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海潮聲。
對海因裏希來說,這種聲音并不陌生。他在波士頓出生,卻在佛羅裏達栽滿棕榈的悠長海岸線上長大。那些擁擠的公共沙灘簡直就是古腓尼基戰場。五歲的他一手牽着還在吮拇指的赫爾穆特,一手提着沙桶和塑料鏟子,默默地走了很遠的路,去找一個能讓他們安靜地堆沙堡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困在一個詭谲的夢裏了。海潮湧上來又退下去,拍打着他的小腿。那些帶鹹味的水竟是鮮紅的,仿佛漫到天邊的血。殘缺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沙灘上,每個人的眼睛都驚恐地大睜着,渾濁的瞳孔映出陰森的灰綠色天空。他往岸邊踏出一步,又停下來,茫然地站在齊膝深的血水裏,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一個更高的浪頭拍打過來,浸濕了他的襯衫下擺。空氣中飄蕩着一種細微的、帶着金屬質感的嗡嗡聲,好像一把被猛力敲過的定音叉,仔細一聽又變成了殲擊機引擎的運轉聲——一整個中隊的零式,黃蜂一樣往毫無防備的海岸襲來。詭異的灰綠色天空似乎馬上就要在他眼前垮塌,海因裏希驚叫了一聲,本能地轉身逃跑,然而血紅的海水凝結成泥漿,牢牢地絆住了他的雙腿。世界忽然變成一片混沌的漆黑,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掙紮起來,吃力地喘息着,覺得自己遭遇了一場海難,正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裏滅頂。
“安靜些,安靜些。”那個人輕聲對他說,更緊地攥住了他的雙手,“沒事,你還活着。安靜些,這裏是醫院。”
火光一閃,在濃重的黑暗裏顯得如此溫暖,以至于他的眼睛本能地追逐着它。費爾南多點亮了一支蠟燭,移近床頭,“真原始,對嗎,不過這一區全停電了。”西班牙裔解釋道,重新坐下來,摸了摸他冷汗涔涔的額頭,“你還好嗎?”
水。他想這麽說,卻發不出聲音,只好指了指水壺。喉嚨裏好像填滿了沙子,連呼吸都會發出幹澀的摩擦音。費爾南多把他扶起來,倒了一杯水,一點點地喂他喝下去。金發的中尉疲倦地陷在枕頭裏,半閉着眼睛,直到灌下大半杯涼水,才搖搖頭,推開了玻璃杯。
長久的沉默,溫柔的海潮聲從敞開的窗戶外面淌進來。海因裏希似乎再一次睡過去了,費爾南多側過身,打算吹滅蠟燭,卻被他輕輕拉住了衣袖。“不。”中尉沙啞地說,睜開眼睛,“讓它亮着吧。”
費爾南多聳了聳肩,“如你所願。”
“現在幾點了?”
