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5.裂隙
Chapter 5.2 裂隙
家裏空蕩蕩的。
駱橙一推開小別墅的門,望着沒有生氣的屋子,有那麽一瞬的恍惚,感覺自己推開的門是英國那棟小別墅的那扇。
兩年前的暑假,駱宏朗、趙雅琴和駱聞哲回中國看她和外公外婆,暑假期間駱橙一提了好幾次想一家人去樂園玩,這個計劃随着洛希的工作安排一動再動,最後終于在臨開學前的一個周末落實了。
她還記得那天她穿了米黃色的紅色碎花裙,最後那些碎花化成了血,淌了一地。
那日駱聞哲被當場宣布死亡,父親進了搶救室,沒有再出來,對自責哭泣的駱橙一說一聲:一一,笑一笑。
醫生沉重的話語剛落,趙雅琴轉身給了她一巴掌,力氣之大,将駱橙一摔了出去。
“都怪你!非要鬧着去樂園,不去你會死嗎?啊?!”
駱橙一左耳嗡鳴,坐在地上,想哭不敢哭,憋着,渾身顫抖,最後還是護士看不下去了,把她帶走了。
趙雅琴不想見她,拒絕了駱橙一想要幫忙處理後事的請求。
葬禮是在英國舉行的,趙雅琴沒有再對她做出過激行為,但也全程沒跟她說話,視她如空氣。
葬禮的第二天和外公外婆說話,駱橙一才發現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左耳悶悶的,聽不清聲音,持續性耳鳴。
對音樂生來說,聽力下降的打擊是致命的,駱橙一腦袋一片空白,坐在那兒,腦海被各種可能性充斥,好十幾分鐘後,才想起來找醫生。
“持續多久了?”
駱橙一想了想,只能給出一個模糊的時間:“聽力下降不太清楚,耳鳴是近一兩周。”
“有被外力擊打過嗎?”
駱橙一一怔,那日在急救室外……
後鑒定是鼓膜損傷,可手術修複,駱橙一松了一口氣,仿佛劫後餘生般,這才意識到自己背後已是一身汗。
觀察了兩周,情況依舊沒有好轉,駱橙一簽名同意進行手術。
手術不是小事,糾結許久,她還是告訴了媽媽,趙雅琴看着醫療報告上的“Causes: trauma”,也有些慌了,幫她辦理了休學,找了護工。
“手術恢複要一兩個月,我們家在醫院附近有套房,你搬過去吧。今天或者明天回家看看有什麽必需品,讓Michael聯系人幫你搬過去。”趙雅琴淡淡道。
駱橙一點點頭,轉身要走,又被叫住了:“對了,你以後進洛希工作吧,你看看你是加一個專業還是換專業,定下之後及時和advisor說。”
駱宏朗和駱聞哲的生命在那一年戛然而止,駱橙一為之奮鬥了十幾年的夢,也被一刀切斷,被迫拐入了另一個人生路口。
駱橙一今天哭了幾個小時,走了幾個小時,此時從眼皮到腳底只剩下疲憊,心也像是被抽空了一樣。
她怔怔地坐在沙發上,忽然聽見了開門聲。
太累了,腦子轉得有些慢,直到池笑痕走到駱橙一面前,她才反應過來,瞪大了雙眼:“你怎麽回來了?”駱橙一看着他,很不可思議。
他今天不是在演唱會嗎?
