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許多年後,陳香扇一路歸來,和越然并肩站在鳳鳴原上眺望長安。

巍巍皇城,不見太滄當年。

那晚曾在夢粱殿圍着自己起舞的縷縷香魂,亦被塵土掩埋。

陳香扇閉上雙眼,感受長安的風刮過耳畔。

當她動容時,又想起了太滄覆滅的那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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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和十三年,春歸夏至。

這是與尋常沒什麽不同的一天。皇城依舊肅穆,禦前侍奉的人如常在日入後點燈,只是唯獨王都之外多了些許“喧鬧”罷了。

彼時,陳香扇規坐珍珠閣,等候着帝王不時的召見。

她每日都這樣等,日複一日的等。陳香扇能感受到歲月在她臉龐枯萎。三年了,她不知自己還能撐到幾時。

百無聊賴望向窗臺。陳香扇察覺到今晚似乎沒有月光,她覺得這樣的夜,可算不得太好。

忽而,熟悉的聲響闖進耳畔。

陳香扇垂眸瞧見搖曳的燭火将門外的身影拉長,窗前新開的木槿花亦映在了地板上。

董暢和站定在門前,身後随行的小黃門拎着宮燈一言不發。

晚來風起,檐下的鈴铛開始搖曳,花也跟着飄落。董暢和在光亮處開了口:“陳先生,陛下召見,請随奴到兩全殿一遭。”

屋內,置身暗處的陳香扇沒有作答,她不喜歡他們這樣稱呼她。或許在她心裏,只有像師父陳韶那樣功成的大家,才能配得上這一聲:先生。

可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容陳香扇辯駁,見過她的人都這樣去稱呼她。

她雖無奈妥協,卻也再沒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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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片刻,陳香扇背起身側的畫箱,這才向屋外走去。推門後,小黃門随手接去了她的畫箱。陳香扇颔首道了句:“有勞。”

話音未落,悶雷與城外的炮火同鳴。

叛軍還是攻到了長安。

陳香扇與衆人一塊兒擡頭望去。如雨的箭簇在夜空燃燒炸裂,又星星點點落下。熊熊的火焰就此升騰,長安…從未如此“絢爛”過…

正當所有人不安地望向天邊,董暢和突然厲目呵斥。

“看夠了?”

“陛下還在,爾等仍是太滄的臣民。看夠了,就繼續行路——”

此間,風雨欲來。

董暢和開口時,整座山河都在他身後搖搖欲墜。衆人又怎會信他。可陳香扇卻泰然走過他身旁,放肆開口道:“常侍大人說的沒錯,陛下還在。諸位生死由他。就且行路吧…”

陳香扇一語道破。董暢和雖覺冒犯,但也并未多言。

衆人從惶惶中醒來,繼而惶惶啓行。

董暢和垂眸引路,他本以為這次能将陳香扇順利帶去兩全殿。沒想到,卻在路過連城殿時,碰上了那個前朝“瘋婦”——仲長奚聞。

“要下雨了。還要去為他作畫嗎?”

仲長奚聞站在連城殿前,望着眼前路過的一行人眼神冷如冰霜。她倒難得如此平靜。

董暢和随之問了聲:“昭儀娘娘。”

陳香扇因着被陸壇明許了以九嫔之禮相待,便只停下腳步朝她答了句:“嗯,是要去了。”

誰知,轉瞬轟鳴又起。衆生嗟嘆。

陳香扇站在四起的慌忙中,親眼看着仲長奚聞異常欣喜地望向遠方。望着她想象中已被破開的城牆,那樣自顧自說道:“我曾說過太滄是個短命的王朝。逆賊,你瞧…”

“乘南,歸來了。父兄,歸來了——”

