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以往賀鈞年來,再不濟都會先被請去四角亭裏坐着,現在卻連門都不讓進,煩躁地只能倚着車門一口接一口抽煙。
連抽七八根,才見一道黑影遠處跑來。
趙磊跑得急大口喘氣,冷不丁吸進一口濃煙猛嗆,擡手左右揮兩下,“賀,咳!賀少爺,我家少爺不舒服,剛吃了藥睡下,您請回吧。”
等這麽長時間,賀鈞年心裏其實早有預感,雲辭還在生自己氣,不會見他。
親耳聽到這麽蹩腳的理由,心裏還是止不住有些冒火,要不是宋閑玉,要不是宋閑玉跟阿辭說那些……
賀鈞年扔了煙,用鞋尖狠碾兩下。
寶藍釉法拉利開進夜色裏,一路絕塵。
門衛趙老頭和跑來找他聊天的司機張叔,一人拎着把掃帚出來,看到滿地煙頭,臉跟抹了層鍋灰似的。
“這素質,還沒我上三年級的孫女高!”趙老頭邊掃邊低聲罵。
趙磊目送車開遠,回頭去接他手裏的掃帚,“趙爺爺,您跟張叔回去歇着,這兒我來。”
“瞧瞧,還是本姓人好。”趙老頭跟老張龇牙溜一嘴,倒沒真将掃帚給他,“行啦,你有這份心就行,這裏還是我們來吧,你回少爺身邊去。”
趙磊撓撓後腦勺,到底還是幫着收拾了一把才回去。
……
主院二樓書房裏。
沈管家抱臂離開窗邊,轉回室內,“聽說肚子疼,換了小趙去,這能證明什麽。”
雲辭自始至終沒從推理小說中擡頭,聞言翻了一頁,“說明驅使他混進雲家的,不是賀鈞年。”
他之前就有想到,現在也不過是确認了。
再疼愛外甥,也不可能因為外甥感情破裂,特地跑來雲家。
這個因素被排除,就只剩另一個。
雲家。
“婆婆,”雲辭仰起臉,白熾燈落進琉璃瞳孔裏,熠熠生輝,“去查一下他的過往,特別是,他本人跟咱們雲家的關系。”
如果不是關乎自己,想來也不會親自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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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七點,雲辭準時下樓用早餐。
圓桌轉盤上擺了小半桌,蟹粉小籠包,蝦仁生煎,牛肉湯包,筍幹馄饨以及一小碟薄荷糕。
廳內僅一名女傭,雲辭進來後,替他拉開椅子立刻退出飯廳。
焉岐湊巧經過門口,小少爺今天一身白底水墨長衫,像極江南煙雨中入了畫的貴公子。
坐在足以容納十餘人的圓桌前,從盤子裏夾起湯包斯斯文文咬一口,也不知是不是不合口,咀嚼兩下眉頭微蹙,之後又幾下将剩下的吃完。
用餐禮儀沒話說,吃這種一口流汁的湯包,都能做到極致地賞心悅目,只是除他以外,整個飯廳空無一人,再好的禮儀也沒人瞧見。
雲辭吃飯動作優雅,速度倒是不慢,吃完包子才将不悅擺在臉上。
“真那麽想看,不如進來看。”
被發現了。
焉岐也不躲,歪頭詢問:“那我進去了哦。”
試探着伸出腳,沒見雲辭說什麽,邁步走進飯廳。
桌上的早點倒是豐盛,就是這個量……兩只小籠包,兩只蝦仁生煎,筍幹馄饨的碗還沒他拳頭寬,一只湯包已經讓雲辭幾口給吃了,更別提那疊迷你袖珍的薄荷糕。
這吃得飽麽。
還是說,小少爺胃口就這麽大。
“看清楚了?”雲辭仰起臉,隐隐微顫的火苗在眼底跳躍,“要不要我請你坐下來一起吃啊。”
“那倒不用。”焉岐搖頭。
這次離得近,才發現他眼下有烏青,在那片白玉上分外惹眼,垂着眸子還只以為是睫毛投在下方的陰影。
他又忍不住開口:“小少爺昨晚沒睡好?”
握着筷子的手往裏收了一下,雲辭夾住生煎,吃完才道:“看完了吧,看完出去,跟張叔說待會兒去公司。”
他進來這個舉動其實已經踩中雲辭雷區,能忍到這會兒趕人已是極限。
焉岐多看兩眼他眼下烏青,識趣離開。
走出飯廳再回頭,少年依舊一個人吃着飯。
女傭小梅瞧他從飯廳出來,看眼裏面的人,趕緊揪着人衣角拉走,走得又快又急,“你還真是大膽,少爺吃飯最不喜邊上有人了。”
焉岐由她拉着自己走,抱臂問:“小少爺都是一個人吃飯?”
