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口袋
口袋
回去路上,裴超雪一改往日逼逼叨叨的習慣,規規矩矩地坐在荊辰的副駕駛,安靜得一言不發。
甚至都沒有七扭八歪地倒在座位上,而是挺着背目視前方,一臉嚴肅。
仿佛在等待死神的宣判。
荊辰開車的時候抽空瞥了她一眼,發現她正襟危坐,覺得有點好笑:“怎麽?怕我啊?”
“……”這問題問得裴超雪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憋了憋,小聲否認:“不是。”
但荊辰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聽見了也不信,依舊自顧自道:“怕我也沒用,忍着吧。”
裴超雪:“……”
前面路況有些擁堵,他們的車緩緩在藍莺的車後停下。
荊辰大概是閑得有些無聊,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敲了敲方向盤,轉頭饒有興致地八卦起來:“話說,你和荊哲昨天吵架了?”
此刻的裴超雪正無措地摩挲着手指,突然被問及了這麽一個問題,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愣了片刻後才低聲道:“沒……”
話落,她又想到自己昨晚在直播間的表現,感覺這種報喜不報憂的否認反倒像是撒謊,萬一荊辰看了直播,一下子就能拆穿。
于是她又別扭地補了句:“也不算吵架吧。”
“是麽?”荊辰哼笑一聲,“那是打情罵俏啊?”
裴超雪:“……”
這個說法裴超雪更不好意思在荊辰面前認,于是只能悶頭不吭聲。
只不過荊辰似乎沒有略過這個話題的意思,依然挑着眉八卦道:“跟我說說?你倆為什麽鬧的別扭?”
裴超雪回想了一番昨晚跟肖斯海有關的事,沉默良久後,覺得确實有必要跟荊辰說一聲。
畢竟肖斯海也是他的父親。
他在醫院的話,荊辰也有權利知道前因後果。
于是她斟酌了一會兒,盡可能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昨天遇見肖叔叔了,荊哲看起來不太高興,然後起了點……”
誰料她話還沒說完,荊辰就忽地一怔,愕然道:“你們昨天碰見肖斯海了?什麽時候?在哪兒?”
裴超雪見他反應很大,愣了兩秒後如實坦白:“就昨晚,在小區門口。”
“他和荊哲說什麽了?”荊辰一改剛才的吊兒郎當,眉心緊蹙着,磨了磨後槽牙,低聲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碰見他沒好事。”
然而荊辰這個問題似乎又讓裴超雪想起了昨晚荊哲避而不答的态度,心裏那抹小難過再次漸漸升騰。
她輕抿了下唇,嘀咕道:“我也不知道他們說什麽了,我問他,他也不告訴我。”
“……也是。”荊辰嗤笑一聲,“他肯定不會告訴你。”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落耳的時候,裴超雪以為荊辰默認了荊哲把她當外人的事。
沉默片刻,她扭過頭看向窗外,繃着臉沒再吭聲。
好在荊辰反應了過來,在車流湧動重新前進的瞬間,補充了句:“噢,我沒排擠你的意思啊,你別跑去跟荊哲打小報告。”
裴超雪:“……”
裴超雪:“我不會的。”
聞言,荊辰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面朝窗外的裴超雪。
他本意是想觀察下她的表情,結果卻只見到一個滿是幽怨的後腦勺。
尴尬地輕咳兩聲,他又勉為其難地解釋道:“我剛才的意思是說,荊哲不喜歡提肖斯海這個人,無論是對誰,只要提到這個話題他都是這态度。”
話音一落,裴超雪終于把腦袋轉了回來,輕瞟着他,問:“對你也是嗎?”