今天坐在商業中心的廣場上,是有那麽點點隐秘的心思,希望他可以回來。
門鎖在驚訝和細微的期待的目光中轉動。
“橙橙。”男人還穿着華裝,推開門,滿臉焦急,看到坐在沙發上的女孩,快步朝她走來。
眼中帶着氤氲,被帶入了安心的懷抱。
“駱橙一來看耳朵的,姜醫生說她對耳朵的檢查很熟悉。”
池笑痕回家的路上滿腦子都是弟弟的這句話,駱橙一的手機沒人接,微信也不回複,路上兩個多小時心急如焚,恨不得直升機能直接落家裏。
池笑痕把駱橙一抱到了腿上,寬大的手掌覆蓋住她臉上的紅腫:“被誰打了?”眼中盡是心疼,還閃過一絲陰鸷。
“我媽。投标書被改了內容,我們落标了,投标書最後經手人是我。”駱橙一沒往下說,池笑痕也能猜出發生了什麽。
他靜了一會兒,有些煩躁地薅了把頭發。
扯上洛希,不好下手,不然駱橙一指定和他分手。
“怎麽了?”這個舉動逗笑了駱橙一,她靠在池笑痕肩頸,問他。
“沒事。”池笑痕問出最在意的問題,“那你怎麽去醫院看耳朵?”
池笑痕一手摟着她,一手輕揉耳垂,沒被碰過這個地方,駱橙一癢得抖了抖,沒說話。
“橙橙,我想聽你說,而不是從別人嘴裏聽到。”
他意思很明顯,她不說,他就去查。
等了這麽久,池笑痕耐心告罄了。
駱橙一靜默片刻,池笑痕不催,等她做心理建設,直到他以為她要睡着了,駱橙一才嗫嚅出聲:“以前也有過。”
不好的預感劃過池笑痕心頭:“有過什麽?”
“我媽打我,耳鼓膜穿孔了。”
“鼓膜穿孔?!”
縱使有了心理建設,池笑痕還是猝不及防地被震驚了,猛地坐直了身體,若不是駱橙一在他懷裏,怕是能直接跳起來。
“嗯,做完手術就好了,所以我在英國只上了兩個學期的學,有一學期休學了。”駱橙一也被他吓了一跳,連忙抓緊了他的肩膀,以防自己掉下去。
駱橙一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将那兩個月的黑暗一筆帶過,池笑痕無法想象她發現自己聽力下降時該有多絕望。
“你怎麽不跟我說呢?”池笑痕問她。
駱橙一無言以對。
“你今天也沒打算告訴我,是不是?”池笑痕再問。
駱橙一還是沉默半晌,“你在演唱會,我不想讓這種事打擾你。”
“如果我沒在工作,你也不會告訴我。”池笑痕說得很篤定,駱橙一不接話。
這是變相承認了。
“為什麽?”池笑痕不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就讓她這麽不信任嗎?他沒由來地有些憤怒,但不想發火,壓了壓情緒。
因為怕池笑痕在意。
如果她不能好,池笑痕會怎麽樣?
駱橙一那時候想他,又怕他不能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就強迫自己屏蔽所有和他相關的內容,卸載了微博,拉黑了他的微信和手機號、最後不放心,甚至卸載了微信。
駱橙一無數次在深夜痛哭,被自責和痛苦撕扯,質問自己為什麽非要去游樂園,不去的話哥哥和爸爸是不是就不會出事了。
實在撐不住了,就聽他為她錄的琴聲,仿佛兩個人在隔着時差打電話。
“那時候發生太多事情了,我很亂,我想自己處理一下情緒,我需要點兒時間。”駱橙一算是給出了一個解釋,但他又覺得哪裏不對。
她坐累了,換了個姿勢,躺下來,頭枕在池笑痕的腿上。
“哥哥說,要笑着迎接新生活,這樣才會有好運氣。所以我讓自己變得愛笑,可是好像也并不是有那麽多好運氣。”駱橙一閉着眼,輕聲說,“這十年,就像一場夢,偷來的。”
池笑痕聽這話,笑了,輕刮她的鼻子:“那我也是偷來的?”