她的吶喊深長幽怨,引得長空悲鳴。

仲長奚聞忽而含淚大笑。落在她肩頭那只被豢養了多年的黑鴉,也在陣陣嗤笑中,振翅而去。

長安,恰在此時落了雨。

“昭儀娘娘,慎言。前朝不複,您就別再妄想。”依舊是董暢和最先開口,眼下好像也只有他還做着太滄最忠實的臣。其餘人皆宛若飄萍無根。望不見來路,更盼不到歸途。

仲長奚聞在他話音落後,暴躁不已。她轉頭怒目,訓斥起眼前人來。

“住口。本宮是乘南的興盛公主,不是那逆賊的仲長昭儀——本宮說過,再聽見你們這麽稱呼,就剜了你們的舌頭。”

董暢和終是忍不住罵了句:“瘋婦。”

陳香扇卻始終一言不發。

她曾直白的問過仲長奚聞,“你這般痛苦抗拒成為他的女人,為何還一直活到了現在?”而仲長奚聞并未逃避。她坦言,她要親眼看着太滄覆滅,才能得到解脫。

那日陳香扇聽見這樣的回答,沉默了很久。

但她并未同其他人一般嘲她可悲可笑。相反,陳香扇覺得這不過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對命運進行最後的抗争罷了。

“來人——”董暢和忽然揮掌令下,瞧着他并未打算放過她。陳香扇便在此時開了口:“董常侍,時辰不多了。莫讓帝王久等。”

時辰不多…

董暢和看着小黃門傘下那張淡然的臉,似是諱莫如深。便欲放過她一劫。

哪知,仲長奚聞卻在殿前掏出匕首,狠狠抵上了自己那嬌嫩的頸脖。陳香扇回眸察覺,情急之下喚出一聲:“奚聞。”

仲長奚聞眉眼含笑望向陳香扇,她在風中發抖。她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稱呼她。

“先生。”

“他們都說我瘋了。我真的瘋了嗎?可落得這般的人,哪有不瘋的?他們從未經受過這樣的苦難,便輕易将我定奪。現在就讓他們也嘗嘗,我曾遭受過的一切吧。”

“但…你與他們不同。先生,我祝你自由。”

陳香扇悉數着這三年來與仲長奚聞的交集,不過每日路過連城殿時的點頭微笑。

但這一刻,她不知為何卻想要救一救她。

誰成想,眼前刀起未落,一群禁軍忽然闖進了朝暮宮。他們在仲長奚聞解脫前将人按下,他們高呼着:“陛下有令,今夜膽敢擾亂宮闱者,殺——”

陳香扇看着昔日尊貴的公主,被人毫無尊嚴地按壓在地板上。她欲出言阻攔,卻被董暢和按下。

“奴勸您還是不要去管,別忘了您與陛下的約定。”

此話一出,陳香扇全然掣肘無力,董暢和趁勢讓人将其請出了朝暮宮。

離開前,陳香扇最後望向連城殿,她看到仲長奚聞平靜地倒在地上,她看着她雙唇開合朝自己無聲道了句:“再見。”

仲長奚聞生于乘南亂世,她沒見過鼎盛的乘南,只剩下一個興盛的名號在長河中飄搖。

她曾是孤傲的凰鳥,而這場大雨,卻終将澆滅她重生的烈火。

然其實…

在這道宮牆之下,沒有人能逃得脫。

-

陳香扇走了。

後來的事,她無從知曉,可她想仲長奚聞應會得到想要解脫。

此刻,無盡的壓抑伴随着陰雲籠在皇城之上,一行人栗栗危懼,在宮道踏行。陳香扇轉眸瞥見身旁那只為她撐傘的手在風中抖個不停,便沉聲道了句:“莫怕。”

“先生。”小黃門轉頭望向她,“叛軍臨城,您不怕嗎?”

