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三十八:你的心太容易亂
第38章 章三十八:你的心太容易亂
那段記憶實在太過久遠,邢遮盡自己身體的情況并不比宋庭譽好上多少。
這世上有一種毒叫情毒,好巧不巧就發在邢遮盡的身上。
宋庭譽昏迷了多少天,邢遮盡就守了他多少天,在對方蘇醒的前一日,透支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往事模糊,那以後發生了什麽邢遮盡不太清楚,只在醒過來後,就看見熟悉的寝室,人已經被送回了裕王府。
邢遮盡和宋庭譽的身份特殊,裕王殿下不管不顧直沖邊關的事當然不能傳出外界,因而陸政廷緊随其後,充當了善後的角色。
六年過去再次相見,宋庭譽也沒有表露出知曉此事的痕跡,邢遮盡便以為,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被掩蓋得天衣無縫了。
而現在,薛界忽然提起,他的眼神陡然沉下,帶上濃重的侵略意味,如利刃般打量起他的上下。
“薛将首,這是什麽意思?”邢遮盡桃花眼中含刀,毒蛇一樣緊盯薛界。
“殿下,聖人千慮,必有一失。”薛界毫不畏懼他的威壓,鼻腔裏甚至還發出一聲悶笑:“您這麽些年裏,偷偷跟在了宋将軍身後多少次?只要有心人稍加留意,便也能發現一星二點了……”
邢遮盡眼中的凝意隐隐松動,積年來的躲藏被堂皇道破,矢口狡賴只剩蒼白無力。
此時此刻,薛界平靜中帶着諷意的神色波水般拂過對方的臉側,留下深重一點。
“然後呢。”邢遮盡索性褪去僞裝,沉聲開口。
薛界眼裏的笑只閃爍出了一刻,旋即便消失,天空飄起白雪,落在肩頭、指尖。
“宋将軍很年輕,當初他代替先将,成為護國統領,我和別的将士們一樣,都不能夠完全地信賴他——他首場戰役親征沙場,受傷而歸,是我第一次對這名将領有了改觀。”
薛界随手撚了撚雪,雪便消失地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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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決定追随他的時候,是四年前,他為我擋了一槍……”他說着忽然頓了頓,看向邢遮盡的眼睛:“這場戰役,您應當也知道罷?”
薛界不再說話。
邢遮盡此人機敏果斷,城府高深,“漏洞”兩個字,是最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現的。
可惜,這樣一個與“缺痕”注定無緣的人,偏偏碰上了讓他閃神的罅隙。
薛界知恩圖報,宋庭譽救了他的命,他自是要悉心照料他,可在對方昏迷不醒的第三天,該來的熱水遲遲不到,薛界無法,親自出了帳去尋找。
這一出,再回來時,帳內的護國将軍便消失不見。
将軍失蹤,對時局動蕩的邊關來說,絕對是能夠動搖根基的大事,薛界攥緊了手掌,幾番考量之下,還是選擇隐瞞了消息,獨自去尋找宋庭譽的蹤跡。
第五日尋找無果,掀開帳簾,消失兩日的人奇跡般的出現在了原處,傷口上的白紗還是剛剛清理好的跡象,而宋庭譽的臉色也恢複了一點紅潤。
薛界心中百轉,隐約意識到什麽不對,掀簾而出,卻不見他人蹤影。
恰逢帳內人悶聲低咳,他忍了許久,硬是沒有将茶水遞去宋庭譽的嘴邊,而是等待帳外邊角處出現了一絲異動,在這電光火石間捕捉完一條耳墜的虛像後,才扶着宋庭譽起身飲水。
周遭的溫度逐漸下降,腳下漸漸染上厚雪,花狀的冬霖飄落在褐紅色的耳墜上,像極了幹枯血液和鮮雪的交融。
“殿下,”冬獵場裏,薛界的視線下移,落到邢遮盡的左耳,忽然意味不明得低聲輕喚:“您的心太容易亂,一亂,就容易露出破綻。”
褐紅的耳墜晃動,半晌後,邢遮盡桃花眼裏才閃過一絲笑意。
“是孤王疏忽了。”他半啞着聲音,似乎有些感慨。
薛界卻收回了目光,扯動波轉,移到了遙遙雪茫茫外。
那裏,宋庭譽白金狩衣的背影已經消失,餘留下稀微的痕跡,好像還摻雜在點點冬雪之中。
“卑職說了很多無關之話,其實只想表達一點……”薛界緩緩開口:“眼見窺真意——這些年裏,殿下親眼看得将軍受苦,心中痛楚,恐怕比誰都要清明吧?”
邢遮盡的拇指蹭上指骨,留下輕淡的痕跡,面容藏在厚雪之下,隐隐窺得半點動蕩。
“将軍該走出來了,您也應當放手。”
最後的最後,薛界的視線重新歸落到邢遮盡的臉上,雙方的目光交錯,陰冷更甚冬雪。
飄落到中央的雪花都在涼薄的氣息間瑟縮,悉悉索索得滾入地底。
空氣不知靜默了多久,焦灼的視線才猛然相撞,襲出一片寒光。
“你是以什麽樣的立場,來說出這些話?”