“是啊。”荊辰微微颔首,又無所謂地聳聳肩:“我們直接當這人死了。”
聊着聊着,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麽,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糾結,皺眉斟酌着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
“我覺得荊哲在肖斯海這事上有點……嗯,自卑?雖然他一直看起來很傲。”
“自卑”二字落入耳畔的時候,裴超雪愣了愣,似是有些錯愕。
她覺得荊哲跟這個詞完全不搭邊。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她從來沒有在他臉上看見過類似的表現。
也覺得他這樣的人不應該、也不可能有這種心态:“怎麽會?”
“我就知道你不信,不過說出去估計也沒什麽人信。”荊辰啧了一聲,問她:“你知道我們家的事麽?荊哲跟你提過沒?”
“大概知道。”裴超雪輕點了下頭,“不過不是荊哲告訴我的,是我爸告訴我的。”
“哦。”荊辰似是對裴宏豈有些不屑,輕嗤了聲後才道:“這不就是了,他根本不想讓你知道。”
“畢竟你是天之驕女,家境優渥要什麽有什麽,但我們家沒那麽好的條件。”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強調般補充了兩個字:“以前。”
“現在麽,養你這個大小姐倒是綽綽有餘。”
“……”裴超雪不知道他這到底說的是正話反話,一時間想不出該回些什麽,只能硬着頭皮道:“那現在情況不是越來越好了嗎?他為什麽還是這麽在意肖叔叔的事?”
說到這,她似是小脾氣又上來了,咕哝道:“我又不會把他怎麽樣,可他還是什麽都不願意跟我說。”
聞言,荊辰臉色微凝,沉吟片刻後猜測說:“大概是因為我這個前車之鑒?”
“啊?”
“我爸……肖斯海好賭,你應該知道吧?我女朋友家知道這事之後,她父母親自上門勸我和她分手。”
大概是沒想到還有這麽一件事橫隔在中間,裴超雪怔了怔:“那你們分了?”
“分了。”提及這事,荊辰頓了一瞬,扯了下嘴角,坦然道:“當時我們家處境确實不好,我媽在醫院,我爸欠了高利貸不知所蹤,時不時就有人上門讨債,門上還被人潑紅油漆,對門鄰居都被吓得報警了。”
“我和荊哲都準備搬家跑路了,我總不能還耽誤人家姑娘吧。”
“所以荊哲估計也是擔心這事吧,他怕你知道肖斯海的事之後也跟他分手,所以他從來不提。”
“而且,”不知荊辰想起了什麽,忽然輕哼道:“你爸跟荊哲說的那些話也是真難聽。”
其實當年裴宏豈并不是只找了荊哲一次。
而是找他談了三次。
他向來喜歡先禮後兵,只不過他沒想到,三次下來,居然都沒能說服荊哲轉學。
最後的那次,他大概是覺得明明自己已經開出了一個很豐厚的條件,又幾次三番來找一個小輩,顏面有些挂不住,所以說話也非常不客氣,上來就直截了當地問了荊哲一個問題:“你知道超雪一個月的花銷需要多少?”
不知道為什麽,好像一旦在感情關系裏涉及到錢,每一字每一句都變得敏感起來。
所以即便是這種簡單的問題,也能在頃刻間讓氣氛陷入凝重之中。
荊哲沉默地看着他。
他并非不知道,裴超雪平日裏的喜好和習慣他都看在眼裏。
只不過在裴宏豈問出這個問題的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回答什麽都好像不重要了。
因為對方根本不是來聽他答案的。
裴宏豈看着他,擡手比了個數字,意味深長道:“你先掂量掂量自己以後能不能承擔得起。”
聽着像是好心提醒,但言辭間卻無不透露着輕蔑和譏諷。
沒有一個字不是在反問:你配得上她嗎?
