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失吾愛
永失吾愛
——飛鳥如何去愛,怎麽會愛上水裏的魚。
早春二月的覃城,綠意盎然,買賣鋪戶漸漸興旺起來,街道上的行人也一天比一天多,本地的、過路的、做生意的、訪親友的,往來不絕,簡直稱得上“熱鬧”二字。
小小的覃城只有一條大街貫穿東西,城裏最大的兩樁買賣就是城中央隔街對峙的栖鳳樓和如歸客棧,兩家店從開業那天起就明争暗鬥、難分高下,傳了幾代,至今依然互不相讓。所以當一位年輕人緊鎖雙眉,大踏步走出栖鳳樓,急匆匆直奔街對面而來的時候,如歸客棧的掌櫃急忙站起身,滿臉堆起笑容迎上前去。
胡掌櫃在這張櫃臺後面坐了二十多年,一雙小亮眼珠早練就了看人分高下的本領。只見這位年輕人修長玉立,英挺矯健,多半武藝在身,滿臉不快但并無兇意,可見通情明理,尤其看他周身上下,雖然是緊沉利落的便行裝束,但卻穿綢裹緞,鑲金嵌玉,說不盡的精致講究,必然出身富貴。
“一定是對門的黃掌櫃有眼無珠,怠慢了財神。”胡掌櫃心下暗喜,嘴上比平時更甜:“這位客官您往裏面請,敢問您是打尖,還是住店?敝店雖小卻應有盡有,足以款待人中龍鳳。”說着,不懷好意的瞄了眼對面“栖鳳樓”三個字。
“多謝掌櫃盛情,我想打聽一個人。”年輕人說着掏出沉甸甸一錠銀子,随意放在櫃臺上,無暇顧及胡掌櫃眼中變換的神色。“這個人比我年長一兩歲,身量與我相仿,要瘦一些,說官話,獨自走路,無車馬,随身帶一個小包裹,大概在這一兩天之內經過覃城。不知掌櫃是否見過這樣一個人?”
胡掌櫃沒有低頭看臺面,臉上擠出為難的神色來。雖然眼下的銀子實實在在,面前的公子彬彬有禮,但是二十年來,胡掌櫃的為人始終八面圓通,對任何可能與麻煩有關的事情都敬而遠之。
年輕人微微一笑:“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我們約好在覃城會面,同游城北栖鳳山,無奈捎口信的人糊塗,沒說清楚在哪裏相見。貴店在城中首屈一指,說不定我那位朋友慕名而來。”
胡掌櫃聽他說得有理,放下心來,拿過簿冊認真翻看,翻過一頁,手背就無意碰一下銀子。
“我倒是見過一人,與公子說的相仿,他是昨日正午過後來的,要了一間耳房……”掌櫃說着,不由自主地瞄了眼年輕人腰間鑲嵌的明珠,心裏暗暗估量。
年輕人聽出掌櫃話語中的重音,點點頭道:“我這位朋友向來行事簡樸。勞煩掌櫃差人帶我去見他。”
掌櫃搖搖頭:“那位客官要了房,略為洗漱就出門去了,說好回來用晚飯。不過傍晚時分,來了一個仆役,說是那位客官被他家老爺留下了,取走了包裹,付了一天房費,還多付了一餐晚飯。”
年輕人急忙問:“請問是哪家老爺?”