駱橙一也笑,伸手環抱住他,貼近了兩個人的距離。
“你很久沒碰豎琴了,你該不會和電視劇上那樣,什麽一輩子彈不了琴了吧?這不是還有陰影嗎?”池笑痕驀然想起這事,低頭問她。
駱橙一急忙安撫:“沒有沒有,你冷靜點。”
“我只是難過,不是有陰影。哥哥說,十二代表着家人、朋友、戀人,它意味着圓滿。我看到它,就想到哥哥和爸爸,還會想到我放棄了它。”駱橙一想到十二,有些失落,“它也會難過的啊。”
“除了耳朵,還有什麽嗎?”
“治療的那段時間一個人在家,晚上睡不好,所以去看心理醫生了,診斷是輕度抑郁症。”駱橙一老實交代。
她的恢複期趙雅琴來看她的次數屈指可數,駱橙一不論是住在醫院裏,還是後來搬進小別墅,都是一個人,成日無所事事,只剩下了胡思亂想。
池笑痕想起來她放在房間的褪黑素,嚴肅起來:“你最近是不是也睡不好?”
駱橙一目光閃爍,有些心虛,意外他居然看到了:“是有點兒,不過應該是壓力大導致的。”
抑郁症也是駱橙一沒把事情告訴池笑痕的一大原因,若是一直不能治愈,或是惡化成中度或者重度抑郁,難道池笑痕要一直等她、照顧她到她痊愈嗎?萬一好不了怎麽辦?
“不行,明天我帶你去做一套完整的體檢。”池笑痕不放心,拿出手機,給池凜痕發短信,“哦對,心理咨詢師我也約一下。”
“不用了,我已經好了。只是輕微抑郁症而已,沒有什麽大問題。”
“只是、輕微、而已?”池笑痕很不可思議,氣笑了,本就一直抑制的火氣瞬間爆發。
“你得了抑郁症,每天就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裏,面對着一臺你哥送給你的豎琴,沒人跟你說話,你也不找人傾訴,駱橙一,我是不是該誇你心理堅強,沒被自己折磨成重度抑郁?
“還有,出這麽大事你不告訴我?你把我當什麽?覺得我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嗎?我哪兒做錯了?做了什麽讓你覺得我不可信任?”
池笑痕從來沒有這麽憤怒與無力過。
對趙雅琴無端遷怒駱橙一的憤怒,對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的無力。
他終于知道駱橙一的脆弱感哪兒來了,這世界上唯一的僅剩的親人對她惡言相向,駱橙一不想放手就必須在趙雅琴面前如履薄冰,長時間下來,就變得“少說少錯,多說挨罵”。
池笑痕猛然站起來的動作和提高的音量把駱橙一吓了一跳,她坐起來,無措地看着他:“不是,我怕嘛……”她毫無預兆地哭了出來,“你幹嘛這麽兇啊,我不知道你會是什麽想法呀,不敢跟你說,下次就跟你說了嘛。”
“呸呸呸!什麽下次!不許亂說!”把駱橙一惹哭,池笑痕瞬間慌了,同時再度被她的用詞氣得無語,“你真是,能把話過腦子再說出來嗎?要氣死我這是……”
“你還兇。”
“不是,我錯了,別哭別哭。”池笑痕手忙腳亂地抽了幾張紙幫她擦眼淚,駱橙一聽不進去,一個勁推開他。
她在英國的時候,刻意壓制、不得釋放的感情,這會兒一股腦全都宣洩出來了,哭得很兇。
“你倒是來找我啊,你又不來找我。”她控訴他。
“不是,我不是不去找你。”池笑痕想解釋,被駱橙一打斷了:“你就是不來找我,你來了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錯。”池笑痕立馬認錯,駱橙一哭得咳嗽,他撫着背給她順氣。
“我一個人,在英國,做、做手術,醒來……身邊……半夜睡不着,就、想哥哥和嗚嗚……你的歌……”
駱橙一每說一句,就像在自己心上劃一道口子,疼得很。
但是疼點兒好,疼意味着他在。
只有池笑痕在,她才能肆無忌憚,他會接住她的肆無忌憚。
駱橙一那時候不敢看池笑痕的信息,想他,又不想面對他。
回避就不會疼。
可是不疼,他就不在。
駱橙一抽噎着,說得斷斷續續,很多詞說得含糊不清,聽得池笑痕心一抽一抽地疼,淚水怎麽也擦不幹,他放棄了,幹脆将她帶進懷裏。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說了,你也不想了好不好?好了好了,不說了不說了。”
“我知道了,以後你要是離家出走,我就派人去找你,大海撈針也得找到了。”他緊緊抱着她,低頭在她的額頭落下一吻。
駱橙一哭了很久,好像要把這将近兩年的委屈發洩幹淨,池笑痕都怕她哭脫水了。
門鈴突然響了。
池笑痕看了眼表,時針快指向1了,誰大半夜的過來?
