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亦真亦戲
亦真亦戲
——夢中的夢中,夢中人的夢中,可愛的可恨的多可惜。
說歸說,溶霜并未從此将镌雪和掬霞拒客門外,相反,每隔十天半個月,他就叫弟弟妹妹到自己家中小聚一場,憐君居然果真親自“為君洗手做羹湯”,雖然手下男仆女傭盡夠使用。镌雪見了,愈加羨慕得無以言表,不知自己何時才能享受如此神仙般甜美的日子。
這一日,溶霜收到一封書信:“是少蟾寫來的,他們剛從西疆回來,現在還在路上。程玉庭決定帶着夫人留在邊城,把歸閑莊留給少蟾了。”
“哇!以後見了雲妹,要叫莊主夫人了!”镌雪由衷欣喜,他知道繡雲和少蟾情深似海,如膠似漆,不過在他看來,小堂妹的生活未免過于簡樸,他就決意不會在衣食住行上虧待自己未來的夫人,無論她是誰。
“沒出息!你沒見過錢啊!”溶霜當然明白繡雲并非迫于無奈,她得到的,正是她熱愛和向往的生活。“雲妹和她師兄自幼朝夕相處,情勝手足,乍一離別,心中總有些沉郁,少蟾還要處理莊園事務,所以咱們請雲妹過來住一段日子吧。”
“哼,得隴望蜀!她既然已經嫁了稱心如意,百裏挑一的夫君,就不該再對她師兄餘情未了,念念不忘!”雖然掬霞并不了解繡雲和玉庭之間的往事,不過女兒家心意相通,猜也猜個八九不離十。
“掬霞,你不要亂說!雲妹和程玉庭相依相伴十六年,就如你和镌雪一樣,驟然把你們兩個人分開,今生今世難以重聚,莫非你心裏就沒有半分依依不舍嗎?”溶霜感慨于小堂妹成長的二十餘年間,本應由自己盡到的長兄之責反而由與繡雲非親非故的玉庭代勞,他只想此後竭力補過。
掬霞掂量着镌雪,口中不願承認自己也會“依依不舍”,镌雪卻托着腦袋,遙望天花板,似乎別有所思,他想,雲妹到底經歷過什麽樣的情事呢?
“咱們明天就出發,在半路迎上雲妹,直接把她帶到這裏來。憐君,你和我們一起去!”
“我?”憐君自小到大,連城門都沒邁出過半步,沈家的親戚都在本地,城內的園林寺廟也足夠她逛。
“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你嫁給我,我不會把你關在家裏,也不會丢下你,自己一個人天南地北逍遙快活,以後我走到哪裏都要帶着你,必須離開你的事我永遠不會再做。”
“對,憐君,你不要總悶在家裏,外面有很多好玩的事,我教你騎馬,很容易。”
“憐君,雲妹和你最親,她見到你一定很高興。”
只有在對待憐君的态度方面,掬霞和镌雪難得的始終保持一致。
當繡雲的車隊慢慢走出荒僻的邊區,漸漸來到繁華的市鎮,她忽然看見面前并排四匹馬,自己的哥哥姐姐正滿面含笑的歡迎她,她感到心中湧起一股暖暖的溫情,師兄和他的父母弟妹在一起,也會永遠這樣幸福吧……
少蟾一見高高坐在馬背上的憐君依然面帶緊張和疲倦的不适神情,就體會到溶霜的良苦用心,他不必另外囑托,放心的将繡雲交給她的兄弟姐妹。
繡雲就和溶霜憐君住在一起,有時在城裏逛逛,有時去沈家坐坐,過着最普通不過的家常日子,溶霜想,既然是家人,就無需當作貴賓一般額外隆重接待。
奇怪的是,镌雪幾乎天天來找繡雲,占着溶霜的書房,或者躲進花園的涼亭,神神秘秘,竊竊私語,一聊就是兩三個時辰,反正人家也是兄妹,旁人都沒在意。
等繡雲被少蟾接回小綠村之後,镌雪便閉門造車。三個月,把繡雲的平生境遇寫成一部故事,間雜着交代了少蟾的經歷和蘇沈林三家長輩的往事。這是镌雪第一次因為自己的內心深受觸動而想要寫一個故事,不像以前,一廂情願的編造着那些美麗的向往。
故事寫好了,镌雪将它交給思卿,就不管了。近來思卿越來越少動筆,反倒與衆多文人打得一片火熱,他離家出走原本是為了寫詩,後來又改變主意決定寫故事,現在,他終于發現,無論自己寫什麽,都注定十分拙劣,但是他并沒灰心喪氣,因為他津津有味的沉迷于閱讀故事的樂趣當中。讀過的故事越多,思卿越遺憾,因為他最喜愛的那些故事,往往流傳甚少,不為人知,甚至難得一見,而那些鋪天蓋地刊刻印制的故事,他又讀着索然寡味,于是思卿興起第三個念頭,他打算幹脆自己開一家書局,刻印自己喜歡讀的故事,給自己看,也讓更多的人看到。首先,就得結交諸多寫故事的人,搜集好看的故事,當然,也包括畫插圖的人。
思卿忙活得自得其樂,镌雪卻不以為意,他把自己想寫的話寫出來,就了結了一份心事,有人看,當然最好,沒人看,那就随它去吧,反正他已經在寫故事的過程當中收獲了自己的樂趣,畢竟,镌雪的生活中還有那麽多重要的、好玩的事等着他去做呢!