“說是城南韓府的老爺,韓老爺以前在京城做過官,現在賦閑在家,最好客,平日常有各處來人去拜訪他。”
年輕人一抱拳:“多謝掌櫃指點。”轉身便走。
掌櫃的美滋滋的收起留在櫃臺上的銀子,掂了掂,足有一二十兩。
這位年輕人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歸閑莊的少莊主程玉庭,他要找的人是他的好友李少蟾,然而目的卻不是游山玩水這類風流雅事。
五天前,少蟾路過歸閑莊,與故人小聚半日,離別時,他說自己要回北方老家。不料他走後沒多久,莊內就發生了重大變故。玉庭快馬加鞭,沿着好友可能路經的城鎮探訪,見到茶樓酒肆就進去詢問,一路追尋,終于在覃城趕上了他。
“既然昨晚少蟾被韓老爺留下過夜,現在才半晌午,想必他不會這麽早就告辭。”玉庭心裏盼望着,拉過馬直奔南城。
到了韓府門口,他等不及通報,徑直往裏闖。門上的仆役哪能攔得住,急得追在後面直叫:“站住!哪裏來的大膽狂徒!光天化日竟敢私闖民宅!還把我們老爺放在眼裏嗎!你等着,我去報告官府來拿你!”又向着四下胡亂喊道:“有賊人啊!賊人來了!”見他忙活個不停,玉庭心裏不覺好笑。
覃城一向治理清嚴,民風和順,韓老爺在此頤養天年,與世無争,平日往來韓府的不是舊日同僚就是慕名訪客。家下的仆役根本連個賊影子也沒見識過,聽說有賊,都慌忙走過來看。玉庭已經來到正院,只聽上房內傳出說話聲。
一個中氣充沛的老者聲音說道:“李公子一定要再多留幾日,莫嫌老朽招待不周。”另一個熟悉的聲音答道:“晚輩貿然來訪已然不敬,承蒙主人盛意叨饒了一宿,不敢再……”“哎——,何談叨饒?後輩晚生中,難得遇到李公子這般……”老者話未說完,已被院中的吵鬧聲打斷。
此時大小仆從都趕到正院,遠遠的圍住玉庭。與其說他們是前來“抓賊”的,不如說是好奇這樣一位風流英俊的公子,為何要擅闖府宅,既然到了正房,為何又恭恭敬敬的等在門外沒有舉動。
門簾一挑,主人從屋內走出,談嗽一聲:“何事吵鬧,驚擾貴客?”還沒等有人答話,少蟾随後出來,一眼看見玉庭,感到十分意外:“程賢弟,原來你也來拜訪韓老爺。”
老主人聞言,把院中的陌生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由得暗暗稱贊。他轉回身說:“李公子,這位可是你的相知?”
少蟾見狀連忙介紹:“韓老爺,這位是我的知交好友,歸閑莊的程少莊主。”
“既然是公子的至交,想必也是一位雅客。”主人說着揮揮手:“都下去吧,以後遇事不可如此驚慌。”
仆從中有的是從韓老爺任上跟過來的,也有的曾經在官宦之家當過差,見過一點世面,下去後三三兩兩的談論着新來的貴客,想不到他和樣貌寒酸的李公子如何能結為摯友。
韓老爺把玉庭讓進房內,落座已畢,重新上茶,然後才問他有何貴幹。
玉庭趕忙站起身,施了個大禮:“晚輩擅闖貴府,罪過至極,還望韓老爺見諒。其實晚輩要找的是這位李公子,唯恐與他失之交臂,不得已才匆忙進來。”
少蟾聽了大感不解:“玉庭,我記得并未對你提起過我要來韓府。我路過覃城,偶然聽人說起韓老爺隐賢在此,臨時起意才來登門造訪。”
玉庭滿臉苦色:“唉,說起來話長。我一路走一路打聽,連趕了三天三夜的路程才算找到你。客棧掌櫃說你在韓老爺家做客,我生怕來晚一步你又先走了,才冒冒失失驚擾韓府。”說着,又對主人連連施禮。
韓老爺原本好客,見玉庭是少蟾的朋友,又見他一表人才、舉止有致,心裏十分喜歡,聽說他一路奔走,雖然此時還不到午飯時間,已命人準備湯水酒飯為他接風洗塵。
少蟾一同謝過韓老爺,便關切地問:“玉庭,我們分手才幾天,你又如此急忙找我,莫非有重要事情?”
玉庭點點頭,露出凄然的神情:“少蟾,我師妹受了重傷,危在旦夕,恐怕只有你才能救她。”
“你說的是林姑娘嗎?”少蟾非常驚訝:“前幾天在歸閑莊見到她還安然無恙呢。”
“唉,前因後果一言難盡。師妹……她中了百難掌。”說出這幾個字讓玉庭感到非常難受。
少蟾更加驚訝:“何百難何前輩內力深厚,他自創的百難掌路數精奇,當世之中,能與他對掌而有十足必勝把握的也不過寥寥數人……”
“師妹沒有立刻殒命可算是萬幸,但是她肝膽俱損,經脈盡傷,已經奄奄一息,昏迷不醒。請遍了城裏的名醫,針石湯劑完全不起作用,合數人之力也無法将真氣輸送到她體內。就連大師兄也束手無策。”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認為我能救她呢?”
