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傷痕累累的運輸機緩緩降落在臨時跑道上。地勤忙亂地跑動着,看起來就像一群暈頭轉向的工蜂。這個寒風刺骨的小機場大概從來沒有這麽熱鬧過。“咖啡,最好是很濃的黑咖啡。”這是海因裏希勉強擠出來的第一句話,他裹在一件借來的軍大衣裏,凍得瑟瑟發抖。那個滿頭是汗的地勤一語不發地跑了出去,把這群從夏威夷來的機師們撇在空蕩蕩的士兵食堂裏。任由他們搓着雙手取暖,看着自己的呼吸變成稀薄的白霧。沒有人想說話,弗蘭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用衣袖壓着額角,血順着他的右邊臉頰淌下來,緩慢地滴到衣領上。

電力供應很不穩定,頭頂上的燈泡不時閃爍一下。“你還好嗎?”海因裏希問,聲音幾乎淹沒在飛機引擎的噪音裏,“我猜他們已經在找醫生了。”

“死不了。”二等兵幹笑了一聲,“只是撞了一下,大概是……”他皺起眉,努力地回想着,很快就放棄了,“我不記得了。”

金發的中尉還想說點什麽,卻被打斷了,三四個人吵吵嚷嚷地推門進來,其中一個麥草色頭發的軍官擡手碰了碰帽檐:“羅傑?安德森中尉,皇家空軍。你們哪個是海因裏希·福斯特什麽——抱歉,我真的記不住名字。”

“福斯特邁耶。”綠眼睛的美軍中尉站了起來,“我們需要醫生,馬上。”他環顧了一下那些嘴唇發紫的飛行員,“還有食物和衣服。”

安德森中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會,才點了點頭,“當然,唐斯利醫生已經在路上了。雖然挪威基地不怎麽樣,但還不至于讓你們活活凍死——福斯特邁耶中尉,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過來一下,我們還有不少官僚主義的麻煩事要處理。”

“一個小問題。”弗朗西斯·康奈爾的聲音插了進來,他舉起了食指,試圖擺出理論的架勢,卻在衆人愕然的目光裏倒了下去,撞翻了兩張椅子,像只挨了電擊的動物那樣昏倒在冰冷油膩的水泥地上。

——

他再一次回到了半空中。

他愛極了那種感覺,風呼啦啦地迎面撲來,好像能把他整個人托起來。風鏡太大了,他戴不上,只好任它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從來沒有人到達過這個高度——在杉木瓦屋頂之上,在樹梢之上——房子縮成火柴盒大小,馬路變成了彎彎曲曲的緞帶,巡回游樂場變成了一灘斑斓的顏料,灑在剛收割過的大片田地外沿。這一切組合成一個巨大而精妙的棋局,引誘得他忍不住把頭探出去一些,再一些,直到安東尼舅舅厲聲喝一句“給我坐好!弗蘭克!”,才乖乖地縮回來,好奇地打量着儀表板上顫動的指針。

“抓緊了,弗蘭克,我們接下來要秀秀真本事了。”

他很熟悉安東尼舅舅聲音裏的興奮和自信,這意味着他們要耍那個“最了不得的”把戲。他往後靠了靠,死死抓住充當安全帶的繩子。安東尼舅舅猛地一推操縱杆,發出猿人一樣的叫聲,這架漆成紅色的雙座單螺旋槳小飛機陡然上升,翻了一個漂亮的筋鬥,大地和天空在那無比漫長的幾秒鐘裏完全倒了過來,突然恢複原狀。弗蘭克尖叫起來,邊喘邊笑,幾乎無法呼吸。

在此之後的兩天時間裏,他都是暈乎乎的,夢想着重新飛上天空。但安東尼舅舅就和巡回游樂場一樣,每年只來一次,沒有安東尼舅舅,就沒有紅色的雙座單螺旋槳飛機。舅舅在華盛頓工作,聖誕節前夕才坐很久的火車來新奧爾良和他們一起過。今年他給弗蘭克帶了一把真正的獵槍,兩個人于是整天地在外面跑,伺機打鳥。

槍聲在空曠的田地裏回響,密集而猛烈,他忽然醒悟到自己并不在新奧爾良的小鎮裏。運輸機隊正被兩架Fw-190截在大西洋上方某個上帝才知道的區域裏,他不記得之前都發生了什麽,劇痛從額角蔓延開來,好像有人硬生生地鑿開了他的顱骨。弗蘭克本能地摸了摸,一手的鮮血。

