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給我當模特,一個月三萬
第11章 *你給我當模特,一個月三萬
房間裏的空氣跟着窗外的雨聲一起在發顫,好像有什麽東西要被林在野捏碎了,已經碎了的是他捏着的手機屏幕。
林在野脊背彎着,靠着床沿,半天之後才撐着胳膊站起來,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他就那麽一直躺到晚上,眼睛瞪着,從天明到天黑。
雨是後半夜才徹底停下來的,蟬叫聲緊接着雨聲,沒完沒了地叫。
林在野讨厭晚上來自窗外的任何聲音,雨聲,蟬叫聲,還有來自山裏的那些動靜,那是他從小就厭惡的聲音,哪怕堵住耳朵也沒用。
他翻了個身,用手捂住耳朵,雖然外面的聲音小了,但他自己的呼吸跟心跳會忽然間從身體裏飄出去,然後再從沒有邊界的天邊,從很遠的地方再飄回來。
這個聲音也讓他厭惡,像是厭惡他自己。
之後幾天許如青沒再翻過牆,林在野除了能聞着從隔壁傳過來的飯菜味兒,跟叮叮當當收拾東西的聲音之外,他沒再見過許如青。
是他在刻意躲着許如青,只要聽到隔壁院子裏有聲音,他就躲在房間裏不出去,直到隔壁院子裏的聲音沒了,他才會出來透透氣。
林在野甚至希望隔壁房子裏的人能趕緊搬走才好,但他還記得許如青那天用他手機打的電話,他說一定會在這裏待滿半年時間。
不過沒關系,林在野想,許如青想待是他自己的事,再過幾天他就得回去工作了。
跟李瑞打過那通電話之外,林在野關了三天手機。
林漫找他有事,電話打給了季南,季南轉述之後林在野才充了電開了手機。
未讀短信不少,林在野自動忽略李瑞的信息,發現還有一個陌生號碼的信息,不是李瑞發的,是許如青那天打出去的其中一個電話。
“錢我給你打過去了,你上次給我的那個卡號,記得收一下,缺什麽跟哥們兒說,我千裏給你送溫暖去。”
文字後面還跟了兩個賤兮兮的表情包,一看就是在幸災樂禍。
屏幕碎了,上面的字跟表情圖也是碎的,林在野手指在上面蹭了蹭,想把那些裂痕蹭掉,但沒用,除了又多出來一些擦痕之外什麽作用都沒有。
林在野找出自己的銀行卡,這回輪到他翻牆去了隔壁,他發現有捷徑擺在眼前的時候,很不想繞路,也算是理解了許如青。
原來許昌進的房子裏亂糟糟的,院子裏堆着爛木頭跟各種雜物垃圾,夏天的時候味兒很重,他以前因為這個沒少跟許昌進吵過架。
現在已經煥然一新,許如青收拾得板板正正一塵不染,院子裏很亮堂,就連坑坑窪窪的地方都給填平了。
雖然房子裏家具不多,但都被他洗刷了一遍,屋子裏幹淨又整潔。
林在野敲開門的瞬間,盯着許如青看了三秒鐘,又迅速低頭看了眼自己鞋底翻牆時候沾上的那點兒灰,邁了一半的腳又收了回來,不忍心踩髒地面。
許如青不驚訝,他剛剛就聽見翻牆的聲音了,知道是林在野,如果林在野不來找他,他也得去找林在野了,他卡裏還有他的十萬塊錢。
“進來吧。”
林在野低下頭還有一個原因,許如青應該是剛洗完澡,還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條褲子,褲子沒系腰帶,松松垮垮挂在胯骨上,他拿着毛巾正在擦頭上的水,擦頭發的時候胳膊一擡扯着上半身,隐隐能看出腰側人魚線往下的凹陷輪廓,胸口的水珠也往那裏淌,褲邊都洇濕了一小片。
林在野掀起眼皮不再往許如青褲子上瞄,盯着自己腳尖兒上的那點灰,擡腿走進去。
“你朋友轉我卡裏十萬塊錢。”他說。
許如青等他進去關了門:“我以為你忘了。”
房子不大,林在野自己坐在客廳的凳子上,後背挺得很直,許如青擦完頭發,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一個星期沒見,林在野眼底一圈兒黑,一看就知道好幾天沒睡好覺了,那雙烏黑的眼睛努力想壓着那些憔悴,但沒能壓住,紅血絲很明顯,像裂開的玻璃一樣,身上也沒了剛開始那個随時準備頂天頂地的勁兒了。
許如青一直盯着林在野眼睛看,林在野被他看毛了,摸了摸自己眼睛,臉上表情皺着:“怎麽了?”
