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合一
三合一
乍然聽得這句話,盛懷寧只覺腦中嗡的一下,複雜混亂的情緒湧上心頭,她難得怔愣住,盯着謝離看了許久沒反應過來。
謝離也不催促,任她這麽失态地看着自己,好像等了很久,又好像只有那麽一句話的時間,被篝火燃盡的木材啪嗒一聲斷開,驚醒了二人。
盛懷寧低下頭,語氣自然。
“去過。”
去過?
“你……”
“殿下知道的,我曾經和四王府的郡主有一場命案糾葛,在那之後,曾去過江南一年。”
這并非是什麽隐蔽的事,有心人就算不查,這京中也把她那點爛事傳的沸沸揚揚。
“去過徐家嗎?”
謝離只覺嗓子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樣,他再開口時聲音已帶了幾分啞意。
這話一出,盛懷寧正攏衣袖的手一怔,只覺身子都變得僵硬。
徐家?
他為何突然問起徐家?
是方才那個镯子讓他發現了什麽端倪?還是他猜到了盛家徐家和……那點糾纏?
所以想試探她有沒有去過徐家,從徐家入手抽繭剝絲?
盛懷寧驀然擡起頭,一雙鳳眸中透出幾分隐匿的銳利和抗拒。
“沒有。”
她矢口否認。
“孤方才見你所用劍法,是江南徐家所有。”
謝離盯着她,這目光像是讓人無處遁形一般,只端端看着就不敢撒謊。
“徐家子弟遍布天下,劍法也并非獨一無二,涼山上面夜黑,瞧不清楚也是正常。”
盛懷寧這話倒并未說假,她的劍法不止在徐家學過,江斂,盛之珩,也都曾教過她。
所以她并不怕露餡。
她目光太過正常,連語氣都挑不出什麽錯,縱使謝離用自己過往十多年看人的經驗将這人從頭到尾剖析個遍,也不得不承認,若說這話也是假的,那盛懷寧未免太能演了。
應當是真沒去過。
謝離心頭一黯,緊接着又自嘲起來。
他來了涼城縣後似乎是有些瘋魔了,怎麽能把完全不相像的人聯想到一起。
南明之大,地域遼闊,人走到茫茫人海裏都不一定會再遇見第二次,一個在江南,一個在上京,滾滾塵世過,又怎麽可能是一個人。
他頓時沉默下來,斂了神色,周身泛出幾分瑩瑩的冷意。
盛懷寧心中亦亂的厲害。
徐家和盛府的聯系一向少為外人知,究其原因不過是徐家曾是跟在先朝底下辦過事的,怕這些天潢貴胄将盛府也和前朝聯系在一起,她一向把自己去過徐家的事藏的很好。
沒曾想這位太子,竟然從她的劍法裏猜到她去過徐家。
盛懷寧只覺身上驚出了一身的冷汗,燃着的篝火将她身上的寒氣驅散,她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心中有些慶幸。
還好,還好她把話圓過去了。
二人心思各異,一時這山洞底下一片安靜,于安靜之中又似乎有幾分頗為怪異的氛圍彌漫開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至謝離回過神,擡頭看了一眼山洞上面,才發現天已蒙蒙亮,篝火燃盡,餘溫也散了個幹淨,對面的人早倚着身後的石壁睡了過去。
盛懷寧當然是美的,上京錦繡堆裏養出來的貴女,驕矜耀眼,如明珠一般讓人側目,一舉一動不失貴女禮節,又偏生于端莊之中多了幾分靈動。
但皮囊之下的骨更堅韌更惡劣,她能毫不留情一把劍抵過謝離的脖頸,也能在處于最劣勢之時,裝出一副退避的樣子,以利引他入局。
也只會在此時沉睡之時,多出幾分安靜和恬靜,少了些算計。
“算計……”
