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貳
貳
陸壇明一語中的。
陳香扇無言沉默。她穩穩坐着,心下卻一片茫然。
陳香扇不知真相是怎樣。若陳韶的死真的與越然有關,她該如何?若無關,她又該如何?陳香扇甚至有一瞬不敢去觸碰它。
可她也明白,這一切總要面對。
狠将心口的憋悶咽下,陳香扇鬥膽回身。她不再畏怯,就算前路滿是荊棘。也不會向後退去。
誰成想,她将要開口。卻被愈演愈烈的炮火聲阻隔。
陳香扇靜靜等待周遭歸于平靜。可陸壇明卻恍惚着向屏風靠去,他擡眼望向陳香扇背後,那殿門外透來的微弱燭火。生不出萬般希望。
哪知,屏風驟然翻覆。連帶着他一同重重向後墜去。
這一刻,帝王假意粉飾的太平,似也随着這聲落在兩全殿的巨響,被擊了個粉碎。
一切來的太快,陳香扇來不及反應。
等她慌忙起身時,陸壇明手中的那盞蓮臺已然滾落到了腳邊。
驀然擡首,陳香扇驚訝地發現數百張畫像懸于殿後各處,這些畫像皆是她親手繪制。可她日日都來,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陳香扇愣在原地,眼中滿是愕然。
她沒想到,陸壇明這些年竟一直在妄圖找尋陳錦容存在過的痕跡。
從前,陳香扇常被要求為逝去之人作畫。
可她不是神,豈能真的讓亡魂重返人間。那些人能在畫中找尋到昔日的美好,皆因他們與畫中人情意至深,真情難忘。才能獲得那般真切。
然陸壇明不能,并不是因為陳錦容并未故去。而是因怨怼橫生,愛也早已成空。
她走時,除卻那張星象圖,什麽都沒給他留下。
陳香扇莫名想起越然,這才開口試探般喚了聲:“陛下。”
陸壇明卻黯然倒在蓬萊腳下,望着頭頂的橫梁,沉吟道:“朕再也守不住這江山了,更不能和她相見了。而将來史書寫朕,不過昏庸二字。太滄終是…”
“要亡了。”
話音落去,殿門忽開。
董暢和來的有些遲鈍。他慌忙上前,路過陳香扇時瞥了她一眼。
“陛下,這是怎麽——”他來到帝王身邊屈膝跪下。
董暢和望着眼前如此頹唐的帝王,想要伸手去拉,亦或是想拉太滄最後一把,卻被陸壇明無情推開。可這一推,便将董暢和眼中最後的那點希望,徹底推散了。
殿外的雨還在下。
陸壇明狼狽起身坐在地上,發間抽出的青絲在晚風中飄搖。他望着周遭一雙雙失望的眼,恢複理智道:“董暢和與陳香扇二人留下,其餘人退了。”
帝王餘威猶在,所有人仍選擇對王權妥協,就那樣紛紛退卻。
陳香扇始終以旁觀的姿态站在原地,她轉頭看着殿門開合,看着太滄意氣将盡,卻始終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于是乎,她鬥膽開了口。
“陛下,我知現在不合時宜,但我仍有一事想問。這也是陛下逃避了三年的問題。當朝書畫大家陳韶,到底是死于誰手?今日,陛下也總該告訴我……”
陸壇明不答,他只同董暢和揮了揮手。
他們似是早有預謀,董暢和随之去到內室取來一個龍紋木盒。待到木盒入懷,陸壇明垂眸說了句:“宣旨吧。”
陳香扇不解望去,只聽董暢和高聲道:“陳香扇,接旨——”
陳香扇有一瞬的遲疑,卻還是緩緩跪了下去。
董暢和瞧她跪地,繼而又言:“昔陸陳聯姻,陳氏攜星象圖奉于兩全殿,得山河穩固。然今締約已散,太滄願将星象圖歸還。故特命蓬萊陳氏三房長女陳韶之徒陳香扇,出使蓬萊。”
董暢和的話音落去,陸壇明起了身。
他擡腳跨過仙山,跨過蓬萊,每走一步都是艱難,可他還是決意向陳香扇走來。
陳香扇垂眸聽着腳步聲臨近,漠然開了口:“我若抗旨,陛下當如何?”