“少蟾,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了解你。”玉庭望着好友,誠懇的說:“再有名的神醫,專長的不過是普通百姓的尋常傷病,大師兄雖然武學精湛,但是對醫藥所知不深。我知道你師出名門,又曾經跋山涉水,遍尋散失民間的醫經藥典和隐居各處的世外高人。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夠救雲兒的命,那一定就是你。”
少蟾低頭沉吟不語,過了許久,才擡起頭,望向玉庭:“我現在并沒有十成的把握,我需要先看一看林姑娘再作打算……”
玉庭站起身,一把握住少蟾的手:“雲兒是替我擋去一掌才弄成這樣的,我一定要救她!”相知十餘年,少蟾第一次看到玉庭如此動容。
韓老爺是文官,而且終年埋首卷帙,一輩子打交道最多的就是紙墨筆硯,經史子集,對江湖上的事一竅不通,當然不明白二人所談之事,但是他也聽出事關人命,事不宜遲,因此不便再作挽留,只是一定要二人飽餐酒飯,又牽出兩匹駿馬相贈。少蟾本是安步當車,玉庭騎來的馬已經筋疲力竭,所以二人并未推辭。
臨別之時,韓老爺命人取出一封書簡,交給少蟾:“李公子,老朽雖然歸田若幹年,但是在往日同侪之間還是略有幾分薄面的。你先前提到的那幾處書院,只要拿了這張名帖去,想來不會再受冷遇。”少蟾心下感動,深深施禮。主人擺擺手:“舉手之勞而已,何況少年人勤學好問,老朽本當鼎力相助。待到那位姑娘平安無事之後,你二位必要再來舍下一敘。”
歸閑莊平靜得仿佛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
老俠客褚慕縱橫江湖數十年,聲威顯赫,忽然一日心生倦意,于是挑了一處山明水秀的僻靜之處建起一座莊園,名為“歸閑”,身邊只有一兩個最心愛的小弟子,疼如兒女,享起天倫之樂。
自從歸閑莊落成的那一天起,褚老俠果然再也不問江湖世事。漸漸的,昔日故人老的老,走的走,彼此見面越來越少,後生晚輩自顧不暇,更無心問及一個早就自願退隐的老頭子。所幸老俠客平生最不吝惜所能所會,因此桃李滿天下,弟子徒孫成家立業遍布四方,依然時常回來探望恩師。況且莊園四周雖非鬧市重鎮,倒也太平富饒,鄰裏間和睦融洽。因此,歸閑莊內雖然安寧,但并不冷清。
褚老俠年近百歲之時,無疾而終,一生之中,也算應有盡有,了無遺憾。眼前的弟子尊從先師遺願,不痛悲、不重孝、不大肆宣張,只告知了諸位師兄弟。倒是鄉裏鄰居的百姓,有的感念褚老爺素日慷慨豪爽、平易近人,前來燒一吊紙錢、掉兩滴眼淚,權作送別。
如今,遠近的弟子大多已經趕回莊內,後事簡便,無需多慮,只待擇日送恩師安然歸土。
歸閑莊是褚老俠自己的産業,老俠祖上家底豐厚,膝下又無後繼,因此将整座莊園連同所有家財,盡數留給自幼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小徒弟程玉庭。少莊主外出尋友,便請二師兄暫代處理莊內事務并招待前來吊唁的客人。
玉庭一下馬,直奔師妹所居院落,正好遇到大師兄剛探完小師妹的傷勢。玉庭滿臉期待的迎上前:“大師兄,雲兒怎麽樣了?”
苦渡和尚搖了搖頭:“這幾日,我們各人将自己所知的方法都已試遍,依然毫無起色。我每日都來為林師妹輸送真氣,或可延續一些時日。”他看到玉庭的臉色,本想勸導幾句,想了想,又作罷。景臻本來是褚老俠座下首席大弟子,學藝最久,悟性最高,武學修為與老師不相上下,就連性情也頗為相似,恩師歸隐後不久,他也看破紅塵,削發為僧,法號苦渡。從此,對佛法所費的苦心竟不亞于昔年對武功的癡迷。他早已看淡生死情緣,面對小師妹的不測,他心裏面只有對衆生哀苦的慈悲佛心。但是他想到,既然生死随緣,不可強求,人心的固執與寬懷亦随緣而起。程師弟一心為情所苦,難以自釋,自然是因緣未至,又何必強要他放棄呢?
