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十六:謊言
第16章 章十六:謊言
邢遮盡不沾陽春水是後來才不沾的,先皇在世時,他的處境并不比宋庭譽好上多少,罪遭得多,因而比宋庭譽更為老成。
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邢遮盡便充當起了哥哥的角色,對他下意識地照顧、維護,數年如一日……什麽叫無微不至,在宋庭譽越線之前,邢遮盡真真切切地做到了。
可是在那之後,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從最開始的躲閃,到後來的崖頭決裂。
宋庭譽一次次地試圖與他溝通,最後都成為湮滅,再以後,就逃避了六年,回來時,已然把邢遮盡恨自己的念頭入了骨。
他覺得邢遮盡現在,是應該趁他難受,狠狠折磨自己才對,可就在方才,大塍的裕王親力親為,給他生了火,甚至又拿來毛巾,擦着他身上的汗。
為了一個虎符,當真值得他忍着惡心,這般作态麽?
答案或許是肯定的。
宋庭譽真的不是什麽完全清醒理智的人,他這半生裏得到的愛太少,受過的傷又太多,邢遮盡是一束光,他原以為自己在斷崖之後,已經心灰意冷了,沒想到還是會忍不住觸動。
他到現在,對大塍的這位裕王殿下,還抱有着一絲念想。
真是夠下賤的了。
殘缺的意識終是招架不住,宋庭譽那雙淩厲的鳳眼愈發厚重,最後的最後,他感到觸碰到自己額前的那張手溫暖有力,仿佛回到了許久以前,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裏,跟把他從地上拉拽起來的手一樣溫暖。
如果,邢遮盡也喜歡自己,該有多好?
……
白駒過隙,十日光景很快過去,宋庭譽的燒發了三天,總算退了下去,身上的傷也多多少少康複了一些,正常下地行走沒什麽問題,只不過隔些時候,還是要休憩片刻。
大喜之日,張燈結彩,因為習俗,在連理的前一天晚上,邢遮盡親自派人把宋庭譽送回了将軍府,顧氏迫于裕王的威嚴,只是狠狠瞪了那外室子一眼,便兀自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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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這裏勉強過上一日,明早我便來接你。”
分別之時,邢遮盡已走到了府門外,忽然轉身,涼薄着嗓音,對宋庭譽的背影說了一句,随後沒有等對方回應,起身上馬。
宋庭譽再轉過頭時,便只能看見黑暗裏的幾道虛影,拂過的風虛虛掩掩地昭示着離人的痕跡。
某一瞬間,他好像在這句話裏捕捉到了一絲期待,邢遮盡對在大婚之日,把自己名正言順地接回裕王府的期待。
然而很快,這份念頭就被壓地一幹二……畢竟,實在荒唐的很。
黑暗裏,他的瞳孔閃爍一瞬,半晌後,轉回了身。
第二日的清晨,宋庭譽被人喚醒時尚在夢魇當中,身上出了一層薄汗,一直到帶着飾品的侍女催促他去洗沐時,他才從半混沌的狀态裏清醒過來。
昨晚邢遮盡的話歷歷在目,讓他渾渾噩噩磨了許久才睡下,噩夢緊随而至,身上隐隐有虛弱的征兆。
這樁婚事雙方均為男子,一方還是征戰沙場的大将軍,本來只需要淺淺淨一下儀容便好,侍女在看見他蒼白的臉色時卻吓了一跳,幾番思索下,還是拿來了口脂。
宋庭譽的唇很薄,抿完唇紙後,臉色肉眼可見地好了一些,侍女又在他面容上淡淡抹了一層粉,好顯得紅白不那麽突兀。
謙謙君子,面着紅妝,一身大紅嫁衣,更襯得皮膚瓷白,五官清隽。他的眉如嵩山卧龍,目若丹穴之鳳,倘若不是身份擺在那裏,任誰也不敢相信,這般一個風華絕代的人,竟是手握刀劍、在沙場征戰六年的護國将軍。
“怎麽了嗎?”宋庭譽方站定,便看見室內的幾名侍女望着他失神不語,微微蹙了眉。
侍女忙移開視線,對着他盈盈笑道:“官人生的可真好看,好比前朝第一公子……若是王爺見了,必對您癡雲膩雨!”
宋庭譽被這樣一個小姑娘不加吝啬得誇了一道,忍不住微微垂下了眼,待到聽完後半句後又指尖一顫,方才絲縷的羞赧頓時轉變為輕嘲。
……邢遮盡,會喜歡麽?
誰又知道。
他那雙鳳眼裏諷刺一瞬,帶着些無人察覺的慌張,一同隐秘在了深處。
屋外鑼鼓喧天,外頭竟是少有的晴日,太陽從東方緩慢升起,照耀了一片長街,古往今來,兩名男子成婚的事雖少,但從來沒有斷過,以往的一些權貴家裏,甚至以養男寵為尊。
大塍這樣兩個貴人喜結連理,排場自然是大,一路上鬧聲不斷,這偌大的王都裏,好像在這片刻得到了一束潔光的照拂,讓城都的肮髒短暫地消失在喜慶當中。
宋庭譽安靜地坐在屋中,聽着外頭萬般吵鬧,嫁衣很重很厚,某種意義來說,應當是溫暖的,但他的身軀卻在這嫁衣下隐隐發着顫。
“人還沒到嗎?”屋外,一道略顯焦急的女聲響起,宋庭譽拂去額角沁出的冷汗,微微側首。
“發生了何事?”焦急的催促聲還沒有停下,夾雜着來回踱步的腳步聲,身後的房門被打開,伴婚的婦人看見宋庭譽的面容,下意識地讓他回去。
“沒有,好官人,您快些回去,新郎接親前是不可出門廊的……”
宋庭譽微微蹙眉,依言退了一步,房屋間的喜香卻在這時斷了,彼時屋外幾聲響,那是巳時報時的意思。
巳時……
巳時到了。
宋庭譽看着喜婆慌亂無措的眼神,忽然間好像懂了什麽,對着她輕聲問道:“邢遮盡還沒來接親,是麽?”
“王爺恐怕是有什麽事耽擱了,官人莫要心急……”喜婆下意識地想安撫他,卻對上宋庭譽隐隐破碎的眼神,聲音不可抑制地低了下去。
巳時已至,原定的吉時早就過了。
大婚之日,什麽事情,可以比得過迎接新人?
她當了這麽多年的喜婆,見識過許多人,大抵也清楚,這男方的接親隊伍,怕是不會來了。
宋庭譽臉上的蒼白仿佛連脂粉都要遮掩不住,他合着唇不作聲了許久,最後忽然一笑,在紅妝的加持下,這笑容攝人心魂,卻又悲涼地直逼雲間。
“走。”
喜婆便聽見面前的男子低沉吐息,眼睛瞪大尚未反應過來,宋庭譽已跨出門檻,翻身上了馬。
【明早我便來接你。】
耳中,昨晚的話語好似還在跟前。
宋庭譽駕着馬,鳳眼的尾處隐隐發了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