“沒什麽,”許如青轉身進了卧室,穿好衣服,又把洗幹淨的林在野的衣服拿出來,收在袋子裏遞給他,“謝謝。”
林在野接了衣服,打開看了眼,說了句“沒事兒”,又說:“聽說河那邊有人紮了個竹筏,能過去,一個人收五塊錢。”
他又很快跟了一句:“真黑。”
這麽跟許如青面對面,林在野說了兩句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還是覺得尴尬,畢竟那天他們不歡而散的原因不太體面。
如果是其他人,林在野大可不用放在心上,因為他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惡心話,他也早就已經免疫了,但面對自己救過的人,他還沉浸在那個難得的,好不容易才膨脹起來的優越感裏沒出來呢,這樣的機會太難得。
只是沒等他仔細品味完,就讓人看到了那些東西。
說白了,還是他心裏虛僞的自尊心在作祟而已,林在野覺得自己像個小鬼,把自己臉上塗滿了顏料,試圖遮擋本來的面目,最後被人潑了一盆水,妝卸了,他卻不想直面許如青了。
林在野覺得自己此刻可能是有病,還病得不輕,竟然想從一個不熟悉的人身上得到一些認同,想要跟個陌生人重新建立一遍自己的世界,結果被現實啪啪打臉,到現在臉還疼着呢。
“明天我去城裏,把錢提出來給你。”
林在野一手拎着裝衣服的袋子,一手在膝蓋上搓了搓,他坐不住,屁股底下像是有針在紮他,撂下這句站起來就往外走。
許如青站起來送他:“我明天跟你一起吧,我需要買一些生活用品跟換洗的衣服。”
“好,”林在野加快了腳步,“明天我過來喊你。”
“好,”許如青還是解釋了一句,“那天我真不是故意看你短信的,還有那張照片。”
林在野掏了掏耳朵,不想聽照片,背對着身後的人吐了口氣:“知道了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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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離他們很遠,早上只有一班車,許如青不到五點就被林在野叫起來了,黑着臉走了半天山路,黑着臉跟林在野花了十塊錢坐着竹筏過了河,黑着臉站在全是泥的路邊,等了半小時才坐上那唯一一班長途汽車。
長途汽車裏的味道很難聞,長時間的汗漬浸在坐墊下跟靠背裏,許如青無法形容那個味道,像是幾年沒洗過的衣服襪子,放在潮濕不見天日的地窖裏,再不停發酵,酸敗腐爛的味道從鼻腔直頂天靈蓋,沖得他腦袋發脹。
許如青想下去打車,卻被林在野告知這裏壓根兒沒有車可以讓他打。
林在野打開車窗,從包裏掏出一個新口罩:“戴着吧,只有這一輛車,你稍微忍一忍吧。”
許如青接過口罩戴上,捂住鼻子之後比剛剛好多了,他閉着眼,盡量想點兒別的事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林在野把窗戶開大了一些,跟許如青換了下座位,讓他靠着窗。
剛下過雨,外面的空氣還算新鮮,許如青抱着胳膊,鼻子朝外努力吸了口氣,聞着吹進來的風,有山野裏特有的泥土味,還夾雜着身側林在野身上的洗衣液的味道。
難得,終于沒那麽難聞了。
林在野在銀行取完錢,快速放進包裏,十萬塊錢沉甸甸的,他緊緊抱在胸口,然後把自己的包整個塞進許如青懷裏。
“包你拿着吧,我還有點兒事先走了,晚上我去你那拿包。”