少蟾與苦渡大師見過禮之後,玉庭便拉着他直奔師妹的卧房。
進了房門,少蟾立刻垂首緩步,但他依然能感覺到周圍整潔淡雅,完全沒有他經歷過很多次的那種生命将逝時的痛苦、絕望、殘亂的氣氛。一瞬間,他幾乎懷疑自己是否應該如此擅自闖入閨房。
玉庭輕輕走到一張卧榻前,緩緩撩開紗帳。榻上平躺的,是一位寧靜的少女,如果不是她蒼白無血色的面容表明了她的虛弱衰竭,你會以為她正在安詳的睡眠,而且做了一個平和的夢。
玉庭不敢留在師妹房中,他生怕從少蟾的臉上看出令人失望的後果。他獨自一人坐在房後的小園中等待,家人知道少主人車馬勞頓卻無暇用飯,早已端上精致茶點,玉庭一杯接一杯的自斟自飲,竟然沒發覺自己喝的不是酒。
不知過了多久,少蟾的身影出現在游廊上,他的表情就像那位在房中沉睡的少女一樣平靜。其實,玉庭只知道好友精通醫術,妙手回春,卻從未真正見過他治病救人的情景,所以并不了解這種平靜代表什麽。
少蟾在玉庭對面坐下來,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下去,他坦然的正視玉庭急切的雙眼,卻并沒有用簡單的幾個字說出自己的結論。
“我無幸當面領教何前輩的武功,但是聽說他自恃內功深厚,所以他自創的百難掌雖然招式獨出心裁、玄妙莫測,但是掌中的內力卻是光明磊落、毫無機巧,只以力道取勝。而尊師的內功,亦屬純陽至剛的路數。”少蟾頓了頓,見玉庭一言不發的點點頭。
“林姑娘的內功自然源自尊師,但是她修為尚淺,況且身為弱質,當日想必是情急之下未及充分運氣,便已生生的接了何百難一掌,那情形,就和打在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普通人身上一樣。”玉庭又點點頭。
“其實,這樣反而與她無害。何百難的掌法本來是專為應對勢均力敵的內功高手,将對方的內力逼回體內,擾亂其經脈。內功低微的人挨了此掌,危害先少去一半,只有身體承受沉重的打擊。林姑娘自幼習武,雖經經此巨創,還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不錯,當日大師兄立時驗視過師妹的傷勢之後,也是這麽說的。可是為什麽無論是還陽複蘇的丹藥還是深厚平穩的本門內功,都不能讓她有一絲好轉的跡象呢?從受傷那一日起,她就仿佛睡着了一般……”
“林姑娘脈息沉緩微弱,腑髒經絡都受到毀損。但是……”少蟾說着,站起身,在園中慢慢的踱了幾步,“其中似乎有些奇怪的征象……我不得其解。”
“到底是什麽,你快說。”玉庭遽然起身,緊走幾步趕到好友身邊。
少蟾沉思了一會,轉過臉對着玉庭:“我發現,在林姑娘身中百難掌之前,她的心脈,其實早已受了創傷。”他見玉庭面露困惑,便進一步明說:“換句話說,林姑娘中了百難掌,傷勢嚴重,但是在她心裏,卻毫無脫險求生的欲望,只盼望如此長眠不醒,因此,無論旁人如何努力施救,也是枉然。”
玉庭呆呆的立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分明不肯相信。
少蟾把話已說明,便不再猶豫,繼續說道:“玉庭,我對林姑娘所知不多,但是她正值青春年少,境遇優越,原本無可憂慮。況且以往與她有過數面之緣,林姑娘生性豁達開朗,并不像自尋煩惱,感月傷花的尋常女子。不知究竟為何心中有此郁結?”