謝離輕笑一聲,繼而斂了眼,也靠在石壁之後睡去。
第二日過了早時,二人還未回去,盛相就猜測着出了事,跟着盛懷寧在山腳的暗衛久久等不來人,也早回去禀告了盛相。
所以早上沒過多久,二人就聽見了山洞之外傳來的淩亂的腳步聲。
盛相帶了暗衛直奔這邊而來,盛懷寧稍稍用了些內力,揚聲喊了幾句。
盛相聽見後,追着過來發現了這個山洞。
好在盛相來時已有準備,續了繩子下來,盛懷寧大大方方一擺手。
“殿下先請。”
“盛小姐先去吧,孤不差這一會。”
“殿下身上的傷若再拖下去,只怕會更棘手。”盛懷寧直白地朝他道。
經她提醒,謝離才又想起自己肩頭的傷,睡了一宿沒動他都快忘記了,此時一動,才發現稍稍有所動作便疼的厲害。
她說的也的确是個考量,謝離有些驚奇這沒心沒肺的人也會有這麽大方的時候,轉念一想,這出去了他身上的傷不好交代,只怕也是盛懷寧要擔心的。
所以才在此時這般謙讓。
如是想着,謝離便不再猶豫,拉過下面的繩索先攀了上去。
至她看着謝離出了山洞,沒再發現有什麽其他機關和異動,這才在心底稍稍松了口氣,跟在後面出了山洞。
二人在山洞下面待了一夜,身上難免沾染了些雜草和髒污,盛懷寧藍色的裙擺處也頗為狼狽,盛相見了她無事,這才松了口氣。
“太子這是……”
他一眼注意到謝離肩頭的傷。
衆目睽睽之下,謝離自然不會承認他被盛相的小女兒算計着刺了一劍,何況身後還跟着他的暗衛,這話說出來豈不是丢人?
謝離神色自若地拂了拂衣擺。
“昨夜孤和盛小姐在山中觸動了機關,機關上有陷阱,孤不小心中了一劍,并無大礙。”
陷阱?
盛相的心頓時揪了起來,也顧不上再去問謝離,大步越過他走到盛懷寧邊上。
“寧兒……”
“太子殿下英勇,只身擋了劍,又清理了其他的機關,女兒并未受傷。”
盛懷寧溫溫一笑,安撫盛相。
“說來還是要多謝太子殿下。”
盛懷寧說着,福身一禮,禮數周全。
謝離額角一跳,端看盛家女如今這謙卑的樣子,誰能想到昨夜是這人拿了劍毫不猶豫地刺穿他,又朝他威脅要镯子呢?
镯子?
謝離這才想起二人昨夜是為何起了沖突,當下四處看去。
“殿下在找什麽?”
盛相疑惑地問。
“方才這有個箱子,盛相來時可看到了?”
他和盛懷寧是一起出來的,盛懷寧有沒有去拿箱子他自然知道的清楚。
可這箱子還是平白無故地消失了。
盛相搖頭道。
“并不知道,臣來時這上面就沒有東西。”
謝離懷疑的視線頓時落到盛相身上。
按理說盛懷寧知道的,盛相必定也知道。
若是盛相先見了镯子藏起來呢?
“殿下的暗衛就跟在後面,殿下若是不信,不如問問暗衛?”
盛相心裏門清謝離懷疑他,當即主動道。
謝離看過去一眼,見他神色自然,又瞧着自己的暗衛的确跟在後面,方才又是盛相帶了人來救他,若是此時大肆盤問未免有失體面。
想到這,謝離一笑。
“盛相此言差矣,孤自然是信盛相的。”
索性他得不到的盛懷寧也得不到,算不上什麽損失。
“既如此,殿下還是先回去包紮傷口吧?”
謝離颔首,走在前面往山下走。
盛相随在他身後,與盛懷寧隐晦地交換了個眼神。
盛懷寧當即了然,刻意走慢了兩步在最後面,暗衛跟在她身側,悄無聲息遞過來一個東西。
盛懷寧神色自若地把東西收進了衣袖裏,動作間最隐秘又速度極快,底下的人自然沒察覺出什麽異樣。
幾人一路回了縣令府,顧太醫被下人飛速喊來,一聽說是太子殿下受了傷,當即吓得魂飛魄散。
這邊揮退了下人,顧太醫給謝離包紮傷口,看得那劍刺進去毫不留情,皮肉翻開,瞧着觸目驚心。
“殿下……這到底是何人傷了您?”