說完,裴宏豈還要道貌岸然地給自己找補:“當然,我不是看不起你。”
“我知道你成績拔尖,前途無量。”
話到一半,他喝了口茶,轉而一字一句提醒道:“我只是看不起你那個好賭的親爸。”
“有你爸這樣的前車之鑒,應該沒有哪個父親會願意讓自己女兒和他兒子在一起。”
荊哲平靜的眸光終于在此刻倏忽一顫。
如果說前面的那些話姑且還能看做是裴宏豈的激将,那這句似曾相識的話,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自從親眼目睹荊辰被迫和他女朋友分手後,“肖斯海”、“賭徒”諸如此類的字眼就像是一把利劍,一直高懸于荊哲的頭頂。
仿佛哪天就會轟然墜落。
因為他深知,錢可以賺,但“肖斯海”這樣的污點永遠抹不掉。
他會一直站在這道陰影下。
所以此刻,裴宏豈的話就像是推動了那把利劍,讓它從荊哲頭頂貫穿而下。
涼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眸光輕顫,深深的無力感就像盤根錯雜的藤蔓一樣将他纏繞,一點一點拖入谷底。
他好像突然明白,為什麽荊辰當初分手的時候沒有再争取。
因為根本沒有辦法争取。
未來是看不見的,只有他們不堪的過往暴露在陽光之下,腐朽卻客觀,讓人無從辯駁。
那是荊哲第一次産生想讓肖斯海消失的想法。
但這陰暗又卑劣的念頭只在腦海中盤旋了一瞬便煙消雲散。
只剩鮮少體會過的敏感和自卑,彌漫在心尖,揮之不去。
他閉了閉眼,攥着指尖,沉默片刻才開口:“裴叔叔,我和我爸不一樣。”
這話無法即刻證明,所以顯得異常蒼白無力。
裴宏豈好笑地看着他:“話誰都會說,但你要怎麽證明?”
他目光裏流露着不屑,仿佛在看一個天真的孩童:“其實超雪的心性我最了解。”
“小時候我管她太多,她現在叛逆又貪玩,所以跟你談着玩玩,順便還能氣一下我,她最愛幹這種事。”
“反正一畢業就會各奔東西,即便僥幸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大學後也會因為圈子不同分道揚镳,留不下什麽影響。”
“況且,”說到這裏,裴宏豈話音稍頓,忽而正色道:“她未來需要的,不是一個會依附着她、吸她血的丈夫。”
“而是一個能和我們強強聯手的人。”
“你能做到嗎?”
他抛出這個問題也顯然不是想讓荊哲回答。
還不等荊哲開口,他就已經輕蔑地自問自答道:“你不能。”
“因為有些事情在你出生的時候就成定局了。”
“你的家境、父親,除了給超雪拖後腿,其他什麽也做不了。”
後半段談話,幾乎都是裴宏豈一個人在說,荊哲鮮少開口。
談到最後,兩人不歡而散。
“——你知道的,荊哲看着什麽事都無所謂,但實際上心高氣傲,心思也細。”
荊辰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還有些殘餘的氣憤,嗤嘲道:“你爸說的那些話語氣聽着和和氣氣,本質不就是在踐踏他的自尊嗎?”
“而且當時我的項目剛有起色,本來荊哲已經不用再為錢操心了,可以收心好好學習,結果你爸因為這事記仇然後橫插一腳,所有計劃全部打亂了。”
說到一半,前方的指示燈由紅轉綠,荊辰趁着啓動車的間隙掃了裴超雪一眼。
見她低垂着腦袋,他原本到嘴邊的話倏地轉了個彎,勉為其難地包裹了一層溫和:“咳,不過我說這些不是想讓你愧疚的意思啊,只是我覺得荊哲不會和你說這些。”
“這種事他就喜歡壓在心裏,你不知道的話,以後你們倆說不定還會鬧矛盾。”
“他的性格你也知道,開個口比登天還難,你倆要是鬧矛盾指不定要猴年馬月才能和好,我也不想你們發生這種事。”
“……”昨天剛和荊哲鬧了點矛盾的裴超雪瞬間啞然。
她抿着唇,掙紮片刻,終于輕聲說道:“嗯……我知道。”
“所以吧,肖斯海這事你倆以後最好就別提了。”荊辰默了默,又忍不住補充:“不過你要是看見他來找荊哲,你就告訴我,我來處理。”
聽見這話,裴超雪想起昨天的事,讪讪道:“他暫時應該不會來找荊哲了。”
“肖叔叔現在在醫院呢。”
聞言,荊辰怔愣須臾,訝異道:“醫院?”