又過了幾個月,镌雪已經将這個關于繡雲的故事忘得差不多了。忽然有一天,思卿故作詭秘而又難掩喜悅的對镌雪說,有一位姑娘迫切渴望親眼見到那個故事的作者。
“是一位年紀很輕,容顏秀美的姑娘,她說她一輩子從沒讀過這麽動人的故事,她反反複複讀了很多遍,每讀一遍都忍不住潸然淚下,這個故事勾起她許多感想和回憶,所以她很想當面對作者說。”
“哇!”镌雪除了感嘆,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他從不敢幻想這麽美妙的經歷也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镌雪就在思卿家裏見到那位姑娘,她只說自己叫小青,可是镌雪和思卿一致認為這只是她臨時編造的一個代稱,而不是她真正的閨名或者乳名,否則她不會讓陌生男人如此随便呼來喚去。雖然镌雪覺得無妨,可是小青也堅決不肯到林家去,她說自己“無法承受驟然走入作者的私人世界”!最後镌雪甚至疑惑的問思卿,自己是不是應該帶上一個面具把臉遮起來比較好?镌雪結交的,都是豪爽開朗的江湖兒女,他并不知道,這些迷戀故事的女孩行事另有一套講究規矩。
事實上,镌雪和小青都沒有刻意僞裝原貌,他們就像相識已久卻仍未親熟的老朋友那樣自然而然的相會了。小青身着一套湖藍衣裙,舉止淡雅、文靜卻不顯高傲、冷漠,更無手足無措、忸怩作态之嫌,真是一位大方得體的好姑娘。
“林公子,你就是這個故事的作者,這個故事是你寫的?”小青用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撫摸一卷藏青色的書,看封面标題的字跡,這卷書正是她親手抄就。
“是啊,就是我。”
小青沉思着凝視镌雪,喃喃低語:“和我想的不……我本以為……”她輕不可聞的嘆息一聲,微笑着問:“林公子,故事中這位男主角的平生,可曾與你相仿?”
