中。“你瘋了嗎?這可不是單座戰鬥機!”莫蘭少尉按着帽子,在亂七八糟的機艙後部沖他大叫。
“你他媽的以為我不知道嗎?”海因裏希惡狠狠地吼回去,“你覺得如果油箱被擊中的話我們會怎麽樣?這架大家夥會像個火球一樣掉進大西洋裏去!你希望那樣嗎,嗯?!該死!”子彈擊穿了右邊的舷窗,差點掀掉他的頭蓋骨。一架P-40及時補上了防禦缺口,沖那架畫着黑色十字的Fw-190開火,後者猛地往上拉升,躲開了,繼續在外圍晃來晃去,伺機進攻。
“他們是沖着運輸機來的。”副機長說,小心地躲開了破損的舷窗,“你看,對P-40的攻擊他們只是一味閃躲,那些機槍子彈都是保留給我們的。”
“大概是某個口風不嚴的特工惹的禍,”莫蘭少尉說,“情報工作的一點漏洞,受害者就是我們。”
海因裏希沒有回答,只是全神貫注地盯着前方,碎玻璃劃傷了他的手背,但他似乎全然察覺不到疼痛。這裏離挪威還有大概一個半小時的航程,總有哪個無線電臺會聽到他們混亂的信號。本土一定知道出事了,但願決策層的動作夠快。護航的P-40分成了兩隊,各自對付一只“百舌鳥”,可是德國人總是能躲過他們的夾擊,緊追着CW-20和她的導航機。
“因為我們的小夥子沒實戰經驗。”夏威夷瓦胡島,查理·“母雞”·麥格雷上校一拳砸在無線電收發室的桌子上,一支鋼筆跳了起來,“英國人要是再慢吞吞的,我們這次的任務就要砸了——諾裏斯!”他突然大吼了一聲,棕發的少尉條件發射地并攏腳跟,“是!長官!”
“你他媽的在這裏閑晃幹什麽?!”
“電報,長官。”他舉起手裏的紙片。六架飛機發回來的信號吵成一片,他拿過一支鉛筆,磨磨蹭蹭地給電報編號,希望能待久一點。
“外面那個穿花襯衫的小醜又是誰?”
“哦,他是,呃,我不認識他,長官。”
上校一把奪過電報,“趕快滾出去。”
“是的,長官。”他剛轉身,麥格雷就砰地關上了門,順帶阻斷了所有的聲音。戴恩咂了咂舌頭,原地站了一會,确認再沒有進入收發室的機會之後才蔫蔫地經過六個心無旁骛的速記員,走出了指揮部,費爾南多急急忙忙跟了上來,“怎麽樣?”
“至少還沒有人死,但運輸機的狀況不太好——挨了不少子彈。”戴恩低聲告訴他,“已經向英國空軍求援,要是他們來得及趕到的話,應該會沒事。否則,”他截斷了這個句子,深吸了口氣,“我只能祝那個滿臉胡渣的混蛋好運了。”
——
“那些慢吞吞的英國佬究竟在哪裏?!”海因裏希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個句子,機身突然猛烈一震,什麽地方又被擊中了,“媽的!見鬼!他們夠了沒有?!”他破口大罵,已經顧不得誰會聽見。一架P-40被擊中了,機翼下面冒出黑色煙柱,“三號!快跳傘!”副機長抓起話筒喊道,“操。”他看着殲擊機在螺旋狀的下墜軌跡裏爆炸,一拳捶在機艙壁上。
海因裏希強迫自己把目光從那些燃燒着的碎片上移開。恐懼像烏黑冰冷的水一樣灌滿了他的胸腔,幾乎壓得他無法呼吸,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懼怕死亡——它活生生地在你眼前晃動,你無法再嘲笑它,更無法擊潰它,甚至連看它一眼的勇氣都失去了。他的手指僵硬,幾乎抓不穩操縱杆。巨大的運輸機像被圍攻的信天翁一樣掙紮着,只要一個瞬間——
“長官!”
他擡起頭,順着莫蘭少尉手指的方向看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架飓風式戰機出現在兩點鐘位置,正好把Fw-190像三文治餡一樣夾在P-40和它們之間。“百舌鳥”驀地向下俯沖,試圖逃出包圍圈,飓風式戰鬥機咬在後面,一起開火,“百舌鳥”劇烈地颠簸了一下,像是撞上一堵看不見的牆,随後炸成一團耀眼的火球,向下面的大海墜落。邁克爾叫喊了一句什麽,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耳機裏各種聲音吵成一片,但他什麽都聽不清楚,全世界只剩下引擎的嗡鳴和他自己劇烈的心跳。
“我們還活着,邁克爾。”他聽見自己嘶啞地對副機長說,“那群狗娘養的救了我們。”
導航機輕巧地跟着他們脫離了戰場,發出了修正方向的指令。海因裏希很想像個贏了棒球賽的高中男學生那樣揮舞着拳頭喊叫,但發不出聲音。莫蘭少尉碰了碰他的手臂,“我來接手吧,長官。”
他沒有異議,頭昏腦漲地站起來,把位置讓給莫蘭,這才發現自己正像個瘧疾病人一樣渾身發抖。金發的中尉在亂糟糟的機艙後部找了個地方坐下,輕輕揉着手背上的傷口,血緩慢地滲出來,他用衣袖擦了擦,抱住膝蓋,閉上眼睛,昏沉地想念着珍珠港的落日和家鄉佛羅裏達那些栽滿棕榈樹的悠長海岸線。
tbc.
注1: Fw-190戰鬥機的別名
作者: vallennox時間: 2017-8-31 1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