“嗯。”裴超雪感覺這事有必要跟荊辰說清楚,于是憋了一會兒後還是坦白了:“昨天荊哲跟肖叔叔起了點沖突,所以我們送他去二院了。”
話音落下,荊辰沉默須臾,點頭道:“我知道了,晚點我找時間去一趟二院。”
說完,他又看了眼裴超雪的反應,難得拿出了點耐心,安慰了句:“哦對了,你爸做的事我也不會再遷怒于你,你不用想太多。”
“……我知道。”裴超雪低垂着眼睫,輕輕點了點頭。
只不過荊辰确實是個操心命,他看裴超雪依舊情緒低迷,有點怕荊哲找他秋後算賬,所以還是沒忍住多說了幾句,想轉移下裴超雪注意力:“藍阿姨幫過我們,所以你更不用因為那件事不高興,就當是抵消了。”
“抵消不了。”裴超雪抿了抿唇,“我媽幫忙是她主動做的,但我爸找你們麻煩是因為我不聽話才做的。”
“其實我覺得……如果當時我低調一點,小心一點,不讓我爸發現我和荊哲的事,他可能就不會……”
“他是不會,但肖斯海依然會。”荊辰似乎是想開了,一臉灑脫道:“這事呢,你就當是我們家繞不開的命數得了。”
“有這麽一個人在,我們怎麽都不會好過的。”
大約是荊辰的話起了作用,裴超雪沉思了許久,終于沒再糾結于荊哲不肯告訴她的事。
她認真地想了想,如果自己遭遇過這樣的狀況,那可能也不會願意告訴荊哲。
畢竟又不是什麽光榮事跡。
但她沒想到的是,當天晚上,荊哲居然主動提及了肖斯海。
只不過說得比較委婉:“晚上陪我去一趟二院?”
聞言,正在往衣帽間裏挂新衣服的裴超雪,手上動作霎時一停,回過頭詫異道:“啊?為什麽?”
這話多少有點明知故問的意思,于是她沉默兩秒後又添了句:“是去看肖叔叔嗎?”
“嗯。”荊哲靠在衣帽間的門邊,眸光似點漆,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臉上,好像在出神,又好像在看她。
良久,他才風輕雲淡道:“看看他的情況。”
裴超雪沒料到他會有這個想法,愣了一會兒後才故作鎮定地回答:“好啊,那要不要買點什麽?”
然而荊哲只是道:“我來安排。”
南都二院的住院部晚上八點後禁止探視,所以兩人沒多磨蹭,趕時間去了醫院。
裴超雪坐在副駕駛,無聲地看着窗外。
南都的冬天,夜色沉寂濃稠,未化開的雪堆積在路邊,黑白相融混濁不堪。
車身從一盞接一盞的路燈下穿行而過,裴超雪出神片刻,有點想問問荊哲為什麽突然要去看肖斯海。
但她一想到荊辰提醒她最好不要談及這個人,于是她唇瓣張張合合了幾番,還是沒吭聲。
她不說話,荊哲話也沒那麽多,車內就這樣靜谧了下來。
好在路程并不長,這份沉默也沒有維持太久便結束了。
車緩緩駛入醫院的停車場。
荊哲把車停下,卻沒立刻下車,而是偏頭看了她一會兒。
裴超雪想下車結果發現車門鎖了,莫名其妙地回過頭:“怎麽不走?八點就不讓進了。”
“不急。”荊哲沉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跟我說說?今天荊辰和你說什麽了?”
“……”裴超雪一愣,撇撇嘴問道:“幹嘛?查崗啊?”