顧太醫是謝離手下的人,對他一向也算得上直言不諱。
他當然看得出這傷口不會是因為觸動了機關才被算計的。
“還能是誰。”
謝離壓着眉眼的沉色,冷然道。
顧太醫想起昨夜二人同去,頓時心中浮起個不可思議的念頭。
“您是說……”
盛懷寧?
一個相府的小姐能有這本事傷了謝離?
顧太醫下意識覺得荒謬。
“殿下……您可別取笑我了。”
“孤何時與你開過玩笑。”
謝離冷淡的語氣不像演的,顧太醫手中動作一頓,結結巴巴地開口。
“這……殿下近些天沒練武,身手退化了?”
謝離臉色更黑,冷笑一聲。
“你可別小瞧了這盛府的小姐,她武功內力和本事,絕對不在孤之下。”
顧太醫頓時更為錯愕。
謝離卻已不欲多說,問他。
“縣令如何?”
“還沒醒呢,只怕要等兩日。”
“嗯,你去城東看看,找一找那一日帶着孩子的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如今他們知道的,唯一一個當時涼山煤窩死人事情的知情之人,此番想借此翻四年前的案子,這個人還是重要的人證。
“臣這就去,殿下好生歇着吧。”
顧太醫站起身,領了命匆匆離去。
那嫂子如今住在城東,單獨辟了個屋子住着,顧太醫趕到的時候,就聽見裏面有幾分異動,刀劍聲傳入耳邊,顧太醫心頭一緊,忙帶了人沖進去。
他進去的時候,那刺客已經被一個暗衛制服住,剛要服毒而死,暗衛幹脆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這動作毫不拖泥帶水,顧太醫驚魂未定之時還有心思分神想。
好身手!
那嫂子抱着孩子吓得哆哆嗦嗦的,面前這一場異變太過,幾乎已超過出了她安安穩穩這幾十年來的認知。
顧太醫拂了拂衣袖,剛要上前問候,忽然見那暗衛拱手朝外行禮。
“大小姐。”
顧太醫回過頭,見得盛懷寧從外面走進來。
這盛小姐不是剛才還在縣令府嗎?
“屬下已将人擒獲。”
盛懷寧聞言走上前,到了刺客面前,居高臨下看了一眼。
“魏司馬還真是煞費苦心。”
顧太醫頓時又是一驚。
這刺客是魏司馬派來的?
那盛懷寧早就猜到了魏司馬會滅口,提前派了暗衛來救人證?
她這一步竟然走的比謝離還早。
顧太醫心念一動,想起謝離方才在院中和他說過的話,此時再看盛懷寧,神色已隐約變了些。
“顧太醫怎麽在此處?”
盛懷寧發覺他的目光,轉頭問了一句。
“臣……臣只是路過。”
顧頤結結巴巴想了片刻,尋了個理由找補。
索性這人已經被救了,那要是此時再告訴盛懷寧是謝離派他來的,還偏偏晚了一步,只怕就有些丢人了。
顧頤是個好面子的,當即從善如流地道。
“盛小姐既然有事忙,臣便不打擾了。”
盛懷寧颔首,沒再理會他,往前走了兩步到林家嫂子面前。
她還驚魂未定地抱着孩子,眼裏的淚一串串往下淌,盛懷寧彎了腰遞出去一只白淨的手,溫聲道。
“沒事了,嫂子。”
林家嫂子自然記得她這個好人,方才也見那位救下她的英雄問這位好人姑娘喊小姐,自是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誰,當即抱着孩子跪下去磕頭。
“大小姐,您是我的恩人,您是我們林家的恩人啊,我們林家就我兒子這一棵獨苗苗……”
她哭聲凄慘,情真意切盡是害怕,盛懷寧不見嫌惡,反倒更彎了腰把人扶起來,遞出去一方帕子。
“以後不會了。”
林家嫂子仍然抽泣着,盛懷寧蹲下身和她平視。
一雙眼溫和又柔善,語氣平靜問她。
“想不想結束這些颠沛流離擔驚受怕的日子?”
當然是想。
林家嫂子擡起頭,一雙眼紅通通地看她。
“想不想給你夫君報仇,讓惡人入昭獄得報應?”