他開始下墜,仿佛落入水中的鉛塊。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卻什麽都沒有抓到,這是個垂直的、黑暗的井道——不,這是個噩夢,他對自己說,醒過來,這是個噩夢。下落仍在繼續,冰冷的風呼嘯着擦過耳畔,他看見了井底,滿是鋒利的尖樁,每一根都足夠把他刺穿。

弗朗西斯·康奈爾猛地睜開了眼睛。

Advertisement

“好了,他沒死。”有人懶洋洋地拖長聲音宣布道,“唐斯利醫生,你要不要過來檢查一下,免得他變成白癡什麽的。”

那聲音很熟悉,弗蘭克遲鈍地眨了眨眼睛,盯着天花板,一時想不起來那是誰。他覺得自己的腦袋裏滿是各種形狀的碎片,他暫時無法把它們拼成有意義的組合。他模模糊糊地想了一會安東尼舅舅,還有那架玫瑰紅的小飛機。有人俯身碰了碰他的額頭,他聞到了對方外衣上的消毒水和藥片的氣味。醫生直起身來,和另外一個人斷斷續續地交待着什麽。他疲乏地盯了一會天花板,想起了另一個人,他同樣不記得他的名字,只認得那雙像牡鹿一樣的茶色眼睛,影像閃了閃,消失了,他再次被睡眠俘獲,平穩地滑進寂靜而甜美的黑暗裏。

——

弗蘭克聽見許多人在說話。

句子和句子絞纏在一起,就像一團亂糟糟的毛線,他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麽,但每個人都那麽唠叨,絮絮地說個不停。弗蘭克醒了過來,病房裏空無一人,左手邊的床頭櫃上擺着一個暖水壺和一只杯子,右手邊是七張空床。安裝了雙層玻璃的窗戶緊閉着,隔開北歐的蕭瑟寒風。他碰了碰額頭,摸到了厚厚的繃帶。“見鬼。”藍眼睛的二等兵咕哝了一句,試圖坐起來。

門砰地被推開了,帶進一股寒意,海因裏希·福斯特邁耶大步走進來,拖過一張椅子,在床邊坐下,眯起眼睛,嘴唇刻薄地抿成一道直線。

“那麽。”他清了清嗓子,“你這次是清醒的吧。”

“什麽意思。”弗朗西斯吃力地把枕頭塞到背後,坐直了,“‘這次’是清醒的?”

中尉摘下帽子,漫不經心地拍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你暈過去三次。”

“不,這絕不可能。”

“好吧,我不和病人吵架,這會讓他們的情況惡化。”

“我很好。”

“你當然很好。”海因裏希把帽子戴回去,調整了一下位置,語氣愈發尖刻,“誰是安東尼舅舅?聽上去不像是情人——要茶嗎?你看起來快昏過去了。”他問,指了指暖水瓶。

“謝謝你的關心,長官。如果你能立即消失,我猜我會感覺好點。”

中尉沒有回答,自顧自倒了一杯熱茶,暖着凍僵的手指。二等兵翻了個白眼,盯着被單上的紅十字。尴尬的沉默圍攏過來,飛機引擎的轟鳴聲穿透了簡易板房的牆壁,嘤嘤嗡嗡地漏進來。袖子上還沾着幹血塊,弗朗西斯試圖用指甲一點點地把它刮下來,很快就放棄了。

“我們什麽時候回珍珠港?”他對着海因裏希手裏的杯子發問,“不瞞你說,我想念那裏的漂亮護士——她們甚至願意把午飯喂給你吃,我打賭這裏沒有那樣的福利。”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兩三天,否則一個禮拜,或者更久。”

“這句話通常意味着一切很不順利。”

“陸軍航空隊的寶貝CW-20中了七十多顆機槍子彈,一個副引擎罷工了。剩下的三架P-40裏有兩架被打碎了座艙蓋——順帶一提,醫生認為你的傷口就是一塊大碎片的傑作——你覺得這聽起來像是順利還是不順利?”中尉把杯子往床頭櫃上一放,站了起來,“樂觀點,在這裏躺幾天,想打發時間的話,可以給戴恩寫張明信片什麽的。”

“我該寫些什麽?‘謝謝你的殘酷和冷血。弗蘭克敬上’?”他叫起來,海因裏希揮了揮手,關上了病房的門。

——

“你好,諾裏斯少尉。”

“裏克特神父。”棕發青年跳了起來,擡手碰了碰帽檐,“抱歉打擾你了。”

“這就是我的工作,你們年輕人愛怎麽說來着……‘吃這行飯的’,不是嗎——我們就坐這兒吧?我也很喜歡看珍珠港的落日,有什麽比大海更美的呢?”他眨了眨眼睛,青年略微羞澀地笑了笑,重新在粗糙不平的岩石上坐下來,它暖暖的,還殘留着一日暴曬的餘溫。血紅的夕陽一點點地滑進海裏,影子迅速地拉長,海浪拍打着他們腳下的岩壁,轟隆作響。

“我是逃出來的,神父。“最後一絲陽光消失的時候,他終于開口,盯着遠處黛青色的雲塊。微弱的音樂聲随風飄了過來,斷斷續續的,夢呓一般。

“嗯?”對方發出一個單音節,“逃出來?”