“那不然呢,雲家就剩少爺一個。”拉到安全地方,小梅才松手,提醒他:“咱們說白了都是打工的,在這種有錢人家裏做事,首要記住的就是身份。”
小梅也是為他好,要是做錯事被趕出去,她以後就都看不到這張臉了。
“少爺是脾氣好不亂發火,可若一旦發起火來……還是很可怕的。”小梅在雲家時間長,之前曾見過少爺發火,現在想起來還有點後怕,“也就碰上少爺今天心情還行,以後你可長點心吧。”
忠告一句,小梅不再逗留,扭頭去做事。
焉岐再往飯廳方向望過去,耳邊僅留下小梅那句,“雲家就剩少爺一個”。
吃完早飯,雲辭久違地去趟公司。
正值早高峰,路上車來車往,好在張叔提前規劃好路線避開車流,拐小路往雲鼎大廈,抵達時還不到八點。
從地下停車場乘電梯直達頂層,這一層為雲辭專用。
他不常來,保潔倒是每日兩次來打掃。
“公司裏很安全。”雲辭進辦公室前停下,回頭對焉岐道:“這段時間你可以自由活動,有事我會叫你。”
“好。”
焉岐目送他進去,明亮的玻璃門緩慢關上。
坐下來,雲辭随即撥通內線電話至監控室,吩咐兩句開始接下來的工作。
前段時間有家公司被賀家匿名舉報偷漏稅,原文中,後來據調查,這家公司還不止存在一項經濟犯罪,公司到最後面臨破産清算,手裏的項目自然分流出去。
雲辭記得,其中價值最大的,當屬城南那塊待開發的地皮,正處住宅區中心,交通便利,位置極佳,引得不少公司眼饞。
宋家也是其中之一,但實力稍弱,比不得雲賀焉三家。
不過當時,他跟焉家都對地皮不太感興趣,皆将目标放在人工智能上較勁,只是後來賀鈞年找到他,說想争取到這塊地,好讓他父親刮目相看。
他當時已接受賀鈞年求婚,理應能幫則幫。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他大哥賀斯年手裏搶到這塊地。
現在想來,真沒意思。
他所做的一切,都如賀斯年在結婚前一天早上找到他時對他說的,為他人做嫁衣。
雲辭阖眼輕笑一聲,再睜開。
整個上午,他都在公司度過,中午吃完張叔送來的午餐,下午回學校上課。
三點左右收到監控室發來的視頻,上午在他工作期間,焉岐一直老實安分待在辦公室外,偶爾去茶水間,DIY飲品。
視頻裏,也不知他将可樂跟什麽混在一起,制成一杯差點将自己毒死的飲料。
掐着脖子直吐舌頭。
看到這一幕,雲辭心情才稍微好了點。
接下去幾天,基本學校和家兩點一線,偶爾抽個空去公司跟各位董事開會,途中還收到了焉岐親自調配的飲品。
蜂蜜柚子茶。
雲辭怕被他毒死,沒喝,焉岐為此失落了大半天。
臨近周末,賀鈞年再次發來消息,問他最近身體如何,參不參加宋仁軒生日宴之類的,後面還跟了個小心翼翼的表情包。
雲辭想了想,隔兩個小時發過去一個“去”。
對方幾乎秒回,高興地通過手機都能感受到,後面鄭重又鄭重地表示,那天有話要跟他當面說清楚,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解釋的時間。
雲辭看了眼沒再回複。
周六這天,蘇甜甜送做好的西裝來了。
自看見穿正裝的焉岐,視線一直黏人身上,直到進了客居衣帽間,撞到長桌角哼唧兩聲回神。
“喜歡就去追啊。”雲辭覺得他的反應很奇怪,“你以前不都是這麽做的麽。”
怎麽對象換成焉岐就慫了?
蘇甜甜拆防塵罩的手一頓,面露詫異,“你,他,你們……”
“什麽你我他的?有話直說。”雲辭換好襯衫,聽他磨磨唧唧地,直皺眉。
蘇甜甜卻沒再繼續往下說,取下西裝,走到身後給他套上,不大不小正合身。
望着鏡中氣質超凡脫俗的人,又再看了眼門外,忍不住勸他:“你還是吃胖點吧。”
雲辭:“怎麽?布料沒處去了?”
蘇甜甜神神秘秘湊到他耳邊,聲音小到老鼠打洞都比他聲大,“我是怕你以後,受不住。”
他這小細腰,到時候別給折咯。
“蘇甜甜,是我開的價錢不到位麽,讓你當着面咒我。”還沒去宋家赴宴,雲辭已經滿肚子氣。
這個蘇甜甜,今天瘋了不成。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是他……”
“小少爺,時間差不多了。”
門外适時響起敲門聲,蘇甜甜立刻捂住嘴,睜着雙杏眼沖門外人眨巴。
雲辭懶得再管他,拉開長桌下的抽屜,挑撿出兩粒金屬袖扣別上。
沒看到,焉岐意味深長地沖蘇甜甜笑了下,頗有種他要是敢亂說,就見不到明天太陽的錯覺。
雲辭轉過身,焉岐瞬即收斂笑意,黑曜石般的眼睛往他身上過一圈,最後停留唇間。
平時略顯蒼白的唇此刻微微泛着紅,又不像是咬出來的,難不成——塗了口紅!