“不知道,淩晨三四點吧,我猜。”
海因裏希挪動了一下,撚着毯子一角散開的線頭,“我在想——”
“別想了。”二等兵生硬地打斷了他,“不管你在想什麽,停下。你需要休息。”
對方沒有回答,只是聽話地閉上嘴,靜靜地看着他。綠眼睛在有限的光線裏明亮異常,好像打磨光滑的寶石,瞳孔裏各有一點跳動的火光。費爾南多張開嘴,似乎想說點什麽,卻始終沒有出聲。海潮似乎變大了,仿佛就在耳蝸裏起起落落,他按住了海因裏希的肩膀,輕輕地覆上他的嘴唇。
火焰跳動了一下。世界退去了,只剩下喧嚣的海潮,洶湧而來,淹沒了一切的聲息。
——
弗蘭克翻了個身,再次從不安穩的睡眠中醒了過來。頭很痛,好像有一根燒紅的鐵絲在裏面翻攪。機庫裏很安靜,偶爾有人呢喃一兩句夢話或者踢開毯子。他直直地躺着,仰望着從破碎的頂棚裏露出來的、黑絲絨般的夜空。幾聲微弱的喊叫随風飄了過來,大兵們臨時拉了十來盞燈泡,徹夜搬運屍體,把它們放到機場上,以便确認身份和集體下葬。弗蘭克掀開薄毛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外面,在一堵斷牆上坐下來。他想抽煙,但連半根煙絲都沒找到。如果說他曾經積累過什麽財産的話,都已經和松木營房一起燒毀了。中士咂了咂舌頭,摸索着想揪一條草莖,但那些可憐的植物都燒焦了。艦船在夜色裏變成龐大而怪異的陰影,好像巨獸的骸骨,胡亂堆在基地港裏。北半球冬季星空在瓦胡島上空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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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你不在這裏。”他對那個遠在外海的人說,活動了一下脖子,仰頭去看那些閃閃爍爍的光點。
——
為了防備日本人的第二次襲擊,列克星頓號推遲了兩周才回到珍珠港。那時候屍體剛剛清點完畢,大兵們郁郁不樂地談論着切割鋼板、打撈屍體、葬禮和羅斯福的宣戰,更多的人選擇沉默,一言不發地幹活,一言不發地躲在酒吧一角灌威士忌,他們每次都多買一兩杯,放在手邊,送給那些躺在六尺黃土之下的老夥計。
戴恩·諾裏斯幾乎是剛踏上碼頭就往醫院跑。那幢幸存的建築還留着轟炸的痕跡,南側的窗戶全都被震碎了,還沒來得及安裝新的,只好随便拿破爛的床單擋起來。走廊裏也擠滿了傷員,棕頭發的少尉抓住他遇見的第一個能走動的大兵,詢問傷亡名單張貼在哪裏。對方啐了口痰,回答說沒人有空弄那種東西,然後柱着拐杖,蹒跚走開了。
“戴恩!”
他轉過身去,海因裏希從走廊那頭跑過來,似乎想摟住他,但最終只是攥了一下他的肩膀,“歡迎回來,夥計,你不知道這裏有多恐怖。”
戴恩長長地呼了口氣,用力抱了他一下,“感謝上帝你還活着。”
“還好,一點點內出血,被軟禁在病床上一整個星期。”金發的中尉勉強笑了笑,眯起眼睛,“你在找人嗎……康奈爾?”
“是的。”
“基地港。”對方簡短地說,“馬裏蘭號的泊位。”
他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定很可笑,戴恩匆忙跑出醫院,差點滑跌在塌陷的梯級上。水泥地到處開裂,縫隙太大的地方臨時鋪上了木板。港口內的海水平靜地一起一伏,泛出一種帶虹彩的烏綠色——是數以噸計的柴油把它染成這樣的。戴恩跳過一個彈坑,搜尋着馬裏蘭號的蹤影。
她就在那裏,歪歪斜斜地停泊在造船廠旁邊,等候翻修。水兵們合力扛着鋼板上上下下。弗朗西斯·康奈爾中士剛剛向一個光着膀子的技工要了支卷煙,正準備找個陰涼處坐下來休息一會,陽光很刺眼,因此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辨認出那個穿着深色制服的年輕人。
他猛地跳了起來,全然忘記了手裏的煙和火柴。
戴恩一把抱住他,幾乎把他撞進海裏。中士笑起來,擡手撫拍着他的背,好像在安慰一個嬰兒,“噢,親愛的長官,你勒斷我的肋骨了。”
沒有回答。戴恩把頭埋在他的頸窩裏,這才發覺自己在發抖。“感謝上帝。”他輕聲說,“感謝上帝。”
“我比較願意感謝P40,和它們的7mm機槍。”對方戲谑地說,把他拉到角落裏,低頭吻他的臉,“上帝說,弗蘭克,你這個混蛋,別到我這兒來,好了,我又被丢回來了。”
“你确實是個混蛋。”戴恩低聲說,偏過頭去,用力咬上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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