說完林在野就跑了,買了點兒東西先去學校看了林漫,林漫跟他約好周末跟她男朋友一起吃飯,她中午正在值午休,沒說幾句話就回去了。
林在野随便在學校門口吃了碗拉面,然後直奔美術館。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當初他同意給李瑞當模特的時候,李瑞就帶他來過一次,美術館一共四層,林在野本來想一層一層慢慢找,但很快就在一樓拐角的一個展區牆上看到了那幅畫。
展區前站着五個人,其中一個人在跟其他看展的人介紹。
“李瑞老師是當代有名的畫家,美術協會會員,也是美院的教授,早年曾在法國留學,這幅畫是他兩年前的新作,李瑞老師擅長人物畫,他筆下的人物很美,美得生動又很有層次感,比如這幅《野》……”
講解員很認真,林在野戴着口罩,第一次從別人嘴裏聽着這幅畫的解讀,野是個少年,迷茫的少年。
美麗的,迷茫的少年。
林在野之前一直沒看過成品,不知道畫裏的自己是什麽樣的,站在人群後面看着畫裏的自己。
他給李瑞當模特那年18歲,臉上身上還有一股子青草味兒,這是李瑞當時給他的描述,所以林在野連帶着讨厭草地,草坪,還有一切發綠的東西。
等到那幾個看展的人離開了那個展區,林在野慢慢走到前面,幾分鐘後,身後一個聲音突然撲進耳朵裏,還有點兒喘。
“我猜你可能是在這裏,”許如青滿頭汗,把手裏的藥盒遞給林在野,“藥房的人說這種降壓藥比較好,我忘了問你到底是哪一種了,先買了一種,你看看,如果不是我再重新去買。”
說着,許如青又掏出一部新手機:“這是新手機,賠給你的。”
許如青買了兩部手機,同款同色,新手機比林在野之前丢的那款要貴不少,林在野只接了藥:“手機不用了,你這手機頂我之前的三個。”
展區屋頂跟牆上都嵌了壁燈,牆上的畫處在最佳觀賞的光線下跟角度下,裝裱框上鋪了一層薄薄的光。
許如青擡頭就看見了,畫裏的林在野坐在沙發上,視線對着正前方,身體斜斜地靠着身後的沙發,毛毯遮在他隐私部位,露在外面的是袒露的胸口跟那雙長腿。
毛毯很長,垂在地板上,毛毯下面是黃色的流蘇墜子,林在野的腳趾很白,随意地踩在上面。
畫中人的氣息,那幅畫框拘束不住,看一眼就能感覺到往外溢的沖擊力。
三分青澀三分隐忍,夾雜着妥協跟幾分野性,矛盾跟複雜揉在他身體裏,還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眼裏是不知自己當下所處何年何月的迷茫。
林在野注意到了許如青在看畫,想起那條信息跟他的裸照,只覺得胸口往外冒着泛臭的黑水,他就要被湧在身體裏的黑水淹死了,不能呼吸,不能喘氣,還要忍着那些肮髒的味道。
林在野轉了個身,視線鎖定在牆角的一張小凳子上,他想都沒想走過去,拎起凳子對着牆上的那幅畫狠狠地砸了下去。
嘩啦一聲,林在野聽着那層裝裱玻璃框碎裂的聲音,那幅畫重重落地,倒扣在地板上,終于不是挂在牆上供人參觀了。
林在野呼了口氣,垂下來的手還在發抖,但他只覺得很爽,那些就要把他淹死的黑水終于退了,他也終于能呼吸了。
不遠處的工作人員聽到聲音,指着林在野大喊一聲,又扭頭去叫保安。
許如青沒想到林在野會砸畫,砸完還不夠,他還傻傻站在那欣賞自己的傑作,地上都是玻璃碎片,凳子摔在牆角。
許如青看到了保安,沒猶豫,背好包,拉起林在野的手拽着他就跑:“別傻愣在那欣賞了,還不趕緊跑。”
林在野被許如青一拽,半天才回過神來,之後就任由許如青拽着往前跑。
兩個人沖開來抓他們的保安,從一樓的小側門跑下臺階,跑出美術館,跑出那條街,跑進夕陽裏,又跑進四通八達的老巷口,最後停在一條死胡同前。