“這個故事确有其人,也确有其事,不過不是我自己的親身經歷,是我……聽來的。”繡雲不介意镌雪把她的經歷寫成故事,但是不許他透露真名實姓。
小青緩緩點頭:“那麽,故事裏這位唐小姐,她嫁到方家之後……”
起先,镌雪以為小青只是出于好奇想見見寫故事的人,可是等話題鋪展開,镌雪才發現,小青真的為這個故事深深着迷,她記得其中每一句對白的語氣,每一個動作的細節,她追問故事中沒能盡情交代的每一個人物的來龍去脈,無論那是真實的人生,還是镌雪憑空臆想的情節,她也談了自己的見解和體會,她為那些難以圓滿的感情結局而感受到不可抑止的惋惜和悔恨。整整一個半時辰,他們二人談論的,只有這一個故事,镌雪簡直後悔,當初應該把這個好素材交給小青去寫,一定比他自己寫的精彩多了,镌雪只是一個聽故事,講故事的人,小青卻是一個理解故事,領悟故事的人,她能看透許多作者不曾意識到的哲理。镌雪忽然想到,也許小青本人也是一個經歷過許多故事的人,把它們付諸筆端,想必同樣迷人。可是小青絕口不談自己,也絲毫不曾過問镌雪的私事,仿佛整個世界就書寫在這一沓薄薄的宣紙上。
日漸西沉,他們已将故事中所有人物刨根究底,探讨殆盡,卻又仿佛仍有無窮無盡的言語不知從何說起,只是二人之間,依然如同會面之前那樣彼此生疏。
小青款款起身:“林公子,謝謝你寫出這麽好的故事,更要謝謝你肯出面見我。”
镌雪笑得燦爛明媚:“應該我謝謝你才對,謝謝你看我的故事,而且看完之後還想見我。雖說一個人寫出的故事,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看法,可是知道你和我的看法這麽相似,我還是覺得大受鼓舞。謝謝你啦!”镌雪快樂得像一個孩童。
小青寬容的笑了笑,拱手告辭,翩然離去。
消失已久的思卿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來:“嘿,你們談得怎麽樣?”
“哎,真是一個很聰明的姑娘,冰雪玲珑,善解人意。”镌雪浮想聯翩的說。
掬霞和溶霜知道镌雪去見了一個讀故事的人,便忍不住拿他取樂:“這位姑娘大概被你的大作打動,仰慕你的才華,情願以身相許吧!”
镌雪當然明白小青沉迷的只是他寫的故事,而不是他本人,可是他又多多少少有一丁點希望了解小青的下落,還是溶霜替他開口問。
“思卿,那個叫什麽小紅小白的女孩哪兒去了?”
“你問小青啊,她已經平安到家了。”
“平安?”
“是啊,她家離這兒七百多裏地,她專程來一趟就是為了親眼見見镌雪。”
“哦——”掬霞和溶霜不禁異口同聲,別有用心的轉頭望向镌雪。
“她滿意嗎?”
“這個……”思卿若有所思的用指尖敲敲額角:“她好像有一點……有一小點……有很小一點失望……”
“失望!”掬霞和溶霜震驚的盯着镌雪,這樣的身材樣貌,這樣的年歲裝扮,這樣的談吐舉止,怎麽看也不像會讓年輕姑娘失望啊!
“小青說,她本來以為寫這個故事的人應該更成熟一些……”
“成熟?”溶霜更加困惑不解的端詳着可愛的弟弟。
“就是老!男人四十五歲之後才會真正成熟起來!”掬霞直言不諱的坦白大多數女孩內心的看法。
“她本以為镌雪是個老頭嗎?”溶霜驚訝得忘記了放聲大笑。
“那倒未必,她說,嗯,她以前覺得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把故事寫得那樣打動人心……”
“哼!她不是看上作者了,她是看上男主角了,那些看故事的女孩都這樣!”掬霞一針見血道破天機,只是不知道她自己是否也曾經迷戀過某一個故事中的男主角。“只可惜,這一次的故事雖然真有其人其事,那男主角卻早已成家立業,癡情有屬,就是作者的親妹夫啊!讓那個姑娘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既然後文無關镌雪的浪漫豔遇,溶霜和掬霞對小青也就毫無興致了。思卿偷偷接着說:“镌雪,小青讓我告訴你,你就像她的老師一樣,讓她明白了很多以前沒想通的道理,她知道自己以後應該怎麽做啦,她再三讓我好好謝你。我聽說,她和……”
始終一言未發的镌雪仍舊默然無語,不管小青和誰和誰和誰誰誰發生什麽事,反正那個“誰”不是林镌雪,不過知道至少有一個人喜歡他的故事,能夠從他的故事中有所受益,镌雪還是心滿意足了,總算不枉他埋頭苦寫的一百多個日日夜夜,他真心實意的祝願小青此後的人生幸福美滿,無論她和“誰”在一起……
镌雪聽說,曾有少女讀罷《還魂記》,一心求見清遠道人,及至面會真人,既老且醜,不堪入目,不免大失所望,恨恨不已,而今自己不輸年貌,卻依然令少女失望,自然怪自己才學閱歷遠遠不及湯公之十一,可見世事哪能皆大歡喜,萬般如意呢?不成熟?唉,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