林家嫂子一哆嗦,眼中閃過幾分光亮。
這一刻于她來說,面前的人像是救世主一樣,救下她,救下兒子,如今還要給她夫君翻案。
“我能。”
盛懷寧遞出去一只手。
“但是需要你做這個人證。”
林家嫂子登時激動地握住她的手。
“好,好!我願意!”
“此事危險,成功的可能很高,但是一旦失敗,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我不怕。”
她抹了抹淚,語氣堅定。
反正留在這涼城縣也是會死,她不怕死,她怕的是自己死了,夫君的冤慘還是不能昭告天下。
“好。”
盛懷寧輕聲一笑,自她懷中抱過孩子,又把她扶起來。
“将四年前你所知道的,完完整整地,都告訴我。”
林家嫂子頓時陷入回憶,斷斷續續地把那一段過往都講出來。
盛懷寧聽了小半個時辰,将她說的話和縣令說的一比對,發現沒什麽錯漏,頓時心中有了幾分把握。
林家嫂子期盼地看着她。
“您就住在這,等我消息就是,過些天回京中,一并揭發此案。
門外有我的暗衛守着,嫂子且放心。”
等了四五年,再等這麽幾日的時間自然是能等的,林家嫂子感激涕零地把人送走,抱着懷中的孩子抹眼淚。
盛懷寧将此事順了順,一路安靜地回到縣令府。
縣令府中人都忙來忙去,自然沒人注意到她,顧太醫一回來就鑽進了屋子裏,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謝離。
“那人證如今在盛小姐手裏……咱們還要動手搶人嗎?”
“沒有必要。”
謝離搖頭。
她的攻心之法相當了得,林家嫂子因為那幾個饅頭和今天的救命之恩自然對她死心塌地地相信,久旱逢甘霖,這雪中送炭的恩情才不容易抹去。
他們搶了人也沒用,還會适得其反。
“那盛小姐廢這麽一番功夫,要的又是什麽?不會真心憂天下不求回報只想扳倒魏家吧?”
謝離搖頭。
“她要兵權。”
“什麽?”
“她要魏家搶走盛府的兵權,原封不動地吐出來,還給盛家。”
她委實太清醒了些,也知道這同盟合作的關系靠不住,早早找好了退路,清楚握在手裏的兵權才是實實在在,能傍身的東西。
此番找到赈災款,引魏司馬入局,涼山一案的人證都是她找到的,再加上此次水患一事盛家出力不少,一旦魏家定罪四年前的事,數罪并罰,就算魏諄在,朝堂上下和百姓民怨不平,兵符也必然不可能再拿着了。
而盛家是這件事的大功臣,兵權繞了一圈,最後還是要物歸原主。
環環相扣,她心思缜密,謝離雖看明白的晚,但并不糊塗。
“她她她……”
顧太醫又是一陣錯愕,結結巴巴地說了半天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謝離已閉了眼假寐。
與此同時,盛懷寧辦完了所有的事情回到自己屋子,神色自若地揮退了一衆下人,關了門,仿佛脫力一般順着門框滑落下來。
她蹲在地上,任幾千兩的天蠶絲錦裙在地上沾染了灰塵,而她仿佛看不見這些,手顫抖地從袖中拿出來那個暗衛遞給她的東西。
那東西用一方帕子纏着,她小心翼翼地拆開,又因為手抖得太厲害,都握不住那镯子。
镯子殘缺了一角,常年在涼山之上陰暗處放着,早也沒了什麽光澤,可盛懷寧如獲珍寶一樣将镯子緩緩地放在心口。
見到镯子的第一眼,她就認出了這是誰的東西。
她尋了十多年,從未想過有一日,會在這麽機緣巧合之下見到已故之人的遺物。
她緊緊地摩挲着镯子,忽然覺得心如刀割,連呼吸都喘不過來。
冰涼的觸感在心口感應着,盛懷寧埋頭窩在臂彎處,驟然放聲大哭。
屋子裏的事情自然沒有旁人知曉,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至第三日午後,縣令悠悠轉醒。
他一睜眼,腦子還沒轉過來彎,就瞧見站在面前的謝離。
頓時身子一僵。
“大人已經無礙,好好休息幾日就好了。”顧頤診脈過,朝謝離道。
“下去吧。”
謝離颔首,顧頤走下去後,他上前兩步,站定到縣令面前。
“殿下……”
縣令不自覺攥緊了衣袖。
“還記得嗎?”