兩個人的手還牽着,貼在一起的掌心裏都是汗,又熱又濕,林在野不自在地甩了下,兩人手很快分開。
林在野彎着腰,摘了口罩手心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喘着氣,後背靠着牆,眼睛盯着巷口,過了一會兒确定沒人追上來。
“為什麽砸畫。”許如青也靠着牆,喘着粗氣問。
他知道這個問題可能會讓林在野不舒服,但他還是問出了口,單純地從看客的角度,他很喜歡那幅畫,确切地說,他是很欣賞畫裏的人。
林在野擡了下頭,呆呆地望着巷口上面那一小片發灰的天,大腦不太聽使喚,他很想現編一個理由,哪怕說自己是神經病也行。
但他看着天,還是從一堆構想出來的謊言裏選擇了說真話。
“李瑞那年畫我的時候,讓我給他做一個月的模特,費用是三萬塊錢,三萬對我來說是天價了,頂我半年工資,所以脫衣服我也願意,而且李瑞是男的,我覺得大家都是男的,也沒什麽怕的。”
“那幅畫他構想了很久,我就在畫室裏脫了一個月的衣服,直到他畫完剛剛那幅讓我拿開毛毯,讓我站在沙發那等着。”
“他說,為了藝術需要更進一步,他需要用畫筆重新感受我身體的線條跟輪廓,他手裏拿了很多畫筆,長的短的,寬的扁的,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畫筆在我身體上描來描去,上面還沾着五顏六色的顏料,塗在我身上,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不舒服。”
“我被塗成了小醜,後來他說還是不夠,扔了手裏的畫筆,直接換成了手……”
“一開始不舒服的感覺換成了惡心。”
林在野回憶起之前的事,咬了咬牙:“我後悔沒把他的手,或者胳膊掰斷,李瑞讓人惡心,他的畫也讓我覺得惡心,那幅畫不應該挂在那裏,我只想砸爛,我剛剛應該再砸兩下才對,砸碎,砸成渣。”
林在野第一次說這些,說給一個不熟悉的人聽,莫名其妙的,他甚至還期待着一個他不熟悉的人的理解。
他一定是有病,還病得不輕,林在野在心裏給自己下了定義,說完了羞恥感才開始泛濫,很想快點兒離開這裏。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被林在野選擇性忽略了,被許如青看到的那條短信太暧昧,會讓人以為他跟李瑞有什麽關系,他想解釋一句。
許如青聽完,沉默了很久,林在野已經轉身走了,站在窄巷中間,背影看上去很單薄。
“那幅畫不髒,髒的只是畫畫的人而已,”許如青的聲音高高地揚着,“我學過畫畫,相信我,畫裏的人有着非常完美的身體比例,是很幹淨,很漂亮的身體。”
說完,許如青跑過去,在林在野肩膀上拍了一下:“走吧,我們再回去一趟。”
“回哪兒?”
“美術館。”
“什麽?我們才剛跑出來。”林在野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他可不想回去活等被捉。
“我去問問那幅畫賣不賣。”許如青說。
他一擡腿就被林在野拉住了手腕,生怕他跑回去送死:“別去問了,美術館的畫都不賣。”
林在野仰着脖子迎着房檐下投下來的一縷光,許如青看着他眼睛裏閃動的光斑,一個新的想法跳出來:“不賣嗎?那我重新給你畫一幅吧。”
“什麽?”林在野第二次被許如青的話震了下。
“我也會畫畫,我重新給你畫一幅幹淨的,你給我當模特,一個月三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