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亮得比他想象中的要快。
費爾南多·瓊斯中士像條鳟魚一樣從單人床上彈跳起來,沖進公共浴室裏,狠狠地往自己臉上潑了幾把冷水,轉身飛奔出去,摸索着扣上襯衫紐扣。他粗暴地撞開了幾個睡眼惺忪的地勤,向機場跑去。與此同時,一架巨大的CW-20緩緩駛過停機坪,向預定的跑道滑去。
他被攔在停機坪外面,費爾南多彎下腰,抓着膝蓋喘息。幾個大兵好奇地看着他,低聲嘀咕起來。費爾南多跳到幾個沙袋上面,急切地掃視着停機坪。志願軍們還沒有登機,他能看見他們列隊站在控制塔下面,每個人都背着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他在那群人裏搜尋那個金色頭發的少校,卻始終沒有發現。陽光像針一樣刺進他的眼睛裏,太陽穴下面有條血管一跳一跳地疼了起來,連帶着喚醒了顱骨裏那些由酒精引起的要命的痛楚。
運輸機的艙門開了。
海因裏希·福斯特邁耶站在那裏,向地勤打了個手勢。那些年輕的二等兵們利落地把舷梯推過去,後面跟着那群沉默的志願者。費爾南多呆呆地站在沙袋山丘的頂部,一動不動地看着駕駛艙裏的側影。海因裏希。他舔了舔唇,沒有出聲,這麽遠的距離,清勁的西南風會吹散所有的詞語。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什麽,金發的少校忽然回過頭來,目光游移不定地掠過空曠的停機坪,然後落在他身上。他們隔着那段似乎遙不可及的距離凝視着對方,那短短幾秒長得像一個世紀。
費爾南多緩緩站直了,舉起右手,行了個标準的軍禮。
他不确定海因裏希是不是笑了。金發少校一手扶着艙門,同樣回了禮。
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了,他眨眨眼,仍然直直地站着,維持着敬禮的姿勢,直到艙門關上,直到運輸機滑上跑道,直到它消失在澄碧的太平洋上空。
——
這是六月最後一個禮拜天,暴雨,機場成了一片土黃色的沼澤,所有訓練任務都停止了。一半的機師都擠在簡陋的會議室裏,皺着眉研究亞平寧山脈的航拍圖。兩個年輕的美軍士兵蹲在廚房後面,把報紙折成小船放出去,看着它們搖搖晃晃地向前漂去,直至被豆大的雨點打沉。
就是在同一天,戴恩·諾裏斯收到了一封信。
少尉把信封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才撕開了封口,小心地抽出信紙,好像在戰戰兢兢地拆一顆定時炸彈。他本來已經快要把費城忘記了,但那個黑色的郵戳一瞬間喚醒了關于她的一切記憶,她就像個幽深的泉眼,他可以用石塊把它堵死,但當石頭被搬開,那些冰冷的、來自地底深處的水流仍然汩汩流出,一如往日。
親愛的戴恩。他的母親是如此開頭的,他認得母親的筆跡,老派寄宿學校裏教出來的漂亮花體字,纖細流暢,好像卷曲的藤蔓。親愛的戴恩,她說,你走了之後,我們花了很多時間找你。你的父親并不為此感到高興。重重的句號,似乎在暗示她花了多少力氣修飾這個句子。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接着寫道。我的兒子,我并不想向你複述我們的情緒。事實上,得知你在12月7日的那場可怕的災難裏平安無事,我們已為此由衷地感謝天主。
似乎是為了給自己更多的思考時間,她跳了一行,重新開始一個段落。
我想讓你知道,除了一些小小的不便——例如匮乏的白糖和香煙——戰争并沒有給我和你的父親帶來什麽不便。但我仍然祈禱它會盡快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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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明白,我寫這封信,并不是要強迫你回家。你的父親甚至不知道我私下跟你聯絡,你大概也猜到了,他無法輕易地原諒你。但是,我的兒子,我只希望你有一天能回來,并為此不斷禱告。
願天主看顧你。
戴恩折起了信,疲倦地倚在窗臺上,盯着滿是灰塵的水泥地面。密集的雨水敲擊着簡陋的單坡鐵皮屋頂,好像細微而雜亂的鼓點。有人敲了敲門。“進來。”他說,随手把信夾進一本被翻得卷邊的小說裏。
“好大的雨。”弗蘭克說,閃了進來,反手關上門,”我都被淋成一塊濕抹布了。”
戴恩敷衍地點點頭,不想說話。藍眼睛的準尉尴尬地原地站着,清了清嗓子,“你還好嗎?”他問,聲調愉快得很不自然。
“我很好。”戴恩移開了視線,把那本破舊的書推到桌子一角。
對方聳了聳肩,拉開了門,“或許你比較想自己一個人待着?”
“不。”
弗蘭克重新關上門,穿過房間,從背後抱住了他。戴恩默許了這個親昵的舉動。沒有人再說話,他們靜靜地靠着對方,聽着窗外沙沙的雨聲。
“明天要出發了,是吧。”過了很久,戴恩才輕聲說。
“恐怕是的,除非我們今晚偷艘船——”
“嚴肅點,弗蘭克。”
“我向你保證,我從來沒有這麽嚴肅過,長官。”
棕色頭發的少尉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臂,“害怕嗎?”
“是的。”弗蘭克老實地回答,下巴壓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不過還好,畢竟我每次起飛,就開始想要怎麽活着回來。我覺得這種糟糕的想法會害我拿不到勳章的。”
戴恩輕聲笑起來,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補充了一個問題,“你的母親……她現在還住在新奧爾良嗎?”
“說得好像她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似的。怎麽了?你不會真的在考慮那檔飼料粉碎生意吧。”
“她有給你寫過信嗎?”
“偶爾,我猜她很慶幸我不再在她眼前晃蕩惹她心煩了。為什麽這麽問?”
“只是好奇。”
遠處某個地方傳來了尖厲的電鈴聲,混在風和雨裏,有些模糊不清。戴恩推開弗蘭克,順手把毛巾從架子上抽下來,丢到他頭上,“擦一擦,你該走了。”
“噢,聽聽這種天主教中學督導員的語氣。”
“很不幸我确實是從那種地方畢業的。”
弗蘭克胡亂擦了擦頭發和脖子,匆匆吻了吻他的額頭,轉身跑出去了。戴恩原地站了一會,拉開椅子坐下來,重新打開了母親的信,反反複複地讀那幾個簡單的句子。然後在桌子上趴下來,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的滂沱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