“記……記得。”
他貪污的銀子在別院外被太子抓個正着,不僅如此,還連四年前的往事都被翻了出來。
鐵證如山,讓他無從狡辯。
“嗯,此時無人,你可告訴孤,魏家和前朝,到底有什麽關系。”
前朝?
縣令眼中閃過幾分錯愕。
“您方才……說什麽?”
謝離心中閃過幾分不好的預感,蹙眉問他。
“這些不記得了?”
縣令遲鈍地搖頭。
“你別給孤裝傻,你犯的是死罪,若不把這件事告訴孤,孤不會保你活命。”
可任是謝離如何威脅,縣令都不記得自己應允過他這句話,非但如此,似乎把自己如何受傷也忘了個幹淨。
謝離威逼利誘的法子用了個遍,也不見人承認,直等問到兩人都不耐煩的時候,縣令猶猶豫豫,想說句謊話騙過謝離。
誰料剛一開口,謝離就窺見了他的意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說是忘了便是真忘了,顧頤再來診脈也說的确忘過一些往事,謝離只能挫敗地想。
怎麽偏偏這麽巧,真就忘了這麽一段?
此事自然無從得到答案,他只能歇了再追問的想法,決定改日再親自派人過去查證。
縣令醒來後也沒休息幾日,就又被傳到了謝離的屋子裏。
他只以為謝離還要問魏府和前朝的事,剛要開口,就聽見謝離冷聲道。
“別院的赈災銀,孤給你個補罪的機會。”
縣令登時眼神一凜,目光激動地跪下去。
“臣下願為您效犬馬之勞。”
縣令在謝離屋子裏說了近兩個時辰的話,至天将将擦黑,縣令才退了出來。
而後一紙信自府中傳出去,送到了魏司馬落榻的客棧。
“他竟然答應了先把赈災款送出來?”
魏司馬眼中閃過幾分沉思,握着信看了又看,隐約覺得不可置信。
“大人,這縣令昏死了這麽幾天,怎麽一醒過來忽然轉了性子了?
該不會……是太子設的局吧?”
這猜測魏司馬自然也想得到,可他低頭沉思了一會,仍是緩緩搖頭。
“應當不會。”
赈災款再怎麽洗縣令也是洗不幹淨的,他做不了甩手掌櫃,和魏家站在一條船上,不會做這麽蠢的事,和太子坦白一切。
這可是死罪。
魏司馬心中篤定想着,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朝暗衛道。
“先去探一探如今縣令府的情況。”
暗衛得了令趕忙去了一趟縣令府,晚間帶回來消息說。
“一切如常。”
魏司馬心中的猜測這才緩緩落定。
“前兩天派去處理那個婦人的事,怎麽樣了?”
他派過去的是自己手下最得力的暗衛,但過了這麽幾天沒消息傳過來,魏司馬也不由得有些疑惑。
暗衛拱手道。
“許是有什麽事耽誤了,屬下這就派人傳信去問問。”
魏司馬落榻之處并不在涼城縣,涼城縣中的暗衛線人也有限,此時自然也只能通過傳信去問消息。
魏司馬心中對自己得力手下的本事很有自信,當下擺擺手,也沒再過問此事。
縣令将送赈災銀的日子定在了這日晚間子時,說這些天他養着傷,太子對他的戒備也沒那麽嚴了,是個好時候把東西送出去。
是以這日直到晚間近子時,魏司馬就帶了一群暗衛悄無聲息地去了縣令指定的地方。
子時月上中天,正是清冷的時候,涼風卷着樹葉飄落在地上,腳步踩過,便響起一陣嘎吱聲。
魏司馬帶着人在別院外等了又等,才等來縣令。
縣令是孤身一人來的,身後沒跟半個侍衛,魏司馬奇怪看他一眼。
“這麽重要的時候,你怎麽不多帶些人?”
“臣在府中為避人耳目,還是想着要低調些。”
縣令語氣如常地道。
“鑰匙呢?”
