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切都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可怕。”頭發灰白的傑克遜上校說,領着他的小隊伍穿過嘈雜混亂的營地,“只是,一切都取決于運氣,他媽的,我們太需要運氣了。”他猛地推開了門,指了指六張行軍床,“你們可以休息一個下午,倒倒時差,順便給我背熟航程圖,我要你們明天一早就開始工作,小夥子們。”他不耐煩地把他們趕進去,急匆匆地跑到營地那一頭去了。
沒有那麽可怕,只是運氣的問題。這個老家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海因裏希嘲諷地想,把自己的行李堆到行軍床上,疲憊地喘了口氣。他并不打算休息,但睡意沉重地壓下來,像一根粗壯的梁木,硬是把他砸進紛擾不安的夢境裏。等他被飛機引擎的聲音吵醒的時候,脖子和肩膀酸痛不已。天已經黑下來了,遠處的樹林上方泛出一種奇妙的绛紫色。他着迷地看着,一時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直到他不無恐懼地意識到宿舍裏只剩下他一個人。站起來,出去,馬上找傑克遜上校道歉。他這麽命令自己,但仍然坐在原處沒動。一陣突如其來的不安讓他下意識地去摸胸前的暗袋,赫爾穆特寄來的信還好好地在裏面,緊貼着他的心髒,這麽近。家卻很遙遠。
——
飛機起飛的巨大噪聲沖散了主日彌撒的秩序,把牧師的話音割得七零八落。戴恩·諾裏斯結束了祈禱,卻還閉着眼睛跪在原處,慢慢咀嚼着得來不易的平靜。宗教儀式暫時撫平了那種無處不在的焦灼,但他知道這種焦慮會回來的,很快就會,就像瘋長的藤蔓纏上墓碑。
有人走到他身邊,戴恩睜開眼睛,随軍牧師愛德華?卡梅隆溫和地微笑着,在長凳上坐下來,仰頭打量着這小禮拜堂醜陋破敗的木屋頂,看神色仿佛是在欣賞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宏偉穹頂。這位神職人員剛滿二十六歲,跟大部分士兵都很合得來。他甚至還成立了一個結構松散的小唱詩班,逢星期天下午就用那架因為長年受潮而有點走音的鋼琴為任何願意唱歌的人伴奏。這是戴恩所見過的最簡陋的宗教小團體。但卡梅隆牧師顯然樂在其中。
“早上好,諾裏斯少尉。”随軍牧師愉快地說,眼睛依然盯着屋頂,“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小小的默想。”
“事實上我不過是在發呆而已,卡梅隆牧師。”戴恩笑了笑,在他旁邊坐下來,“或許你願意解釋一下你為什麽在看屋頂?”
“我在找裂縫。”牧師眯起眼睛,語氣仍然很輕松,“下過大雨之後總有那麽一兩處會裂開的,我得爬上去把它們修好。上帝作證,我都快成半個泥水匠了。”他收回目光,看着戴恩,“這就是最讓我擔心的事,一個漏雨的屋頂——那麽是什麽在讓你擔心呢,諾裏斯少尉?”