荊哲眉梢輕挑:“給查麽?”
“不給,你想得美。”裴超雪扭頭輕哼一聲,“我都沒有查你的崗呢。”
“那你為什麽不查?”荊哲反問她。
這突如其來的反問仿佛在控訴裴超雪,這女朋友沒當到位似的。
她不服氣地反擊道:“你怎麽倒打一耙?”
“倒打一耙?”荊哲彎了彎唇角,“難道不是你有話想說?一路上別扭半天。”
“……”有這麽明顯嗎?
裴超雪沒想到自己的小心思居然這麽容易就被看穿了,一時間有些不爽,只能嘴硬道:“我哪有?”
“那大概是我想多了。”荊哲也沒再拆她臺,十分淡定地把問題攬了過去,慢悠悠地打開車鎖。
噎得裴大小姐根本不好意思生氣。
她只能惱羞成怒似的瞪荊哲一眼,然後開門下車,沒再搭理他。
只不過她沒想到,自己剛下車沒走多遠,就遇到了一個眼熟的人影——
荊辰。
雖然她知道荊辰說過自己會來醫院看肖斯海,但她沒想到他來得這麽快。
還和他們撞上了。
裴超雪往前走的步伐霎時一頓,突然轉過身,佯裝鎮定地攔住了荊哲。
荊哲見她停下,也跟着停了腳步,“怎麽了?”
“我……”
不知道為什麽,她有點不太想讓荊哲知道自己和荊辰“告密”的事。
尤其還是因為肖斯海。
總感覺她跟荊辰說這件事,可能會讓荊哲不太高興。
于是她沉默片刻,終于勉勉強強扯出了一個理由:“我們沒拿東西,空着手去不好吧。”
聞言,荊哲莫名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才輕點了下頭:“在後座。”
“那你剛才怎麽不拿出來?”裴超雪覺得他這行為有點莫名其妙,嘀嘀咕咕地瞟他一眼,拽着他回到了車旁。
恰逢此刻荊辰已經出了停車場,她走到車後的時候,餘光剛巧瞥見人影消失在出口,于是霎時跟着松了口氣。
而荊哲就這麽站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千變萬化的小表情。
裴超雪收回偷瞄荊辰身影的視線,結果就發現荊哲正在看着她。
她難免有些心虛,但還是指着後排車門故作鎮定道:“看我幹嘛?打開呀。”
“不急。”荊哲往車邊一靠,淡定地朝停車場的出口處揚了揚下巴,“剛不是已經有人去了?”
一聽這話,裴超雪臉上的表情倏地凝固。
荊哲果然看見了。
她僵了僵,莫名擔心荊哲會覺得她自作主張,也怕荊哲因為肖斯海而感到不高興,于是支吾地解釋道:“我就是覺得荊辰哥也有知道肖叔叔情況的權利,我才跟他說的,可沒有跟他告狀的意思哦……”
見她這麽着急忙慌解釋,荊哲失笑道:“我好像也沒說什麽?”
“……”察覺到自己好像太刻意了,裴超雪陡然沉默,不再言語。
倒是荊哲,狹長的眼眸半垂着,目光流落在她臉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良久,他才罕見地主動開口,将這凝滞的氣氛打破:“今天藍阿姨跟我說……”
“很慶幸你的男朋友是我。”
稍頓,他輕緩地閉了下眼,深邃的眸光轉向了一旁:“我其實挺意外的。”
聞言,裴超雪愣了愣,下意識道:“意外什麽?你這麽優秀,我媽喜歡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然而荊哲卻沉沉地嘆了口氣,搖頭道:“藍阿姨大概是除了我家親戚以外,最了解我家的人。”
“我爸做的事情她都知道。”
“我一直以為她會和其他人一樣,覺得你不應該和我在一起。”
“……但是她沒有。”
荊哲平時鮮少和別人談心,就連跟荊辰都不會說這些。
大概是這種情況太過罕見,裴超雪怔了好一會兒才堪堪反應過來,忍不住擡手抱住了他,埋頭小聲說:“你放心啦,我媽肯定不會那樣的,她很講道理的,才不會像我爸一樣。”
但不知道為什麽,她說着說着,忽然感覺一股涼意從脊背乍然而起,順着血液緩緩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突然有些後怕……
如果真像荊哲所想的那樣,她媽媽來勸他分手,那荊哲還能有轉圜餘地嗎?