他這樣說,魏司馬也懶得追問,當即朝他伸手。
縣令從衣袖中掏出鑰匙,走上前将門打開,一行人進了大堂。
大堂內幹幹淨淨什麽也沒有,魏司馬催促着縣令打開暗室,縣令站着沒動,須臾忽然問他。
“大人,若是四年前涼山案此時被人發現了,您打算怎麽做?”
魏司馬腳步一停,奇怪看他一眼。
“這些沒發生的事,說這些晦氣話做什麽?”
“并非是晦氣話,前幾日……太子似乎找到了那個當時還沒死的小娘子,正在翻查四年前的事。”
“什麽?”
魏司馬忽然回頭,死死地看着他,試圖從他眼中看出幾分玩笑的意思。
可縣令苦笑一聲,道。
“我說真的。”
魏司馬脊背一涼。
“這些事……你為何不提前和我說?”
“若是說了,今日您還會來這嗎?您只怕巴不得早些把我滅口,将魏府撇的幹幹淨淨。”
“怎麽會……”
赈災銀還在縣令手中,魏司馬打算先穩住他。
“就像……您明明沒告訴太子有八萬赈災銀的事,卻還是騙我說太子知道,您明明看得出太子在懷疑我,卻只想着怎麽把銀子弄到手,棄我于不顧,甚至派人跟蹤我,要殺了我。”
縣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
魏司馬一驚,對上他的目光,忽然覺得有幾分不對勁。
“涼山案是您主使的,如今赈災銀也是您做主要私吞的,侄兒自己都跑不掉了,又怎麽會讓您……好端端地逃走呢。”
縣令湊近到他耳邊,語調詭異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下一瞬,魏司馬還沒來得及反應,忽然間身後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傳來,火把瞬時将整個屋子照的明亮,讓人無處遁形。
身後的暗室悄無聲息地打開,十幾萬兩赈災銀擺在後面,魏司馬這才反應過來,剛要破門而出,就見他面前站了個人。
謝離居高臨下看他一眼,在魏司馬驚恐的目光中道。
“貪污銀兩,謀害人命,欺上瞞下,枉顧法律,今日任憑你是魏諄的弟弟,也必須入昭獄定罪。
來人,帶走!”
魏司馬腿一軟,身後暗衛想護着他逃出一條路,也俱被身後的侍衛制服。
幾個侍衛上前押了魏司馬,他狼狽地跪倒在地上,見縣令恭恭敬敬地站到謝離身後,頓時目光怨恨地盯着他。
“你……你背叛我。”
“是大人出爾反爾在先,大人做了錯事,理應付出代價。”
縣令說的大義凜然,魏司馬眼中的怒火只恨不得将人火化了。
“你背叛我,就不怕我讓你京中的家人吃不了兜着走?你竟然敢背叛我,你……”
魏司馬咒罵的聲音傳進耳邊有些聒噪,謝離蹙眉,一揚手,身後的人将魏司馬押了下去。
而此時縣令府內,一得到謝離的消息,盛相就帶人圍了整個縣令府,燈火通明,人人肅穆而立,縣令夫人目光驚疑不定,心中惶恐又害怕,勉強帶了些笑,想上前攀扯着盛懷寧問。
“大小姐,咱們這是……”
盛懷寧笑吟吟地将她搭過來的手拂開,一雙眸子雖然帶笑,卻偏生讓她覺得冰冷徹骨。
“您還不知道嗎?
縣令大人貪污一事已被查處,連四年前涼山案也有人證指證,現今要帶去上京問罪了。”
什麽?
短短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縣令夫人腿一軟,翻了個白眼暈死了過去。
十月初,在涼城縣水患一事正式被料理妥當之後,謝離呈了折子上去,很快聖上批複下來,準謝離押魏司馬連縣令府一家,并人證一起入京。
朝廷批下來了新的官員,剩下收尾的事情也無需盛相和謝離再操心,盛懷寧随在盛相身側,一并入了京。
此事牽扯波及甚大,扯着一樁幾百人命的案子被壓了四年有餘,最有嫌疑被指證的人還是當朝權臣之家,登時就在朝野上下掀起一陣波瀾,至謝離帶人入京開始,皇上連夜傳了傅澤安一并入宮,在前殿審訊。
魏諄得知此事,當即也跟着去了前殿。
于是正過子時,本是萬籁俱寂該安歇的時候,宮中前殿卻燈火通明,人人屏息凝神,不敢多言,凝重緊張的氛圍彌漫了前殿。
前殿正上方坐着帝王,底下是魏諄和傅澤安,以及朝中幾位肱股之臣。
謝離入了殿,魏司馬和縣令狼狽地跪倒在地上,一瞧見上面的陣仗,頓時心裏涼了一截。
魏司馬伏在地上山呼萬歲,餘光朝魏諄露出點懇求的意思。
還沒等魏諄看他,皇帝在上面已經開口。
“我兒,人證在何處?”