他見玉庭沒有答話,又說:“本來我也想過她與尊師情同父女,尊師過世令她萬分悲痛。但是再經細察,這件令她如此傷心之事,還應在發生尊師過世之前。”
少蟾微微一笑,拍拍玉庭肩頭:“玉庭,你知道我從來無意窺探他人隐情。如果确有緣由致使林姑娘傷心欲絕,我無需知道始末究竟如何。現在要想救她性命,自然應從心脈開始調養,或許能有一線轉機。我現在就将療方寫下。”說罷,轉身欲往前院。
“少蟾,別走!”玉庭終于開口,語氣中流露出為難、悔恨和困惑。“其實這件事我早想對你說明。在人情世故方面,你遠比我更最通達明理。唉……如果我早向你請教,雲兒她也許不至于落此下場……”
“唉——事情從頭說起吧,有一些你也是知道的。”二人在小園中重新坐下,又有下人來換茶水點心,玉庭要了一壺酒。
“師父他老人家早年闖蕩江湖,廣收弟子。比他的武功更值得稱道的是他挑選弟子、調教弟子的本事。我六歲那年拜入師父門下時,師父已經年逾古稀,諸位師兄均已各自創下家業,就連師侄之中,出類拔萃者在江湖上亦已略有微名。我知道師父年輕時曾經娶過夫人,育有一女,不幸妻女被仇家所害,雖然後來師父手刃仇人,為親人報仇雪恨,但是斯人已逝,無法複生。從那以後,師父便始終孤身一人,不願再牽連親人。我入門幾年後,師父收養了遠房親戚留下的一名孤女,閨名林繡雲。也許是身邊的孩童讓老人家有所眷戀,師父終于決定退隐,不再過問江湖之事,不再招收弟子。他帶着我和林師妹遷至歸閑莊,安安穩穩的頤養天年。
“平時長住莊內的少年人,除了仆役侍從,就只有我和林師妹。各位師兄雖然也常帶家眷弟子回來居留多日,但是其中的少年卻都比我倆矮着輩分,言語舉止多少還有顧及。所以師妹只與我最親近。
“我與師妹一同長大、一同玩耍、一同學藝。我比她年長幾歲,自然處處讓着她,師父也格外寵愛她,當她開始習武之後,師父更把當年女兒留下的一柄寶劍“曉露清風”給了師妹。不過師妹并未因此驕縱任性,她心地純良,性情爽朗,我實在很是疼愛她。
“五年前,有一位郭老爺帶着小公子千裏迢迢從沱陽來到歸閑莊,說是久慕師父大名,務必請師父收下郭公子為徒。這位郭公子,年已十六七,大概先前跟家中教師學過一些花拳繡腿。師父本來立意已決,不再收徒。但是無奈郭氏父子苦苦相求,其心誠肯可嘉,郭老爺更不惜贈予黃金千兩,重禮若幹。尤其是師父見到郭公子天資聰穎,純樸虛心,勤懇好學,如得遇名師指點一二,未嘗不是可造之材。因此師父心下松動,收了郭公子做了關門弟子。我叫他郭師弟,師妹年幼,還是稱他郭師兄。當初講好,授業五年,不得歸家,五年後,師徒雙方再做商議。
“這五年來,師妹過得很開心,至少身邊多了一個玩伴。而我年歲既長,漸漸在江湖上走動,間或外出替師父辦事,因此有時不在莊中,有郭師弟陪在身旁,我也不必擔心她一個人感到孤單。
“郭師弟身世不俗,品行端方,尤其可敬的是他勤學好問、踏實耐勞,連我也時常自愧弗如,師妹以前貪玩,跟着郭師弟反倒着實下了不少苦功夫,武功頗有長進。
“和我比起來,郭師弟的年齡與師妹更為相當,脾性相投。他們自幼所遇的情境大不相同,互感好奇,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郭師弟始終養尊處優,自然不像我這般對師妹處處擔待,時而吵吵鬧鬧,反而感情日深。
“後來,師妹很快樂地告訴我,她和郭師弟已經情投意合、互表心跡。她從小有什麽話都對我說,有些話她不肯告訴師父,但是從不避我。”玉庭不知想到了什麽逸事,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其實師父對師妹向來都是有求必應的,歸閑莊中也沒有諸多繁文缛節。但是郭師弟出身名門,家教嚴謹,他不肯背着父母私自許約,他說自己對師妹情真意切,他年學滿出師後必會據實禀告父母。他們平素相處也是守禮有節,除了我,再也沒有旁人知道他們的事。
“我心裏自然很替師妹高興,你情我願已屬難得,郭師弟這樣的人品,也頗可托付終身。你不必疑心我另作他想,我和師妹朝夕相處十幾年,彼此心中手足之情已遠勝于尋常骨肉。”
少蟾始終一言未發,聽到這裏,微笑着點點頭。玉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似乎餘下要說的話不易出口。
“轉眼之間,五年期滿,郭師弟的武功大有成就,師父也十分滿意,應允他可随時回歸閑莊再來讨教。郭老爺親自從沱陽趕來接公子,再次遺以重金,對師父千恩萬謝。這一次,郭老爺見到了林師妹,無非出于禮節說些贊賞的客套辭。