在恩情面前,真的有人能說得出反駁的話嗎?
裴超雪有點不敢想。
啞然半晌,她才心有餘悸地感慨道:“還好,我媽不是那樣的人……”
“其實阿姨怎麽想都情有可原。”荊哲揉了揉她的頭發,也跟着松了口氣:“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得知藍莺是裴超雪母親的一瞬間,他是真的有思考過……
如果連藍莺也希望他們兩人分手,他還能做些什麽。
然而出乎他所料,藍莺對他意外的滿意。
更沒有因為肖斯海的存在而對他抱有任何偏見。
而且藍莺在得知他和裴超雪以前的事之後,還笑着提點了他幾句:“你也是倔。你爸是你爸,你是你,你非得跟他綁一塊兒幹什麽呢?就因為超雪她爸說的話?”
“他麽就是那種人,跟肖斯海一樣早年窮怕了,整天就守着自己那些破錢,搞得誰都要搶他的一樣。”
“他當初對我都這樣,随他去呗。”
說到這裏,藍莺停了一瞬,提醒道:“有時候我覺得這幫人都挺奇怪的,為什麽非得和自己較勁?放自己一馬不好麽?”
話落,她又笑着開起了裴超雪的玩笑:“超雪這點就做得挺好的,幹什麽都絕對不會為難自己。”
藍莺的言下之意其實很明顯,荊哲幾乎是瞬間就反應了過來——
她不希望他和肖斯海一樣,陷入和自己較勁的怪圈。
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
他忽然有些出神,莫名回想起自己這些年來到底是怎麽過的。
他好像一直處在這樣的囚籠裏,給自己套上了名為“肖斯海”的沉重枷鎖。
卻又在裴超雪出現的時候,将枷鎖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
他怕荊辰的困境在他身上重蹈覆轍。
荊哲甚至都沒有奢望過,裴超雪不會将肖斯海的那些過錯歸結于他。
以至于他從來沒有想過摘下枷鎖的這種可能。
肖斯海是肖斯海,他是他。
他們是兩個完全獨立的個體,他不需要為肖斯海的錯誤買單。
明明是個很簡單的道理,但他卻一直在和自己較勁。
意識到的剎那間,一種如釋重負的恍然在頃刻間撲面而來。
像是熾熱的光芒從烏雲後流瀉下來。
連帶着之前因為肖斯海而産生出的那抹陰暗晦澀見不得光的情緒,好像也被沖刷殆盡,跟着煙消雲散。
兩人在停車場黏糊磨蹭了一會兒,最後踩着時間點進了住院樓。
“那之後,你都不準備再跟肖叔叔聯系了嗎?”裴超雪剛跟荊哲談了心,但還是拿捏不準他對肖斯海這個人的意思,有些猶疑:“這事好辦嗎?萬一肖叔叔還來找你要錢呢?”
“嗯?”荊哲偏過頭,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兩秒,“有道理。”
裴超雪:“?”
恰巧兩人走到電梯門前停下。
裴超雪一頭霧水,正想問他有什麽道理,就見荊哲從錢包裏抽出了幾張卡遞給她,眉梢輕揚:“那你幫我管錢?”
裴超雪:“……”
她看着面前的卡,欲言又止了半晌後,忽然擡起手,面無表情地指着自己的臉,“你看我像是會管錢的人嗎?你可真敢想啊。”
荊哲靠在牆邊,無聲地笑了起來。
裴超雪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但還是把卡抽了過來,故作出一副兇狠的樣子:“再笑,再笑我統統給你花光!”