朝堂上下,皇上對太子的偏愛從不加以掩飾,朝臣們司空見慣,魏諄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見謝離朝外喊了人證。
這婦人還抱着一個孩子,入了內殿卻并不膽怯,跪在地上行了禮,指着縣令聲聲泣血。
“就是縣令,騙縣上的男人們去涼山上挖煤窩,最開始每天好好地回來,後來人不見了,我們幾個嫂子們結伴去找縣令,縣令哄騙着民婦說山頭有活催得緊,這些天回不過來……民婦信了,誰知,誰知……就再也沒等來我家夫君。”
“只是不見了,誰也不能作證人就是死了。”魏諄在上面冷聲開口。
林家嫂子并不畏懼,梗着脖子怼了回去。
“是縣令大人親口承認,他們在山上遇害。”
“是嗎?”魏諄目光如炬地盯着縣令。
縣令瑟縮了一下,又想起謝離也在此處,頓時不再害怕,低着頭道。
“此事的确是魏司馬指使,為了将那條水路廢棄,好讓魏家管着的水路興盛起來,就……就出此下策,許了臣幾千兩白銀,把那縣中的男人們,都騙去山頭殺害了。”
沒了壯丁,沒人去走水路,又加上縣令有意無意地忽視着沒再去管這條水路,連着城外的水貿,便自此荒廢,反倒城東那一條河上,水貿越發欣欣向榮。
這話一出,頓時臺上的人神色各異。
魏府這件事做的無聲無息,京中也沒人知曉。
難怪這些年魏府如日中天,銀子更是如流水賬一樣,兩年已在京中有了好幾處莊園了。
“若說人死了,你們當時怎麽不來京中喊冤,這一過四年,誰也不能确認你口中所言是不是真的,有沒有物證。”
“民婦自然來過,可縣令大人在京中有高官相護,民婦和幾位嫂子還沒到刑部,就被人摁在街上打殺了好幾個,悄無聲息壓下了此事。”
“人命關天,京中何人有這等本事和權勢,你不要信口雌黃。”
“魏府權勢倚仗魏大人,已足夠如日中天。”
一句話落罷,衆人齊刷刷看向謝離。
魏諄臉黑了個徹底,又不敢公然和謝離叫板。
“何況縣令大人可是您魏府的親戚,雖說不是本家出身,當年也是魏司馬一手扶持去涼城縣的,如今怎麽說不認就不認了?”
盛懷寧接過他的話,看向魏諄道。
“盛小姐,凡事需講求證據,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總不能我扶持了人,後面他做的事情都要推卸到我身上。”
“那就讓縣令大人親自來說吧。”
盛懷寧亦不反駁,目光落在縣令身上。
衆目睽睽之下,縣令一咬牙,将當時魏司馬如何許他利益,如何讓他動手設局,如何為他掃尾清理後面的事,其中種種細節,都說了個明白。
“這件事臣藏在心中四年,本不想再說出來,可臣午夜夢回都是那時的百姓對臣的信任,臣卻對不住他們,于心有愧啊皇上。”
縣令以頭搶地,聲聲泣血,聽着懇切又真誠。
“臣不想這黑暗藏匿在涼城縣頭上,一輩子拂不開,故而求上殿下,揭露四年前的惡事。
這位嫂子……也的确是當時那一批人裏,曾上京為夫洗冤的人,後來被臣許了銀子封口,又威脅逼迫,這才忍了下來。”
“你敢畫押發誓,你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是假,你家中父老不得好死嗎?”
魏諄殘忍的視線落下,語氣隐隐帶了幾分威脅。
“魏大人這是想脅迫他?”