“我父親,”戴恩低聲回答,閉上了眼睛,“如果他知道我在這裏,搞不好會殺了我。不是說他對軍隊有什麽偏見,他只是,呃,不喜歡我自作主張。他從來都是這樣的。”棕發青年冷冰冰地笑了一聲,“我還有五個月就畢業了,但我交了份退學申請,跑到這裏來了。”

“你害怕嗎?”

戴恩擡起頭,茶色的眼睛直視着神父,“是的。”他幹脆地回答,“我怕他,總是。我上小學的時候,很喜歡班上的海倫?派爾——漂亮的小姑娘,一頭金發——有一天放學之後我們一起去噴泉那邊玩,于是我遲了兩小時到家,錯過了晚飯。他把我關在地下室裏,一個人,24小時,沒有東西吃,也沒有水。”他移開了目光,眺望着逐漸變暗的天空,“他不是故意殘忍,他只是,這麽說吧,忘記了。我母親去參加一個俱樂部慈善酒會,而我父親,忘了他的兒子被鎖在地下室裏,如此而已。”

神父把手放在他肩上,“過去的事情,你得放手讓它去。”

“當然。”年輕人茫然地笑了笑,“我二十三歲了。”

“介意我叫你戴恩嗎?”

“不,一點也不。”

“那麽,戴恩,”随軍神父調整了一下姿勢,眯着眼睛去看發着微光的地平線,“是什麽在困擾你呢?”

沒有回答,海水沖刷着沙子和岩石,空氣幾近靜止,棕榈樹的葉子耷拉下來,有氣無力地晃動着。“聽着,年輕人,”裏克特神父說,“這個地方每天能産生成千上萬的問題。人們自己消化了其中一些;剩下的大部分,他們聳聳肩說‘跟牧師說去吧’。因此我們每天都得聽無數的故事,有的人酗酒,有的想自殺,有的想逃回家去結婚或者給父母送葬——你看起來不像是那種挂念家裏的肉桂蘋果卷的類型,戴恩,”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好吧,別管我的唠叨,我或許不能幫你解決問題,但說說話也是好的。”

“您喜歡旅行嗎,裏克特神父?”

“啊,說真的,不怎麽喜歡,主要是餐車上的東西很難吃。”

“我不太喜歡新環境,更不喜歡家。”棕發青年低聲說,“只有在兩者之間——火車卧鋪、渡輪艙室——我才覺得安全。我是從馬薩諸塞一路搭火車去報到的,大部分時間我趴在窗邊,盯着外面,什麽也不想。”他聳了聳肩,“我讀的是寄宿中學,男校,您知道的,全是好鬥或者脾氣古怪的家夥。我在火車上遇到的一個家夥說軍隊裏會更糟糕。”

“他說得沒錯,因為小壞蛋們都長成大壞蛋了。”

戴恩愣了一會,笑了起來,“軍隊的幽默感?”

“軍隊的幽默感。”

天完全黑了下來,遠處的營房和港口亮起燈火。棕發青年收斂了笑意,抱住膝蓋,把下巴擱在上面。“我在想,”他輕聲說,“我有沒有做錯什麽,也許我不應該來這裏,回MIT讀書才是正确選擇。您覺得呢,神父?”

對方站了起來,撫平了衣服下擺,少尉跟着他慢慢地在凹凸不平的岩面上摸索着走回碎石路上去。這一段沒有路燈,聽覺在一片漆黑裏竟然越發敏銳起來。石頭在靴底滑動,海潮沖上沙灘,植物寬闊的葉子互相摩擦,溫柔地飒飒作響。

“你害怕的不是你的父親,戴恩。”離營房還有一個路口,神父停了下來,“你害怕的是你自己,你不想承擔自己的決定所帶來的後果,因為這一次沒人當你的替罪羊,你沒法像以前那樣在心裏指着父親說,是他,他逼我的。”他擡手摸了摸年輕人柔軟的棕發,“沒什麽好怕的,‘在愛裏沒有恐懼’,你一定記得這一句,不是嗎?願主與你同在。”

tbc.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