邢遮盡薄然的聲音攪碎冬雪,悉數掃到了薛界是面孔之上。
薛界恍惚一滞,喉結滾動一圈,沒有說話。
“你喜歡他?”忽而,邢遮盡再次發聲。
“卑職不喜歡男子。”這一次,薛界很快回答。
邢遮盡的瞳色更深了些。
“硬要說立場,将軍救我于血海,是我恩公,救民于水火,是我先榜……一個好人,本不該蹉跎至此。”薛界理好思緒,回答完上一個問題。
這一次,邢遮盡再次沉默了許久,就這麽直愣愣地盯着薛界,後者半垂着眼皮,錯開他探究的目光。
終于,邢遮盡的眼神微微地閃爍,把視線移了開來,手中長弓一掃,馬蹄踏雪,開始走動。
薛界蹙眉擡起了頭。
“信我一次吧。”邢遮盡的聲音低了下來,浮在雪面之上,輕輕蹭過去,好像就能化作虛影。
薛界看見他轉身,垂在身側的手倏而晃了一下,有一股抓住邢遮盡的衣擺,阻止他前行的沖動。
然而理智終究抑制了這番沖動。
邢遮盡已抓住缰繩。。
“卑職要如何信你?!”忽然間,他沉靜的神情終于崩遮不住,猛然高聲質問一句。
邢遮盡的腳步頓了一息,拉着馬匹缰繩的手背青筋隐隐爆出。
“倘若沒辦法護住一個人,你又憑什麽再二次地接近?你都看見了吧,他不怕死……每一次戰争裏,他從來都沒怕過死!”薛界繼續吼道。
邢遮盡卻已不再停留,牽着缰繩更快地向宋庭譽消失的方向追尋。
身後陡然傳來拉弓之響,身後,薛界瞳孔裏閃爍着碎光,緩顫地拉起弓箭,逐漸對準前方。
邢遮盡的眼神晦暗一瞬,頭卻保持着原位沒有移開,箭矢劃破空氣的響聲刺裂冬雪,右臉一陣刺痛,鮮血旋即炸向了左耳的耳墜。
褐紅色的耳墜碰到鮮血,染着冬雪滴落,好像在頃刻間産生了生命,招搖而魅惑。
邢遮盡的腳步終于重新停下,抿起的薄唇微啓,骨節分明的手指屈起一節,慢慢蹭上了右臉的血跡。
箭矢緊貼着右臉,在那上面劃上了一條長痕,瓷白的面孔與鮮紅相應,如同淵底鬼魅塗抹上了紅妝,在這漫天紛白之間,顯得恍為人魂。
他晦暗的視線落到指骨上的血跡上,眼底閃爍出了絲縷寒意,幾息後,沉啞的聲音吐出嘴唇。
“薛将首,你沖動了。”
下一刻,一只羽箭飛馳而出,蹭着薛界的腰帶而落,箭矢入地,腰帶兩分。
薛界蹙起眉,把衣物拉緊,感受到驟降的溫度,縱使凜然如他,也在這一瞬間,察覺到一股狠戾和壓迫,沉沉地懸在他的頭頂。
弓箭墜落在地,他的手還在微微顫抖——那是理智崩壞的後悸,勻着擂擂戰鼓般的心跳。
再擡頭,邢遮盡已将長弓放下,冷冷掃了他一眼。
馬蹄聲重新響起,衣擺劃風,他一攬長袍,翻身上馬。
“待到某天,我真的棄為泥沼,自會放手,不做他累贅。”
缰繩猛地拍上馬腹,鐵蹄踏雪,餘留一陣薄煙。
薛界立于風雪之中,望着那背影逐漸消失不見,半晌後動了動手,眼底的晦暗看不清神色,好一刻後,才轉過身。
……
冬獵所的地形崎岖多舛,邢遮盡一路駕着黑馬,踏破松雪,眼觀六路,疾馳而行,直至一處分叉口方停下。
三條行徑都被厚雪覆蓋,宋庭譽就消失在這個方向裏,如今源源不斷的雪花飄零落入土地,完美地将他的痕跡消磨幹淨。
馬蹄躊躇不前,邢遮盡微微蹙眉,涼薄的桃花眼裏掃過三方,抓着缰繩的手不覺收緊——
他不該和薛界耽擱如此之久的時間,宋庭譽的身體沒有恢複好,情緒還不穩定,沒人知曉在視線之外,會發生什麽樣的變故。
他這般懊悔,耳墜忽然一晃,緊跟着風雪驟漲,均勻的雪花找尋到了長隊,以一種迅雷之勢,瘋狂地向着某一處襲去。
胸膛後的心髒在這瞬間瘋狂跳動,邢遮盡的瞳孔驟縮,隐隐預料到了什麽,果然在下一刻,後方茂樹間飛馳出一波禽鳥,叫聲凄厲得飛向天空。
禽鳥受驚,亂雪紛飛……
一切的一切,仿佛在剎那裏發生,突兀又倍感熟悉。
邢遮盡的手開始顫抖,耳墜随風擺動,先前染上的血液更加鮮豔,遙遙欲滴。
飛禽受驚的茂樹間,陡然響起錯亂的馬蹄聲、混雜着厮殺聲、暴虐聲……所有的現狀,都與曾經的景象相融合,相包裹——
意外、變故、不測……
懸崖、追兵——
不對,全都不對……哪裏來的亂動?哪裏來的驚詫?
“叮鈴——”數米之外,山鬼花錢掉落雪地,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如同八年前,意外發生的前夕一般無二。
宋庭譽……
宋,庭,譽!
邢遮盡猛地擡起缰繩,憑着感覺驟然驅馬,向着前方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