滲人的視線再次落到身上,蘇甜甜悄悄擡頭,正對上焉岐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塊的眼神,臉上血色盡失,匆匆兩句快速逃離。
“撞鬼了?走這麽快。”雲辭疑惑不已。
忽然,一道裹挾肥皂味的呼吸噴灑耳後,焉岐不知何時移到身後,低頭沖他後頸開口,“小少爺今天很漂亮。”
雲辭很不習慣別人靠得這麽近,離遠兩步,扭頭糾正:“我很不喜歡別人對我的相貌評頭論足,這種話下次不要再說了,不用對我阿谀奉承。”
“小少爺今天很漂亮,”焉岐又再重複,趕在雲辭生氣前道出下句,“口紅就別擦了,對身體不好。”
再昂貴,裏頭也添加了微量鉛汞,雖說對人體不會造成傷害,但就他的身體還是少擦這些好。
口紅兩個字一出,雲辭就知道他剛才為什麽,一直盯着他的嘴看了。
食指與中指分開抵在左眼眶處,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勾唇沖他笑:“我就是喜歡擦呢?”
廊道燈光落到那張擡高看過來的臉上,桃花眼往上翹,難得地生動活潑。
焉岐斂眸盯住那兩片紅唇,喉結聳動,迅速別開臉:“你高興就好,只別把口紅吃進肚子裏。”
這個答案意料之中。
雲辭沒了逗他的興趣,理理領口擡腳離開。
宴會晚八點開始,雲辭不想去早,七點才從家出發,穿過市中心西行二十分鐘,左拐入別墅區,再往裏開十分鐘抵達宋家別墅。
隔着車窗,都能聽到屋內傳來的歡聲笑語。
雲辭來得算是晚的,路上,賀鈞年連續發好幾條信息,一直問他到哪兒了,要不要他去接。
車停穩後,焉岐率先開門下車,擡手擋着車框頂,雲辭卻遲遲不動。
他沒催,就連素來話多的張叔也是難得安靜。
焉岐自然看到他的手機亮起又熄滅,有人給他發了很多條消息。
想也能猜出來是誰。
但眼下,讓雲辭情緒低落地,不會是賀鈞年。
“身體不舒服,要不咱們回去吧。”焉岐突然出聲打破安靜,張叔也跟着點頭附和。
雲辭看他一眼,起身下車,撂下一句“外面等着”,徑自往充滿歡笑的屋子裏走。
門口傭人看到他,兩手握住門把手,咔噠轉開,将門從外往裏緩緩推向兩側。
衆人好奇地看過去,原本熱鬧異常的宴會廳,突然像被摁下暫停鍵。
宋仁軒正跟幾個合作方說笑,轉過頭瞬間落下嘴角,後又想到這麽多人在,重新續上笑容往前兩步,滿目慈愛,“小辭來啦。”
雲辭走進宴會廳,時隔三年再見人,他當年因分不到祖父遺産,紅着眼罵自己孽障的畫面仍記憶猶新。
不緊不慢走到人面前,微微低頭,“生日快樂,宋先生。”
三年前宋仁軒就說,他不再是他的兒子。
宋仁軒捏緊酒杯,氣氛漸漸焦灼。
這時,一名保養得當的婦人朝這邊走來,眉眼跟宋閑玉有幾分相像,輕聲細語地笑:“小辭來啦,來來來,別拘謹。”
尹清霜擡手召來傭人,端上一杯香槟緩解氣氛,在場都是有眼力見的,很快又熱鬧開。
然而沒等雲辭伸手接過那杯香槟,熱鬧再次戛然而止。
二樓猛地傳來拐杖重重落地聲,仰頭往上看,鶴發老太太在宋閑玉的攙扶下從樓上下來。
雲辭拇指收進掌心用力攥緊,走上前,離着不遠,不冷不淡喊了聲“老夫人”。
老太太看到他瞬間變臉,也不顧在場這麽多人,毫不客氣:“你來幹什麽!”
見老娘出來攪局,宋仁軒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忙朝尹清霜使眼色。
尹清霜趕緊放下酒杯,幾步上前扶住老太太另一邊,柔聲道:“媽,天不早了,我扶您上樓。”
“不行!”老太太呼吸突然變急促,手裏的拐杖直指雲辭,“誰讓你們把這個掃把星叫來的,他克死自己母親祖父,你們還想讓他來克死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