陳香扇搖頭望向傘外,沒有作答。

她記得三年前,自己與越然大婚的前一晚,鹹陽也落了同樣的雨。

記憶的碎片,在雨霧中沉浮,朝着陳香扇的腦海不斷襲來。

師父的死因,一張寫着越然名字的懸賞令,與冒險闖進彙林苑帶走自己的霍滿金。這樁樁件件,都促使着陳香扇走進了這座詭異多變的皇城,走到了帝王的身邊。

她似乎從開始就沒了退路。

所以,這次無所謂生死,陳香扇皆是淡然。她要的只是在太滄覆滅前,從陸壇明口中得到一個答案,一個關于陳韶之死的答案。

至于越然……

恨也好,愛也罷。陳香扇都暫且無緒。

-

兩全殿将至,陳香扇步入連廊,身旁的小黃門合去紙傘,在檐外抖了三下。趕來迎接的女官,照常為她的雙目蒙上薄紗。

此刻,殿前燈火正旺,陳香扇眼中卻只剩一片昏黃。

女官擡臂躬身,陳香扇素手一搭,随着她緩緩向大殿走去。

“先生,小心。”

女官低聲提醒,陳香扇擡腳跨門。待到站定,女官抽臂退去。

陳香扇孤身站在門前透過薄紗望向晦暗的大殿,只見那副繪着蓬萊仙山的巨幅屏風,與那把褪色的圈椅依舊安然擺在原地。

兩全殿很靜,靜到與長安城外的戰火,硬生生隔出了兩岸。

陳香扇無言走去,如常坐在了那把圈椅上。

許久,許久。屏風那頭終于傳來一聲陰沉的問候:“來了。”

陳香扇正襟危坐,并未因此回眸。她模糊着殿門的方向開口說道:“國将不複,陛下還有閑情邀我作畫?”

“這并非是你該操心的事。陳氏——你僭越了。”

陸壇明拖着冗長的袍繞過屏風走來。他手中蓮臺忽明忽暗,直至落在陳香扇臉上。他在陳香扇座前俯身,又與之對望。

“知道朕為什麽總讓你蒙着眼嗎?”

陳香扇看着眼前人,沒有起心,沒有動念。平靜地就如同一潭死水。陸壇明見她不答,繼續開口說道:“朕不喜歡你看朕的眼神,太鋒利了。從沒人敢這樣看朕,除了她。”

“也只能是她…”

陸壇明提及“她”時,愛與愧在眼中糾纏。

陳香扇則想起了這三年來,日日都出現在她畫中的女人。那個被陸壇明廢掉的元福皇後。然這女人陳香扇也并不陌生,她就是師父陳韶的女侄。蓬萊陳氏的嫡女,陳錦容。

可關于陳錦容的這段過往,陳香扇知之甚少。

她只知天家與陳氏的這場聯姻,皆由一張星象圖而起。而這張星象圖也正是出自陳韶之手,繪成後便一直供奉在蓬萊。誰知某日江湖禍起,傳說:得此圖者,得國脈。

引得天下失序,帝王疑心。

陳錦容也就是為了這句話才被迫帶着那張星象圖,嫁到了長安。

并走完了那樣糟糕的一程。

思緒飄忽。陳香扇再回過神,陸壇明已起身站去了屏風前。他望着畫中蓬萊,努力想象着陳錦容如今的模樣。可恍然間,他卻發現,她…不見了。

為何不記得了?明明想她時那般痛苦…又怎會忘卻?

陸壇明這樣追問,卻得不到答案。三年間,無論陳香扇如何生動地描繪出陳錦容的模樣。他卻都只有一瞬的記憶。再回想,便是一片渺茫。

陸壇明将蓮臺高舉,仙山在他眼前彙聚。

他忽而開口請求。

“香扇,替朕去趟蓬萊吧。”

“去好好看看她,再替朕畫一畫,她如今真正的模樣。務必記得帶回,祭在朕的墳前。朕已太多年沒有見過她了。”

可陳香扇卻對陸壇明這份凄切的懇求置若罔聞。帝王江山不顧,卻在此處佯裝情深。陳香扇覺得他才是那個瘋掉的人。

“既然放不下,陛下何不親自去見她?”陳香扇冷言相對,陸壇明不惱反笑。帝王傲然回首,半晌卻只問一句,“你會去見越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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