“還是跟三年前一樣,朕并沒有給你選擇。”陸壇明站定在陳香扇面前,那樣居高臨下的看着她。陳香扇默然擡頭直視起他的目光,“蓬萊,有你想要的答案。她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朕只說到這兒。”
三年困縛欺騙,卻換來一句這樣的話。
陳香扇恨透了他。
但所有屈辱,與陳韶相比都無關緊要。陳韶就像是一顆被陳香扇仰望了半生的星辰。直到她陡然間墜落,便連帶着将陳香扇一起抛入晦暗。所以,陳香扇沒再開口,只緩緩向前伸了手。
可不知為何,溫熱的感覺卻在掌心傳開。
陳香扇猛然一怔,是血。那血從陸壇明端着木盒的手背滑落,一點點滴在了她的掌心。
陳香扇詫然望去,陸壇明卻将木盒遞到她手中。以異常平和的口吻說道:“替朕跟她說聲抱歉。以及,謝謝你陪了朕這麽多年。到了子時,就離開吧。出宮後,朕準備了份大禮給你。”
“朕想…這一路上,你都不會孤單。”
陸壇明說着驟然扯下了陳香扇眼前的薄紗,沉聲道:“陳香扇,你自由了。”
而後,薄紗落地。
陸壇明似乎得到了釋然。只瞧,他彎腰将地上那盞早已熄滅的蓮臺拾起,默默轉身離去。陳香扇也捧着木盒站了起來。
當她第一次清晰地描摹出眼前那個孤獨的背影,忽而開口同他道了別。
“陛下的這些話,我會如實轉達。我與陛下,就此別過了。”
“就此別過。”
陸壇明說話時“去意已決”,就沒再回頭。
悲歌在這個雨夜肆意吟唱。星象圖會歸去蓬萊,旨意也終将完成,只可惜…太滄卻再也等不到陳香扇回來複命的那天。
董暢和失落地離開殿中,走到陳香扇身邊。為她推開了殿門。
“請吧,陳先生。”
陳香扇無言轉身。她就這麽帶着太滄最後的聖旨,沒有絲毫留戀地跨了門。殿外,風雨初歇。但當陳香扇擡眸時,卻又無端墜入一雙雙茫然的眼。
“先生,要離開了嗎?”殿前有人開了口。
陳香扇望向那身着草原盛裝的女子,不解道:“嘉昭媛,怎知我要…”可未等陳香扇将話說完。一旁垂眸站着的董暢和,就接過了話茬:“是奴告訴娘娘們的。”
陳香扇無言回眸,她不明他此舉何意。只是等她再回頭後,便被一張嬌豔的笑臉堵在了殿前。
陳香扇瞧得出,琴娜的笑中帶着苦澀。
“既然先生要走,可否請求先生幫我們将家書帶回故鄉?”琴娜言語真切,她看陳香扇的目光裏帶着希望,就好似是自己回到了故鄉。
帝王昏庸。對于陸壇明的請求置若罔聞,是陳香扇最後的反抗。然面對起這些妃嫔,她并沒有拒絕的理由。
陳香扇便利落地應了聲:“好。”
“多謝先生。”琴娜異常欣喜地将手中書信塞進陳香扇懷中,又轉頭揮了揮手,“馮才人,李寶林。先生同意了。你們快來将娘娘們與自己的家書交給先生——”
馮照春與李吉秧聞聲登階而上,待到恭敬着将書信遞去後,才開口道:“拜托先生了。”
“放心。”陳香扇颔首作答。
她明白這些家書意味着什麽。城牆将破,這是她們與人間最後的道別。陳香扇會信守承諾,将這些寫滿憂愁的家書如約送達。
“那便不打擾了。”
馮照春與李吉秧見狀作揖,齊齊退去。琴娜也就此轉了身。但未行出三兩步,她便又回身相望,開口朝陳香扇問了句:“先生,何時離去?時間可還寬裕?”
“是還有些時間。”陳香扇說着擡頭看了看亥時的天,琴娜聞言上前相邀,“貴妃娘娘在夢粱殿擺了宴,先生同去可好?”
“可我…”陳香扇有些為難。
待她轉眸看向琴娜,她那熾熱的眼神,又讓陳香扇不忍拒絕。
誰知,半晌不曾參言的董暢和,卻在此時站了出來。只看他細心接去陳香扇懷中的龍紋木盒與那一封封珍貴的家書,沉聲道:“奴會将先生的東西收拾妥當。您去跟娘娘們,好好道個別吧。”
“子時前,奴去夢粱殿找您。”
話已至此,陳香扇卸下一身繁重。拱手道了聲:“有勞,董常侍。”
董暢和垂眸,不再多言。
“好了!走啦,走啦——琥珀詞編了新舞,還說要跳給你瞧。時間不多,就別再啰嗦。”琴娜實在瞧不慣他們那副喪氣相,便尋了個由頭,拉起了陳香扇的衣袖。
陳香扇被她那明媚熱烈的情緒感染,短暫忘卻今夜的風雨,忘卻被雲匿藏的月。踩着依舊潮濕的青石板,與追随左右的馮、李二人,向遠方奔赴。
腳下的路,漸行漸遠。
此刻,無風無雨,無憂無慮。炮火聲也在子夜來臨前戛然而止。陳香扇想起什麽,驀然回首,卻發現兩全殿早已消失不見。
她潸然淚下了。
是解脫?還是綁在心頭的繩索驟然崩斷?陳香扇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只能任憑自由的風擦拭她的眼角。撩撥開夜霧彌漫,直至那座燈火通明的宮殿出現在眼前。
陳香扇一擡腳,便踏進了那方極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