謝離擡頭,毫不留情拆穿他話中的隐喻。
“天子在上,諸事都有父皇做主,要不要牽連父母也都是父皇下命,如何輪得到你越俎代庖。”
他話說的辛辣諷刺,魏諄臉上一時不好看,只能閉了嘴。
“臣敢。”
縣令卻帶着幾分破釜沉舟的意味,在宣紙上将魏司馬對涼城縣做過的事一一寫明,又在最後發了毒誓畫押。
“若有半句虛假,臣不得好死。”
他聲聲震天,眼中的堅決讓人心頭一驚,已不免信了幾分。
“民婦也敢,民婦的夫君和剩下涼城縣的人都是為魏家所害,魏家手上沾染百姓性命無數,民婦實在看不得這等惡人逍遙,民婦所言若有虛假,就讓民婦死後入阿鼻地獄。”
林家嫂子話罷,咬破手指在縣令的字據旁摁了自己的血印。
“人證已指證了魏司馬所做的惡事,當年給縣令畫押的字據也在這裏,想必魏大人,此時沒別的話要說了吧。”
謝離自袖中拿出一疊紙,帶了幾分氣勁,徑自掃向魏諄,在他面前輕飄飄落在地上。
魏諄低頭撿了,這字據的确是當年魏家讓縣令辦事之時寫下的,竟然被縣令好端端保存到了今日。
“至于赈災款一事,孤親眼所見魏司馬勾結縣令,貪污十幾萬兩赈災銀,這更是無從抵賴。”
謝離一句話在此,又是那麽多人都瞧見的事,魏諄一時也無法反駁。
“父皇。”
謝離看過去一眼,皇帝在上頭觀了全場,思忖片刻。
“縣令與魏司馬一并革職。”
魏諄一驚,大手緊緊攥着,沒人想皇帝竟然如此不留情面雷厲風行。
“縣令連其家眷賜死,魏司馬關押三年。”
“父皇——”
“我兒有何要說?”
“縣令在最後悔悟對自己所做供認不諱,此利只有他和家中妻子得了,上京之中魏府卻沒有摻和此事,兒臣以為,禍不及父母。”
這就是他答應縣令的話,縣令死罪難逃,唯獨求他饒下年邁爹娘。
爹娘老來得子,又無權勢,只是普普通通的兩個人,如今已近七十。
臺上皇帝思忖片刻,終是點頭。
“可。”
判決落定,魏諄也無法挽救,只能看着皇帝目光移向盛相。
“來之前,我兒已上折子說明,此番水患之事,盛相出了大功。”
“臣分內之事。”
“還有盛愛卿的女兒,聽說此番揭露四年前涼山案,還有尋來人證,找到赈災銀的下落,都是盛小姐的功勞。”
“臣女愧不敢當。”
盛懷寧彎腰一禮,眉目不見驕矜,但也并無謙卑。
皇帝眼中閃過幾分暗色,繼而大笑。
“盛小姐謙虛了,當賞。”
盛府功勞不小,許些別的自然就虛假了,皇帝倒也痛快,當即擺手。
“魏家的兵符收回後,便繼續交給盛相接管吧。”
盛相眼中浮起幾分驚喜,當即跪下去。
“臣多謝皇上。”
“澤安,剩下的事就交給你處理了。”
皇帝說罷擺手,站起身離開。
傅澤安指使着刑部的人将魏司馬和縣令拖走,大殿裏的人三三兩兩地都散開。
盛相與盛懷寧站起身,二人對視一眼,盛相眼中盡是贊許。
“寧兒……辛苦了。”
盛懷寧和他一起走出大殿,此時已近卯時二刻,夜色散去,天邊的太陽正順着地平線緩緩升起。
宮裏的宮人四下走動着,已開始一天的忙碌。
宮中平靜的一切如常,全然看不出昨夜半點的驚濤駭浪。
盛懷寧站定在廊下,脊背挺得筆直,一身藍衣在初晨之下,映出一片霞光。
她說。
“父親,天亮了。”
兵權,只是她這局棋裏站穩腳跟的第一步,接下來,權勢,地位,她要盛府一步步站于無人敢輕易動的高位,繼而再将這沉疴腐朽皇城下,植根十多年,盤綜複雜的黑暗,連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