“郭師弟就這麽走了。三個月之後,郭府差人送來請柬,說郭公子聘下某家小姐,某年某月某日在沱陽城行禮成親,恭請授業恩師、同門師兄盛駕光臨雲雲。此外,郭公子走後再無一言半字單獨寄予師妹。
“師父對其中的內情絲毫不知,自然歡喜,時常提起郭師弟誇贊一番,還與我們商議何時上路,如何備禮。師父說他閑居已久,正想動動身骨,沿途順路探訪舊日故友,看看世間變遷,況且郭家不在武林中,婚嫁俗務更非江湖中事,并不違背誓言。
“雲兒當着師父的面當然只能順意奉承,只有我才知道她心裏有多麽難過。”
玉庭低下頭,咬着嘴唇。
“雲兒也不能讓旁人看出她的變化,因為莊裏的人都知道她多言愛笑,也對她格外照顧,若是有人見她不快,關心問起,她無法據實以對,所以雲兒的談笑舉止與往常一般無二。到她獨自一人的時候,真想不出她會如何……”
玉庭不住地搖頭。
“起先雲兒連對我也不肯說,只當作無事發生。後來她實在忍受不過,對我流露真心。從那以後,我時常尋機會帶她外出,以避開熟識之人,只有我們二人相對時,她可以暫且不必再強作歡顏,委屈苦悶也不致郁結心中。
“你知道我最不會安慰人,我也從不與雲兒說起郭師弟,說他壞話,或者說他本來無奈、身不由己之類。我只想讓找些不相幹的事來做,讓她不要一直沉淪。”
玉庭擡起頭,長嘆一聲,臉上微微有些紅暈。
“也許那些時日她孤單無助,只有我可以依靠。也許郭公子的感情無疾而終,讓她想到我倆自幼相依為命,從未彼此食言。也許還是我的所為過于體貼,有悖常情,以致讓她再入誤局……”
少蟾此刻才開口:“我明白。而且我能猜到你會如何回答她。”
“不錯,我心裏對雲兒始終只有疼惜,而且我明白她此時心中牽挂的人依然是郭師弟,只是一時迷惘才會……總之,這次是我再傷了雲兒的心,只怕還要傷得更深,因為從小到大,只要是她提出的要求,我從未拒絕過,而今,卻害得她連唯一一個可以聽她傾訴、給她寬慰的人也失去了。
“不久,師父過世了,倒是與這些事無關,雲兒始終也未讓師父察覺她心中的困苦。只是我們無法再赴婚宴,郭師弟自然也不能改動婚期前來奔喪,唯有互致書簡表情達意。
“數起變故一同發生,對雲兒打擊沉重。她除了每日依禮拜祭外,就是躲在房中,對我也不說一句話,心中必然十分痛苦,難以自拔。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前幾日你在莊中,我幾次想向你請教,最終,還是話難出口。
“唉……這些話若是早對你講了,你必然能想出好辦法,雲兒她也不至于……”
玉庭雙拳緊握,再次低下頭去。
“那一日,何百難登門生事。昔日他與先師數次對掌未占上風,心中一直耿耿于懷,大約近日自覺又有所成,千方百計找到歸閑莊,企圖扳回顏面,豈料故人已逝,複仇無路。
“言語之間他對先師頗多亵渎,我和雲兒無可忍受,與他刀劍往來。我自知習武多年,先師所傳只學得九牛一毛,然而即使在何百難掌下,也不致三五招就送了性命。那一掌百難掌,原本劈向先師的棺椁,我自然仗劍相迎,哪料到雲兒搶先一步擋在我身前,硬接了一招百難掌。幸好大師兄接到訊息前來奔喪,恰在随後趕到,讓何百難再次讨不到便宜,可是雲兒卻已命懸一線。
“原先我只道她護門心切,不顧性命,今日經你點破,我才明白,她以為身邊親近的人都已經一一離去,覺得了無希望,寧願以死明心。
“都怪我……師父臨去前将雲兒托付于我,以為我能夠好好照顧師妹,我卻連累她性命不保……我與師父情同父子,與師妹親如手足,如今卻有什麽顏面再見他們!”
少蟾輕輕拍拍好友的手:“玉庭,你不必責怪自己有負于林姑娘,因為你并未作過違心之事。你也不必為林姑娘的境遇感到悲傷,緣由天定,既然此番姻緣未成,說明郭公子原本非她命中應得之人。師門有難,林姑娘舍生忘死,挺身而出,以報答先師教養之恩,并救護心中敬愛之人。林姑娘如此重情重義,理應長命百歲,他日必有良緣錦程。”
“這麽說,你有辦法救她?”
“林姑娘的傷勢雖重,根由在于心脈,苦渡大師雖然武學精湛、經驗豐富,但他身處方外,早已不問人間七情六欲,自然難以察覺其中奧妙。”少蟾微微一笑,“我确實知道有一種方法可以救治心力衰竭……”
玉庭激動得握住少蟾的手,不知說何是好。
少蟾笑着搖搖頭:“不過——我有一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