“那不正好?不用給肖斯海了。”荊哲點點頭,“好歹是花在刀刃上。”
裴超雪:“……”
恰逢電梯到了一樓,門應聲而開。
裴超雪懶得再跟他鬥嘴,正準備進電梯,誰料剛巧碰到了剛從樓上下來的荊辰。
電梯門開啓的剎那,荊辰也看見了他們,他雖然愣了一瞬卻并不意外:“嗯?你們也來了啊?”
他徑自從電梯裏出來,順口提醒道:“不過不用上去了,肖斯海不在。”
“啊?”裴超雪怔了怔,“肖叔叔怎麽會不在?他不是要住院一段時間觀察情況的嗎?”
“誰知道呢。”荊辰似乎并不在意這種事,應該說完全不在意這個人。
所以此刻也只是無所謂地擺擺手:“估計怕有人來追債又躲起來了吧,随便他。”
“不用找嗎?”裴超雪雖然并不喜歡肖斯海,但覺得一個大活人失蹤了還挺可怕的,難免有些顧慮,“萬一出什麽事?”
然而荊辰卻“切”了一聲,随意道:“那是他自作自受,關我屁事。”
倒是荊哲淡定地安慰了兩句:“不用擔心,他缺錢了就會出現了。”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句話,裴超雪覺得還不如不安慰呢。
心裏的顧慮也驟然消散。
沉默片刻,她忍不住把荊哲的卡往口袋深處塞了塞,幽幽道:“怎麽辦,我好像變惡毒了,我居然開始不希望他出現了。”
“……”一個沒忍住,荊辰莫名笑出了聲。
就連荊哲也跟着彎了彎唇角。
肖斯海失蹤了,幾個人也就沒了探望目标,只能各自打道回府。
到家的時候還不到九點,荊哲突然接到了方哥的電話,所以又出門去了趟SF。
而裴超雪洗了個澡後,暫時不想直播,于是繼續整理今天買的鞋服包。
大概是藍莺太久沒見她,再加上看見她和荊哲後心情不錯,下午的時候帶着他們去商場買了不少東西。
以至于現在,家裏的衣帽間居然都有些不夠用。
裴超雪把鞋和包一點一點擺到玻璃櫃裏,結果最後還是剩了些在外面。
思忖片刻,她又去玄關處看了一眼鞋櫃,發現好像也不夠放。
她轉身準備上樓拿手機問問荊哲,還有沒有其他房間可以拿來放鞋和包,結果扭頭的一瞬間,她的視線卻不由得瞟見了挂在玄關的那件羽絨服——
那是荊哲的冬季隊服。
因為這件衣服又寬又長,可以直接裹到裴超雪的腳踝。再加上他們倆都能穿,所以她幹脆把這件衣服挂在了門口,出去拿快遞扔垃圾的時候往睡衣外面随便一裹,特別方便。
然而現在,她看見這件衣服的剎那,思緒突然飄忽起來。
那天她穿着這件隊服和荊哲去了趟超市,回來後遇見了肖斯海,然後有太多事耽擱,她一時間也沒空再想那些烏七八糟的。
所以這件隊服也被她忽視了很久。
現在冷不丁看見它,她腦海內擱淺的記憶重新湧了上來。
她好像……
落了什麽東西在裏面?
裴超雪脊背一涼,忙不疊去掏隊服口袋。
結果掏了半天,卻發現裏面空空如也。
意識到自己摸了半天也只摸到空氣,裴超雪僵硬片刻,視線凝滞在那件衣服的口袋上,臉色霎時變得五彩缤紛。
由紅轉白由白轉綠。
最後面如死灰。
完蛋了。
荊哲要是看見那麽一大堆……
不會以為她是變态吧……
嗯?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