戴恩愣了愣,一個最保險的回答脫口而出:“戰争,當然,一如既往。”
牧師眨了眨眼,“戰争,或者某一個人,母親,情人,兄弟。”
戴恩聳聳肩,沒有回答。卡梅隆牧師狡黠地笑了笑,藍眼睛裏閃出一種愉悅的自我滿足——他向來樂于揣摩他的會衆們的心理。
“我母親給我寄了封信。”棕發的少尉說,還有,我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情人剛剛起飛,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來。這些就是我擔心的東西。他很想這麽說,好看看這個愛開玩笑的随軍牧師會有什麽反應,但他最終還是把這些話咽了回去,轉而盯着甬道盡頭那個臨時湊合的聖壇——它不過是張普通的木桌,上面鋪着白色的棉布。
“我不明白問題在哪裏。”牧師說。
“問題在于,我和我父母已經差不多五年沒有說過話了,從我上大學開始。”
“啊。”卡梅隆發出一個表示了然的單音節,沉默了一會,似乎在琢磨一個合适的回答。今天是星期日,不少士兵來這裏默禱,有幾個人看到了牧師,大聲叫他的名字,但卡梅隆并沒有理會。戴恩不自在地在長凳上動了動,覺得有些尴尬。他試着回憶母親的模樣,只記得她穿着钴藍或雪白的長裙,坐在窗邊的寫字臺旁謄抄賬本的側影。她檢查他的功課,周末送他去上主日學,當他生病的時候在他床邊說一句幹巴巴的“我很擔心,親愛的”——可是她從來不曾擁抱或者親吻他。戴恩忽然無比鮮活地記起了那種強烈的渴望——當他還小的時候,仰望着父母親的臉時所感到的熱切的渴望——希冀他們會抱起他,吻一下他的額頭或臉頰。他當時還不知道愛的定義,只是本能地想要那種本該屬于他的溫暖和安全。
而他們讓他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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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什麽要想這些呢。戴恩盯着自己的手背,覺得輕微的暈眩。這些陳舊的,幼稚的,毫無意義的抱怨。
“你不喜歡他們。”他聽見卡梅隆說,并不是個問句。
“我不知道。”少尉低聲說,“上帝,我不知道。”
“那就把它留給上帝。”牧師輕聲說,起身走開了。
——
弗蘭克?康奈爾準尉側眼瞄了瞄從雲層的縫隙中露出來的、如地圖一般舒展開的亞平寧山脈。
高空一如既往地令他感到輕微的亢奮。耳機裏偶爾傳來修正航向的指令,除此之外只有沙沙的噪音。他們今天要執行的是一次戰略意義上的轟炸任務。亞平寧山脈周圍散布着德軍的克虜伯88型炮,讓盟軍吃足了苦頭。他的飛機裝載着四枚250公斤的炸彈,準備夷平任何可能藏起高射炮和榴彈炮的建築物。
這應該是個簡單的任務。
他重新看了一遍航程圖。降低高度的指令已經發出,弗蘭克緩慢地把操縱杆往前壓,跟随着長機滑出了雲層。他試圖讓自己全心專注即将進行的轟炸,但大腦的某一個角落卻在想假如此刻有人站在平原上擡頭往上看,會發現怎樣的一幅景象,一小群殲擊機和轟炸機,鬼鬼祟祟地越過山脈,影子落在起伏不平的草地上,就像三五只伺機覓食的鹞鷹。
他看得見那些建在小山丘頂部的灰色建築物,大多是修道院,偶爾有傾圮的古城堡,那些古老的箭孔裏如今架上了機槍。他需要毀掉它們。他的長官下達了開始轟炸的命令,六架轟炸機開始向那個毫無防備的意大利村莊俯沖。
火光一閃。
他吃了一驚,本能地想往上拉升,但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猛地側過機身往右閃避。他的兩個投彈手猝不及防,被狠狠地摔倒機艙壁上,昏昏然地揉着後腦勺。“高射炮。”副機長擔心地看了一眼氣壓表,那是個長着高顴骨的約克人,人們叫他“便士”尼克。轟炸機隊分散了,暫時往上拉升,逃出射程之外。
“之前沒有收到相關情報,”尼克憤憤不平地補充道,像是在買雞蛋的時候被狡猾的農夫騙了似的,“他們說這是個沒有防空能力的村子。”
“我不管情報怎麽說,轟炸的命令沒有取消。”弗蘭克聳了聳肩,重新開始俯沖,更多的火光亮了起來,低沉的炮聲滾過空氣,好像遙遠的雷鳴,“抓緊些,夥計們。”他提高聲音對機組說,“我們接下來會颠簸得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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