不過這麽一打岔,駱橙一的眼淚止住了,他松口氣,去看可視門鈴。
“誰啊。”駱橙一還在抽噎,聲音可憐兮兮的。
“我爸媽。”池笑痕打開了門,葉媽媽臉色不太好,身後還跟着助理。
看來是要替兒媳婦出頭。
開門還等不及說什麽,一個身影“嗖”地撲進了葉媽媽懷中:“葉媽媽,池笑痕兇我。”
“诶?不是,我……”池笑痕有口難辯,不意外地,葉媽媽一手摟着一一往裏走,一手扯着池笑痕的耳朵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教訓。
葉母和池父不知在哪兒聽說了駱橙一的事,不放心,過來想看看情況,見她沒大礙,就放心了。
池笑痕哄睡駱橙一後,出到客廳,迎接的第一個質問就是:什麽時候能把一一娶回家。
他倒了杯水坐下:“那也得人同意啊,至少畢業吧。”
池父翻個白眼:“別扯,一定是因為你魅力不夠,怎麽就沒遺傳到我?”
“就是,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你和凜——”
“——我和凜都上小學了。”池笑痕接下她後半句話,扯了扯嘴角,“聽的耳朵都起繭了。”
葉母靠在沙發上給了兒子一腳:“滾。”
池笑痕沒躲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察覺到兒子心情不好,池父問他怎麽了。
“嗯……”池笑痕想了想,如是說道,“我問橙橙為什麽出這麽大事不告訴我,她沒說真正的原因,為什麽不跟我說?”他百思不得其解。
葉母想了想,收起玩笑神色,說:“不是所有人都能一輩子過得一帆風順,你很幸運,出生在一個好的家庭,可是一一不是,她小時候過的什麽樣的生活,你知道嗎?”
葉家長夫人開了很多孤兒院,葉母回憶着那些孩子的生活,說道:“好一些的孤兒院呢,不愁吃穿,但也難免會有小孩子拉幫結派,欺負弱小,不過幸運的是,至少能吃飽穿暖。差的孤兒院的孩子就比較可憐了,尤其是不懂得争搶的,只能看孩子頭的眼色生活,吃不飽穿不暖,若想要過得好點兒,得乖巧聽話看起來好使喚。另外,你知道孤兒院什麽樣的孩子最容易被收養嗎?”
“聽話的?”
“對,還有一個必備條件就是健康,不健康的孩子,會添麻煩,小孩最怕自己成為給別人添麻煩的那個。”
這句話像是一根刺紮在了池笑痕心裏。
父母走後,他蹑手蹑腳地進了駱橙一的房間。
怎麽會覺得麻煩呢?
他坐在駱橙一床邊,看着睡夢中的女孩,心疼得無以複加。
她能接受他對她所有的好,并回饋等量的愛,可是她連“我怕麻煩你”都說不出。
池笑痕在此前一直以為他們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有契合的三觀,同樣的興趣愛好,相似的靈魂,到今天他才知道,駱橙一給自己套了一個玻璃球,她在裏面努力地往前跑,奔向夢想奔向他,以為靠得很近了,卻始終隔着一層。
他附身,珍而又重地烙下一吻:“晚安。”
從今往後,讓我帶你進入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